羽瞳
一
我想說說三尕,想了很久,每次打開電腦又覺得沒什么好說的,直到我意識到她的樣貌已經(jīng)漸漸模糊不清。上一次見她是在大學(xué)食堂,剛拍完畢業(yè)照,我著急趕蘭州回東北的火車。她穿著一身漆黑的學(xué)士服,扎眼地坐在食堂正中間吸一碗牛肉面,我在門口隔著烏泱烏泱的人群喊她:“三尕,我走了!”
三尕從海碗里抬起目光,沖我擺擺手,她的整個口腔連同食道都被面條霸占著,沒有半個字的容音之地,只能擺手,繡金邊兒的寬大衣袖直往湯碗里掃,跟攆我似的。我被涌出食堂的學(xué)生們推了出去,她留給我的最后一個印象是她極為不雅的吃相,和我對她的第一印象一樣。
三尕不叫三尕,這名字是我開始叫的,原因是頭一次見面時她正在和一塑料盆“尕媳婦釀皮”殊死搏斗,一開始我不認(rèn)得這個“尕”字,她告訴我念ga,方言,發(fā)音短促有力,像割麥子。我叫她三尕,她說不對,尕是家里老小的意思,這么連著用她到底是老三還是老小。我不管,就這么叫,叫到最后全宿舍都忘了她的本名。
宿舍一共八個人。她睡在我上鋪。剛讀大學(xué)時我胖得像一堆移動的豬肉,坐在床上床板都吱嘎作響,我龐大的身軀和濃重的東北口音令除了三尕以外的本地室友以為遇見了傳說中的東北黑社會,她們膽戰(zhàn)心驚,偷偷瞄我,又不敢打招呼,除了三尕。
三尕在吃飯,宿舍空間拮據(jù),上下鋪要分用同一張書桌,她叉著腿坐在板凳上,精瘦,瘦得不及我一根肋條油水充足,也黑,不像我被太陽曬得黑里透紅,抄起板斧就能扮李逵,她黑得令我陌生,那是一種枯黃到了極致的黑,像被太陽烤過了頭的苞米葉,再黑下去就要自焚。她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看我,她的眼生得和她本人一樣,細(xì)長細(xì)長的,臉也細(xì)長細(xì)長的,被滿嘴的釀皮撐成一只葫蘆。我在日后和她坦誠地說我對她的第一印象是鼓上蚤時遷,第二印象是凈壇使者。
她迅速地咀嚼,迅速地吞咽,速度之快令人懷疑她是耗子精轉(zhuǎn)世,她拍了拍身邊的板凳,操著西北口音盡地主之誼:“坐,坐,吃沒呢?”
我的視線很難從她沾著紅油的嘴唇上移開,蘭州郊區(qū)的風(fēng)沙、嗆辣和空氣中彌漫不去的牛糞味兒已經(jīng)令我心生悔意,我坐了四十多小時的硬座火車,又坐了一個多小時的校車大巴,從火車站沿著盤山路被拉到鳥不拉屎的窮鄉(xiāng)僻壤,兩天兩宿連水都只喝了一瓶,室友防備的眼神使我憤怒,我用冷淡到苛刻的態(tài)度回答:“凈吃沙子了。”
三尕埋怨著回應(yīng):“那可吃不飽?!?/p>
她在其他室友的竊竊私語中將塑料盆里剩余的湯湯水水一股腦倒進(jìn)喉嚨,我驚愕地看著她,在我的認(rèn)知范圍里,她這種獨特的攝取食物的方法不能叫吃,也不能叫喝,應(yīng)該叫吞,整個過程行云流水、一氣呵成,豪邁得令人懷疑食物到底有沒有和她的牙齒和舌頭發(fā)生接觸,懷疑她的喉嚨是不是直接連著金角大王的紫金葫蘆。
她同樣豪邁地用衛(wèi)生紙抹了抹嘴,起身隨手從門口拎起我的二八大行李箱擱在床邊,我驚嘆于她干瘦的身體里爆發(fā)出的驚人力量,這只裝滿了我半副身家性命的行李箱是由兩位身強(qiáng)力壯的學(xué)長像抬野豬一樣抬上六樓的,現(xiàn)在三尕拎起它就像拎一只小雞崽兒。
