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王曉玲,女,60后,現(xiàn)居遼寧省朝陽市建平縣。以散文創(chuàng)作為主,有作品刊于 《洛陽日報》 《遼河》 《歲月》 等刊物。
我總是想,我和北京的那個男人結(jié)婚就好了。
高中畢業(yè)的那年夏天,一個午后,我串門回來,院外站著雙手插著褲兜的姥姥,她說,你二姐領(lǐng)著媒人剛走,北京的,有錢,離婚的,二十七歲。我說,離婚的我不干。我沒進(jìn)家,坐在院外的石頭上想這件事。即將黃昏,我進(jìn)家,有意待在母親身邊,她啥也沒說。第三天,我說,媽,我二姐前天回來了?她說,嗯,你姥姥說,你不干。
我后悔跟姥姥說了。
再無人提起。可是,我沒忘。一年后,我問二姐啥情況,她說,當(dāng)晚母親傳信,說你不干。男方結(jié)婚一年發(fā)現(xiàn)妻子有外遇,離婚了,沒有孩子。我說,男方人品好嗎?她說,不好能給你提嗎?給你提不到兩個月,男方訂婚了。
我二十五歲結(jié)婚,婆家和娘家相隔一座山崗。
婚后,我成為笑話。不會干農(nóng)活,也干不動。因?yàn)楦赣H偏愛,加上右手有點(diǎn)小殘疾,從小到大,我極少干地里的活。我也不會過日子。老公三天兩頭數(shù)落我,除了他媽說的還是他媽說的,我就和他吵。一天我熥晚飯,掀開鍋蓋,塑料小菜盆挨著鍋邊爆出一個口子,紅色的塑料粘液和剩白菜一起流呢,流一堆。老公急了,拉長臉不說好聽的。我心涼涼的,想死。
黑天了,我懷著六個多月的身孕走出家門。兩面土崖相夾一條彎曲的土道,我深一腳淺一腳走著。對面模模糊糊駛來一輛馬車,近了,我看清是公爹和小姑子賣菜回來了。擦身而過。又走了一段溝筒子,往南拐上一個小坡,我到了一條火車道旁邊。身后小姑子追上來,大聲喊我。我不吱聲。她追上我,拽著我的胳膊說,嫂子回家吧。道上碰見時看著像你。我哥在我們家,說和你打架了。今天菜不好賣,黑天了也沒賣凈。我掙脫她的胳膊,坐在鐵軌上表示自殺。不遠(yuǎn)處傳來轟隆轟隆的火車聲,我害怕,又不好意思逃離,小姑子驚駭?shù)卮蠼?,一把把我拉過去。小姑子嚇出兩行眼淚。我隨著也流眼淚?;疖囙侧捕^。
到了婆婆家,老公的臉還拉得挺長,蔫蔫的。是我不好,昨天我還把十斤豬油煉糊了。
生了兒子,我和老公打架的次數(shù)更多,雞叫娃哭,還沒錢,一點(diǎn)錢都沒有。老公不找活干,迷戀打小牌。打小牌不是打撲克,小牌比撲克牌窄一半,深藍(lán)色,圖案是各種人物。我不知道咋個打法。白天找他,黑天找他,有時候找到了,有時候找不到。氣得我把他的衣服扔進(jìn)婆婆家的水井里,扔下兒子回娘家了。婆婆和公爹找上門。婆婆稍稍坐一點(diǎn)炕沿,叫著我的名字一字一板地說,自從嫁到我們家,侍候我們啥來耶?父親站在屋地中間,忍著說,那我把閨女領(lǐng)回來。
婆婆和公爹沒趣地走了。
中午,母親做好了一盆過水面條,韭菜雞蛋剛下鍋,一個男人亂蓬蓬的大腦袋伸進(jìn)外屋門口,要飯。母親拿碗給他盛面條,父親說,用這個。母親愣怔一下,接過父親手里的小菜盆盛滿面條。母親等著鹵子開鍋。父親行為慌亂,說,咋著?咋著?忽然,父親上鍋舀兩勺子鹵子倒進(jìn)小菜盆,遞給要飯的男人。要飯的男人伸出黑污污的手,帶響地吃著。我們看著他。父親說,我知道他真餓了。要飯的男人吃完,端著小菜盆不撒開,父親說,還要嗎?他說,再造一碗。不一會兒吃凈了。父親以為他吃飽了,但客氣地說,還要嗎?他說,再造一碗。父親母親很吃驚,都沒動。他大聲說,再造一碗。父親給他盛滿小菜盆。母親悄悄對父親說,別問他,還要嗎?問,他就說,再造一碗。父親說,嗯。
我不明白,父親不留我婆婆和公爹吃飯,對要飯的倒挺好。
在娘家住著我越來越惦記兒子和十二只小鵝。我偷偷回家了,父親不知道。
回到家,小鵝一只只伸長脖子嘎嘎地叫,像臟得不成樣子的小孩,饑餓地向我跑來,有的還摔了跟斗。
正好老公也回來了,我怨他不及時給小鵝添食,他不搭理我,抱起電視機(jī)上婆婆家,我也不敢使勁搶,怕把電視機(jī)搶掉地上。