她替我安排了接下來的日程:“先吃飯,回來收拾?!?/p>
我的火氣被三尕強(qiáng)壓下去一大半,渾渾噩噩跟著她出了學(xué)校,剛出校門就被一陣夾雜著油炒辣子味兒的黃土招呼了滿臉。大學(xué)城建在炸平的山頂,腳底下過去是鎮(zhèn)上農(nóng)民的苞谷地,苞谷這個詞是日后我跟三尕學(xué)的,苞谷、洋芋,玉米、土豆,這些種苞谷和洋芋的農(nóng)民們失去了他們的土地,成為了大學(xué)城各個大學(xué)的保安、保潔、樓媽、樓爹。
小門外是一條狹窄的、黃土和碎石鋪成的人行道,毗鄰馬路,垂直連接著六條逼仄崎嶇的小胡同,馬路對面是另一半學(xué)校。那些麻雀五臟一樣零碎又齊全的小吃攤一股腦擠在人行道兩側(cè),兩兩隔著一個煤氣罐,揚沙與油煙齊飛,蔥花共辣椒一色,只給學(xué)生們留下一條僅供兩人通過、卻要爭先恐后通過的縫隙。
三尕她媽的釀皮車就是這堆五臟六腑之一,如果不是三尕叫了她一聲媽,我這輩子都不能認(rèn)為她倆是母女,三尕她媽的釀皮車是個電動三輪,上面擱著個裝滿釀皮、涼皮、搟面皮、牛筋面、擔(dān)擔(dān)面和各種調(diào)料的大玻璃柜,紅的綠的黃的黑的,花花綠綠煞是熱鬧,玻璃柜擦得锃亮,外面貼著用紅紙剪的五個大字:尕媳婦釀皮。
她媽親親熱熱地叫她娃,這女人生得眉清目秀,身材苗條,除了被太陽曬得發(fā)黃的皮膚和顴骨上的高原紅,長相基本挑不出毛病。紅圍裙紅套袖拾掇得也干凈,居然沒被油煙熏成油黑,在一堆黑黢黢的胃肝脾肺腎里,成了一顆心臟。
三尕說:“讓我媽給你下碗釀皮,獨一份,保你吃了不想家?!?/p>
我瞅了一眼其貌不揚的三尕,又瞅了一眼亮眼的她媽,三尕扯了一截衛(wèi)生紙擦了擦塑料板凳,讓我坐下等,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媽還在車邊支了個很小的折疊矮桌。西北九月的太陽烤得黃土散發(fā)出羊膻味兒,烤得我滋滋冒油,我又肥又累,實在站不住,坐下支起耳朵聽這天上地下的娘兒倆閑聊,通過和七位室友的短暫接觸,我基本了解了他們每個縣的方言都是三尕她媽的釀皮,各自獨一份,我初來乍到,聽不懂,更聽不出區(qū)別,在我耳朵里西北方言都一個樣,干、辣、嗆、突如其來地?zé)湾仯芾毂M致地出鍋,干脆利落,直接入味。
五分鐘不到,三尕端上來兩塑料盆釀皮,和東北的涼皮不一樣,沒湯,沒那么多麻醬,沒那么多黃瓜絲,多了橙紅色的辣椒油和大紅的油炸辣椒碎。東北的涼皮是一片白里滲綠的翡翠,西北的釀皮是一塊紅透了的雞血石。
我對著滿盆紅艷艷發(fā)起傻來,三尕十分貼心地對我這個正在顛覆飲食習(xí)慣的外地人說:“給你少放了辣子。”
我把視線直勾勾地平移到她的盆里,滿眼姹紫嫣紅爭奇斗狠,看得我胃里火辣辣地翻騰。十幾分鐘前下肚的一盆釀皮完全沒有干擾到三尕的食欲,她掰開方便筷子伸進(jìn)盆里,拔出來的時候筷子紅了一半兒。我盯著她把雞血石挑成瀑布塞進(jìn)嘴里,這個過程極為享受,又極為煎熬,享受在她吃得香,我看著也香,胃里直唱空城計,煎熬在空城計唱得再熱鬧,我也沒膽量讓司馬懿進(jìn)城門。
三尕她媽看我猶豫,過來關(guān)切地問:“是不是吃不慣?”
那一刻我想家了,虛偽地?fù)u頭。三尕她媽繼續(xù)問:“那是姨做得不好吃?”我邊想我媽邊把頭埋進(jìn)了塑料盆。
燙。這是我的第一反應(yīng),釀皮本身是涼的,進(jìn)了喉嚨還沒來得及滑進(jìn)胃,柴刀一樣狠戾兇猛的熱和疼殺不由分說劈砍我的味蕾和鼻腔,吃第二口的時候,鼻涕眼淚一發(fā)不可收拾。
“哎呦,”三尕她媽拍著我的后背,“給娃辣著了?!?/p>
三尕說:“多吃幾口就好了,她得上四年大學(xué),總得適應(yīng)。”
二
八個人太多,丟了一個很難發(fā)現(xiàn)。丟人對一個宿舍,尤其是女生宿舍來說是件丟人的事,不管今后四年關(guān)系處得如何,至少前一兩個月上課、吃飯、回寢室八個人都要像連體嬰一樣親昵完整,一個也不許多,一個也不能少。
為了不丟人,我們按照年齡排了順序,從一到八,順序是我排的,我是老七,規(guī)矩是我定的,七之前的都叫姐,搞得老大也管老五叫小五姐。這微妙的約定俗成并不包括三尕,我叫她三尕,大家笑,也叫她三尕,她妥協(xié)。我用排座次的方式成功甩脫了黑社會大姐大的嫌疑,也因為給她造出獨一無二的昵稱,成功地和三尕成為了連體嬰里連得最緊的一對兒。
我叫她三尕是有一些報復(fù)心理作祟的,三尕用尕媳婦釀皮當(dāng)藥治我的思鄉(xiāng)病,不幸這位赤腳醫(yī)生醫(yī)術(shù)不精,藥下得太猛,導(dǎo)致我在第二天就發(fā)了高燒,上吐下瀉,折騰了一個星期,愣是瘦了十多斤。
八個人同吃同路的親熱狀態(tài)堅持了一個月,我們用了一個月的時間熟識并維持,之后自然疏遠(yuǎn)成了三四個自由組合的行動小組。我和三尕一組,就像一根干枯的柴火配一顆碩大的煤球,湊合湊合就能填爐子里點火。
我和三尕一起行動是有原因的,意外陣亡的十多斤肥肉令我找到了減肥的契機(jī),我將一天三頓飯縮減成兩頓,每頓一個包子,遏制了吃的欲望,也就失去了去食堂搶飯的動機(jī)。我不去食堂搶飯,三尕也不搶,我和三尕算了算時間,中午下課后在教室多等半個小時,踩著千軍萬馬撤離的尾聲,不緊不慢去食堂打掃戰(zhàn)場。
剛認(rèn)識的三尕的時候,我以為她是愛吃、貪吃、饞,時間久了我不得不對此判斷產(chǎn)生了懷疑。她吃得多,但從不惦記別人碗里的,她只吃自己的,甚至對拼桌和吃請表現(xiàn)出了明顯的排斥,比如班級的集體聚餐、老鄉(xiāng)會和社團(tuán)的集體聚餐她都一概推辭。她不貪吃,一日三餐每頓一次性達(dá)標(biāo)。她對吃的內(nèi)容是寬容大度的,不挑食,只要能供給身體所需的碳水、蛋白質(zhì)、脂肪,就算是吃糠咽菜她也樂此不疲。我和三尕的食堂是冷清的,她包圓了所有窗口的殘羹冷炙,并皺著眉分給我一個包子。
“老七,”她說:“你這不是減肥,是自殺?!?/p>
我白她一眼,一點兒一點兒啃手里的包子,恨不得等每一口在口腔中分解成酶才舍得咽下去,我說:“上綱上線?!?/p>
三尕不搭理我,專心解決一大碗漿水面,她吃得快,每一口卻都很有計劃,我從沒見她噎著或者嗆著過,嘴里的食物咽下去馬上會補(bǔ)充下一口,流暢而極致,達(dá)到了一種登峰造極的藝術(shù)高度。
我吃得太少,她吃得太多,在其他人看來我倆都不怎么正常,三尕不這么覺得。前些天,學(xué)校食堂發(fā)生了一起榮登微博熱搜的大事,一窗口賣發(fā)了霉的包子,有個學(xué)生拍了照片發(fā)了微博,不料被校領(lǐng)導(dǎo)約談勸刪,小道消息便引證出賣包子的是校長他二舅媽,言之鑿鑿。那學(xué)生刪了前一條微博又發(fā)了一封含沙射影的道歉信,引起諸多公眾人物討論,不成想掀起軒然大波,直至驚動了教育局。
老四老八覺著那學(xué)生過于小題大做,包子皮發(fā)霉了把霉點摳掉照樣吃,一看就是生活太好了沒餓著他。老八轉(zhuǎn)頭問正在抄作業(yè)的三尕:“三尕,要是你,吃還是不吃?”
三尕沒抬頭:“吃?!?/p>
“你們看看,”老八說:“為啥吃?”
三尕還是不抬頭,“為啥吃,為活著唄?!?/p>
老八愣了一下,“不是,我不是問你為啥吃,也不是,我不是問你吃為了啥……”
三尕說:“吃不吃都為活著,跟咱有啥關(guān)系?!?/p>
關(guān)于吃這個問題,怎么吃、吃什么在三尕的認(rèn)知里都是正常的,她的認(rèn)知很簡單——活著。活著太普通了,又太大了,一不留神就容易上升到宇宙生命萬事萬物的高度,吃是人最初的愿望,對生命最初的敬畏,大繁大簡,她將吃追溯為最原始最本真的意義,簡單粗暴,藝術(shù)而哲學(xué)。這種樸素的虔誠令我對三尕肅然起敬。
我對吃完了飯坐在椅子上放空的三尕表達(dá)我的尊敬,她打了個嗝,眼底一片乾坤朗朗的空曠,“上綱上線。”
我說:“今天晚上你不回宿舍住了吧?”
“喔?!比胤咐А?/p>
三尕家原來種的是洋芋,現(xiàn)在這片洋芋地種出了我們住的宿舍樓,他爸成了學(xué)校保安,不過不在新校區(qū),在山下的老校區(qū),兩個校區(qū)之間坐車要一個多小時,她爸平時住宿舍,輪休再回家,每次他爸回家三尕就也要回家住,一開始,半年才回一次家的我對此非常羨慕嫉妒恨。
后來,大二的時候,我見過一次三尕她爸,一看就是三尕她爸,除了矮壯的身材,他們父女倆的相像程度能令所有父女自慚形穢,她爸穿著全校統(tǒng)一的灰藍(lán)色制服,親自到宿舍樓下招呼三尕回家吃飯。其他室友將腦袋探出陽臺窗,嘰嘰喳喳地羨慕三尕和她爸關(guān)系親。
“那是,”三尕一邊穿鞋一邊笑:“血濃于水嘛。”
其實這話說得突兀了,多余了,誰家不是血濃于水呢,可室友們誰也沒走心,除了我,我坐在桌前保持著微妙的沉默,我還是和三尕搭伙吃飯,她還是吃那么多,我還是吃那么少,那時的我已經(jīng)成功減掉了四十來斤,不需再減肥了,可長期的節(jié)食令我的胃越來越小,已經(jīng)根本進(jìn)不去東西。
同理,三尕的胃太大了。
三
我在見到三尕她爸之前就已經(jīng)認(rèn)識他了,大一結(jié)束的時候,通過三尕的描述。那時我和三尕穿著一身比編織袋還薄還大的迷彩服,坐在操場看臺上等集合號。我們學(xué)校的軍訓(xùn)不在新生開學(xué)的九月份,而在大一結(jié)束的七月份,七月份是蘭州最熱最曬的時候,我和三尕一樣,曬得像兩片苞米葉子,黑得找不著五官。
屁股底下的水泥臺階又硬又燙,三尕臉上掛著傷,顴骨一片烏紫,還掛著條血道子。她前一天晚上是回家住的,我問她怎么傷的,她說摔的,我信了。半小時前我去三尕她媽的釀皮車買釀皮,看到她大夏天嚴(yán)嚴(yán)實實的長袖和顴骨上比三尕只重不輕的烏青之后,我不信了。
土操場還沒鋪塑膠,一起風(fēng)黃土漫天,五米之外雌雄莫辨,其他年級都放假了,就剩一群大一迷彩服在黃土里厲兵秣馬。我和三尕捧著兩杯甜胚子,我不問,她不說,我倆眼觀鼻鼻觀心,把甜胚子吸溜出挺大的動靜兒緩解尷尬。
三尕突然說:“昨天那回族同學(xué),今天沒來軍訓(xùn)?!?/p>
“是沒來?!蔽艺f,我們方隊里有個包粉頭巾的回族姑娘,這段時間正好趕上他們齋月,太陽下山前不許吃東西,吃也不能吃熱的,只能吃面包。昨天太陽毒、氣溫新高,我們在太陽底下站了一整天軍姿,下午兩點最難熬的時候,回族姑娘中暑昏倒了。
我和三尕離她最近,教官派我倆把她扶到醫(yī)務(wù)室去,現(xiàn)在想想教官實在是不走心,沒叫救護(hù)車不說,這姑娘再瘦也有百八十斤,失去意識死沉死沉的,居然交給兩個女生處理。我和三尕先是一人一條胳膊抬著,沒走出十米遠(yuǎn),三尕一咬牙,讓我?guī)兔Π压媚锉沉似饋?,她力氣確實大,但訓(xùn)了好幾天怎么說也有點體力不支,沒幾步就汗如雨下?;刈骞媚锉凰@么一折騰,醒了,張嘴就吐,苦膽酸水順著三尕的脖子往下淌。
我在旁邊差點也跟著吐了,三尕臉都白了,愣是強(qiáng)忍著把姑娘背到了醫(yī)務(wù)室,校醫(yī)一看就叫了救護(hù)車。三尕掛著一身花花綠綠,連氣都來不及喘,抱著垃圾桶吐了個天昏地暗。她臉色不比那姑娘強(qiáng)多少,正好她爸休班,我讓她直接回了家,回方隊跟教官請了假。
三尕叼著吸管,把話往空塑料杯里吹,她摸了摸臉,“其實是我爸打的,他因為我不吃飯打我媽,我攔了一下,誤傷?!?/p>
我就知道她憋不住了,有些想法一開頭就容易得意忘形,我就坡下驢地認(rèn)定,關(guān)于她特殊的吃相,有些話她已經(jīng)憋了很久,早就想找人倒倒。
我轉(zhuǎn)過臉看她,她疼得直咧嘴,“我不是想回家,是他命令我回家,定期檢查,監(jiān)視我吃飯,吃的數(shù)量不達(dá)標(biāo)他就要發(fā)瘋,昨天我覺著惡心,實在吃不下,吃了就吐,他就瘋了?!?/p>
我抹了一把汗,皺眉,“為啥?”
三尕古怪地沉默了一會兒,沉默著組織語言,她不看我,看操場對面的足球門,“你爸愛你么?”
我有點兒懵,“愛吧。”
她說,“為啥?”
“廢話,”我樂了,“全天下爹媽不都愛孩子么,為啥,你問他們?nèi)ァ!?/p>
三尕的臉更古怪了,古怪在她的眼中流露出一種不符合年齡的老態(tài),那是一種茫然無解沉積太久后不甘而成的老態(tài),是一種自我意識的反向調(diào)和,她垂了垂眼睛,老態(tài)墜了下去。
“你看昨天那姑娘,”她又說:“你認(rèn)為活著和信仰哪個重要。”
“對那個姑娘來說,信仰更重要吧?!蔽矣X著今天的三尕神神叨叨的,“寧愿餓暈過去也死活不吃東西。”
“那是因為她知道她肯定餓不死,”三尕有些惡毒了,“如果信仰能讓你活著,當(dāng)然信仰更重要,可如果信仰讓你死呢?”
我說:“也不是沒有為信仰而死的人?!?/p>
“對,”三尕點頭,“我爸就是這種人?!?/p>
我驚訝,“什么教?”
“他娘,”三尕說:“他信仰他娘?!?/p>
太陽漸漸往下沉,一半暑氣從半空降下去,另一半從地底下返上來,一群包頭巾的學(xué)生在余暉的金黃里分發(fā)礦泉水和面包。三尕瞇著眼睛看,她還拎著裝甜胚子的空塑料杯,“他娘,我奶奶,據(jù)說是餓死的,我爺出門討飯,我大爸跟人家割樹皮去,一走好幾天,回來我奶奶都硬了,躺炕上,我爸在她懷里,嘬她奶頭里的血,吊了一口氣。”
我渾身哆嗦了一下,不自在地咳嗽了一聲,三尕的西北口音把“奶奶”叫成了“來來”,像嘆息,她說:“那年我爸一歲多,我大爸因為這個恨透了他,待他像待殺母仇人,到死都沒松嘴。我爺給他找了個后娘,不讓后娘對他好,也不許他管后娘叫娘,我爺說他欠親娘一條命,得讓親娘在陰曹地府過得踏實?!?/p>
三尕舔了一下嘴唇,“這是我家家傳的信仰,我爸打小一犯錯,我爺就罰他就去奶奶墳前跪著,一跪一天,后來不用我爺罰他,好事壞事他都去奶奶墳前跪著,跟奶奶說話。我媽說,他結(jié)婚第二天一早就出門了,我媽在奶奶墳前找著他,跪著,跪得筆直。你猜他跟墳說啥,你猜,我媽聽見就哭了。”
“?。俊蔽铱嘀?,“叫你奶奶保佑他?”
三尕說:“他說,娘,您別找錯了門,我婆娘肚皮上有塊胎記,您來,我養(yǎng)您?!?/p>
我是真的冷了,盛夏,一股寒氣順著后脊梁直沖頭頂,我偷偷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心的冷汗,三尕卻貼心地拍了拍我的手背,“然后我就出生了?!?/p>
四
我不知道三尕長得像不像她死了好幾十年的“來來”,大半年來,我盡量令自己不去想軍訓(xùn)那天三尕同我講的事,三尕也不愿意讓我想起來,她閉口不提,言行舉止就像這場談話從未發(fā)生過,被她用一如往常的方法強(qiáng)行抹去了,她一如既往地能吃,我一如既往地不吃,我倆還搭伙去食堂,三尕很聰明,她知道欲蓋彌彰不是什么好辦法,躲躲閃閃也是下下策,她用大度和尋常堵住了我的嘴。
我站在陽臺上,看三尕跟她爸出了宿舍區(qū),她和她爸長得太像,像得擠掉了每一絲她媽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那她應(yīng)該是很像她奶奶的,我這樣想,她爸肯定也這樣想。
她媽也這樣想。
軍訓(xùn)那天,我坐在看臺,把手里的空塑料杯投進(jìn)不遠(yuǎn)處的垃圾桶,我被她爸的話嚇出一身冷汗,皺著一張臉,“你媽咋想的,聽你爹跪墳頭說這話還不快離婚?”
“你以為都像你啊,新時代的半邊天,”三尕舔了舔嘴唇,“我媽的媽,我姥姥,做了一輩子飯,吃飯愣是沒上過桌,歷來站灶臺邊兒上吃,你能信?我媽受的教育,守婦道,懂規(guī)矩,你能明白?哎,你就聽我媽給釀皮車起的名字,尕媳婦,她不是誰的女兒,也不是誰的媽,她是人家的小媳婦?!?/p>
我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
這世上有種永遠(yuǎn)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叫婆媳矛盾,就連我家也難以幸免。母女關(guān)系和婆媳關(guān)系中都存在一種名為“天經(jīng)地義”的維系,可婆媳關(guān)系中的天經(jīng)地義遠(yuǎn)比母女關(guān)系要蠻不講理,就比如我家,無論我媽多么通情達(dá)理,我奶奶多么書香門第,她倆之間的婆媳矛盾仍然存在。三尕她媽沒有婆婆,這本是一件值得她慶幸的事,但更不幸的是,因為她的丈夫,她的女兒和她不可違抗地相處成了婆媳關(guān)系。
和大多數(shù)人相比,尤其和三尕她媽相比,三尕生得其貌不揚,矮小枯瘦,像根大腦袋的火柴桿??墒澜缡怯擅軜?gòu)成的,她的其貌不揚成就了她,她爸把她當(dāng)根兒香供著,而她如花似玉的媽便成了點香的火柴。
三尕出生的那個晚上,她爸做夢夢見了遷墳,夢見她奶奶的墳從老榆樹底下遷到三尕家院兒里,她爸剛填上第一鍬土,三尕她媽就疼得把她爸搖醒了。三尕出生在榆中縣三醫(yī)院,她爸大喜過望,先給接生的大夫護(hù)士磕了三個響頭,又在眾目睽睽之下對著三尕她奶奶墳頭的方向磕了仨,抬頭時眼淚淌了滿臉。
三尕從一出生就成了個死人。
三尕沒辜負(fù)她爸,打小就能吃,還沒睜眼就把她媽嘬出了血,她媽身子虛,有時候不下奶,她爸就買鯽魚熬湯,騎摩托去西關(guān)商場買最好的奶粉。賣洋芋的錢遠(yuǎn)填不飽三尕?zé)o底洞一樣的肚子,她爸為此戒了煙,戒了酒,農(nóng)閑給城關(guān)物流中心扛大包。她爸不讓她媽干活兒,就在炕上靜養(yǎng)、奶孩子,她爸供佛一樣供著三尕,她媽就是供佛用的香爐,也跟佛一起供著,碰不得、摔不得。
三尕對我說,那是她媽最幸福的日子,也是她媽最不安的日子。她媽在日后一次平靜的痛下殺手時曾對她講,周圍人說三尕是餓死鬼投胎,來討債的,她爸一聽這話就笑,她媽一聽這話就哭。有次她媽抱著她喂奶,喂著喂著突然意識到,她感受不到對懷里的女兒一絲一毫的母愛,反而對這猴子一樣的臉充滿了敬畏和恐慌,想到這兒,嬰兒皺巴巴的臉皮在她眼里迅速干枯斑駁,稀疏的胎毛從黃轉(zhuǎn)白,懷里的嬰兒在幾秒鐘內(nèi)變成了干癟的老太太。三尕她媽嚇得失聲尖叫,一把掐住三尕的脖子,她爸聞聲沖進(jìn)屋內(nèi),搶下三尕,暴怒而瘋狂地,狠狠甩了她媽兩個耳光。
這是她爸第一次動手,一舉兩得,為了女兒也為了母親。夫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三尕來討的債具象化為輕則罵、重則打,就這么合理地、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芈湓诹怂龐岊^上。
這債也落在三尕頭上,她不管吃多少都瘦得像一掛排骨,她爸說,是她奶奶餓了太久,正吸收營養(yǎng)進(jìn)補(bǔ)著。
我不寒而栗。
在遇見三尕之前,有很多問題我從不曾仔細(xì)思考過,或者說這些問題太過于約定俗成,根本不值得思考。三尕讓我明白,越是約定俗成的問題越值得思考,并且很有可能無解,或者說,正因為無解才變得約定俗成。她在半壁看臺的夕陽里問我:“你媽對你,你媽對你姥姥,你媽對你奶奶,是不是都有愛?”
我說:“是。”
她繼續(xù)問:“有什么不同?”
我說:“愛就是愛,何必分那么清楚?!?/p>
三尕說:“那我告訴你,小時候,我爸不在家,我媽把我抱在她腿上,用她的碗喂我吃飯,哼歌給我聽,這時候我是她女兒。我爸在家時,她把飯碗給我盛滿,看我吃了第一口,她再端著碗去灶臺吃,這時候我不是她女兒?!?/p>
我說:“如果我是你媽,我非把碗扣你爸腦袋上?!?/p>
三尕笑笑,說這話的三尕和吃飯的三尕不像同一個人,我曾一度以為吃飯是一件快樂的事,三尕描述的吃飯令我啞然。她說:“有些事總得適應(yīng),小時候我沒適應(yīng)的時候,和別的孩子一樣,總想和我媽起膩,我爸不在時我媽高興,我爸在時我媽躲閃,那時候我不適應(yīng),也不懂事,她一躲閃我就哭,一哭我爸就打她,躲閃就變成了恐懼和怨恨,我害怕她對我的怨恨,就哭得更厲害,我爸也就打得更厲害?!?/p>
我說:“你是怎么適應(yīng)的?”
三尕說:“十歲那年,我得腸胃感冒,發(fā)燒,吃了就吐。我爸懷疑是我媽給我吃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又打了她,板凳腿都打折了,那幾天正好趕上我爸一個堂弟出殯,他打了我媽就去人家張羅忙活,五六天沒回來,就這五六天,我媽把我鎖在下屋,打算餓死我,再喝農(nóng)藥自殺?!?/p>
她說:“把一個餓死鬼再餓死一次,確實是個報復(fù)的好辦法。”
三尕說這話時,眼神是空的,空將她的眼睛擠得滿滿的,再也容不下任何東西。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觸碰到生死,睡在我上鋪、坐在我身邊、無時無刻不再用吃拼命活著的三尕,令我觸碰到了將死之人的平靜和孤獨。餓死與其他死法不同,餓死本身就是空的,它先抓心撓肝地掏凈腹腔中的胃腸,吸干血管中的血液,空從身體正中蔓延開去,悄無聲息地擴(kuò)大,吞噬掉痛苦、氣力、最后連饑餓都吞噬了,最后的最后,空占據(jù)了這具身體,生命便也復(fù)歸于空。
她說:“我媽抱著農(nóng)藥靠著鎖上的門,她哭,我也哭,我們在相互吃掉彼此,我太餓了,不哭了,就叫媽,不停。她也餓,也不哭了,聽我叫媽,第三天天亮的時候,我媽又哭了,我知道是我把她吃掉了?!?/p>
三尕的暴食便是從那之后開始的,一個險些被空吃掉的人,后半生致力于要將自己填滿。她在吃中找到蓬勃的、質(zhì)樸的力量,找到了自己活著的意義,也找到了保護(hù)她媽的方法?;钪旧砭褪且环N力量,它是難以逃避的消耗,消耗和補(bǔ)充此消彼長,撕扯著,拉鋸成了活著。三尕不停地補(bǔ)充,悄無聲息地消耗,生機(jī)勃勃地活著。
她發(fā)明了她獨特的吃法,又快又多,快給她媽,多給她爸。她爸高興了,打她媽的次數(shù)變少了。她吃得越快,她媽在灶臺邊站著的時間就越短。母女倆膽戰(zhàn)心驚地保守著同一個秘密,危險和秘密促成了她們不容間隙的親密,她媽再一次成了她媽,因為這場失敗的謀殺,她媽對三尕有了一種虧欠和責(zé)任感交雜而成的疼愛。
那天吹集合號的時候,三尕站起身拍著褲子上的土,她把還呆愣在原地的我拽起來,她說:“老七,你說得對,愛就是愛,何必分那么清楚?!?/p>
五
三尕的近況是老八告訴我的。我坐在沈陽的研究生宿舍里,不知道這篇流水賬要怎么收尾的時候,老八給我打了個電話。她說三尕要嫁給她一個叔伯哥哥,閃婚,在專門相親用的人市認(rèn)識的。男方家除了車和房,還給十多萬的彩禮,起初三尕她爸還不同意,差點跟男方家里動刀子,但是三尕死活要嫁,過了沒幾天,她爸也就同意了。
老八說:“過去你跟三尕最好,她結(jié)婚不讓我告訴你們,尤其不讓我告訴你,我想著不行,怎么也得跟你說一聲?!?/p>
我在這邊嚼蘋果,“她為什么突然要嫁人?”
“為彩禮唄,”老八很輕地“嘁”了一聲,“她媽心臟病,要動手術(shù),缺錢。”
我慢慢把嘴里的蘋果咽下去,勾得原本空空如也的胃一陣抽搐,我說:“哦,我知道了。”
老八問:“你過來參加婚禮不?”
“不去,太遠(yuǎn)。”我說:“你也別跟她說我知道了?!?/p>
老八說:“你們確實都挺奇怪的?!?/p>
掛了電話,又在節(jié)食減肥的我猝不及防地被饑餓感擊垮,嘴里的蘋果甜得發(fā)膩,落進(jìn)胃里像只手在狠狠翻攪。我感受到了三尕承受過的空,它一點點地啃食我的胃,空是三尕寄給我的請柬,對吃熱愛著、痛恨著、渴求著、排斥著的三尕,她只可能用一種方式逼迫她的父親同意她出嫁。
我把蘋果扔進(jìn)垃圾桶,準(zhǔn)備下宿舍樓吃飯,起身時掃了一眼我的床位,遠(yuǎn)在幾年前、遠(yuǎn)在蘭州同樣的位置上就睡著三尕,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她,軍訓(xùn)那天晚上,她在我上鋪說夢話:“媽,我從來都是你的女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