我難過,心想,我和北京的那個男人結(jié)婚就好了。
我狠不下心離婚,再者,離婚也不一定找到合適的。
給小鵝添上食,我上婆婆家找兒子。
兩歲多的兒子看見我無動于衷,臉色蠟黃,眼窩淤青。我疊聲叫兒子的名字,抱過他。兒子哇地哭了,親我。我意識到,兒子剛才沒認(rèn)出我,缺乏照顧變得有點(diǎn)癡呆。我私下問老公,孩子咋過的?有人管嗎?老公說,家里人想起來就嚼干方便面喂孩子。老公把綠豆糕放兒子手里,兒子半天半天地拿著,也不吃。鄰居說,老公領(lǐng)著兒子上她家串門,她一眼看出兒子渴得厲害,她舀了半茶缸涼水,兒子一口氣都喝了。
我心說,以后,絕不拋下兒子,無論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委屈,我要把兒子拉扯大。
父親時常偷著給我錢。一次,我回娘家,母親不是跟著父親就是跟著我,再就是隔在我和父親中間。父親從身后遞給我一百元錢,母親發(fā)覺了,頓時紅臉,耷拉著。我趕緊說,媽,你叫我爸給我的錢?母親斜低著下巴笑了,牙齒白白的,說,是。
我七八歲的時候,一個村民來家還母親五毛錢。我跪在炕邊的窗臺上,腦袋伸出窗口,對送走村民回到院子的母親說,媽,把五毛錢給我吧,我攢錢。母親說,不要臉,上我這里攢什么錢。自己掙去。我聽了一下子渾身沒勁,頭抬不起來。
父親上班去了,我給母親洗衣服,邊洗邊想,母親心里不好過,父親當(dāng)家做主,她花錢和父親要,手里很少有點(diǎn)錢。母親曾說,父親不給我錢,她花錢就能豐富一些。我不要父親的錢才對,可是,我還盼著父親多給。
我終于掙錢了,當(dāng)了學(xué)前班老師,月工資一百八十元。學(xué)校在娘家所在的村子。
我?guī)е臍q的兒子上下班。我們騎自行車或者走著。早晨七點(diǎn)半到校,下午三點(diǎn)多鐘放學(xué)。山坡路兩邊是小樹林和農(nóng)田,很多時候,我倆邊行邊玩。兒子看啥問啥,看見一個小土洞,一塊大石頭也不住嘴地問,是啥?有啥?干啥?風(fēng)吹禾苗、樹枝、小花他也這樣問。就別提看見螞蚱山雞了。到了學(xué)校,兒子憑記憶和想象給同學(xué)們講述。他撅著屁股伸著手講的一個故事,叫我吃驚。他言語不咋清晰地說,太陽是天上的灶膛,他抱柴禾幫媽媽燒火做飯,做出的飯是白云和小鳥。然后,他問,知道為什么幫媽媽燒火嗎?因?yàn)楹蛬寢屧谝黄鸷苄腋!?/p>
不知不覺當(dāng)老師一年半了。一天,下午放學(xué)我領(lǐng)著兒子在校園玩,玩到五點(diǎn)多鐘。我想和兒子玩夠了,在娘家吃晚飯住下。只聽有人喊我,是校長。他一頭濃密的灰白頭發(fā),小眼睛,小個,精瘦。兒子自己玩,我隨后進(jìn)他辦公室。臨窗的辦公桌上有一杯茶水,有幾摞教案。他和我談工作,談著談著,他直直地盯著我說,你的脖子真白啊。他探身把手伸過來了。我嚇一跳,躲了。他起身上我跟前,說的話驢唇不對馬嘴,我大聲說,你干啥?忽然,窗臺外兒子哇地一聲大哭,他正看著我們。校長還想糾纏,我一下竄出去。忘記是從敞開的窗戶還是從門出去的了。
兒子問我,他打你干啥?我說,他喝醉了。
我跟誰也沒說。過后,一個女同事對我說,有人說你是破鞋。我說,有人的嘴沒有把門的。她說,你生氣嗎?這么說你都不生氣?可見你是啥人了。我生氣了,問誰說的?她不說,我還問。她笑嘻嘻的。我終于明白,她有意激怒我,制造笑話。我轉(zhuǎn)身走了。
我辭職了。承包了六七畝地,種小麥,白菜,地瓜。農(nóng)活,我都慢慢學(xué)會了。記憶最深的是五月份左右收割小麥。怕熟大勁了掉顆粒,怕下雨,擔(dān)心麥子爛在地里。搶時間幾家搭伙不論黑天白天,困得人不成個,還想著麥子,心慌亂得像掉地上了。不能睡,在地里走溜。精神一點(diǎn),趕緊拿起鐮刀。一年到頭,也沒掙到啥錢,但吃飯不成問題。
父親一直接濟(jì)我。
我婚后第十年,父親病逝。我沒了依靠,感覺時間開裂,人生斷崖,納悶天地是怎么一回事。回娘家,路過父親的墳,我站在墳旁,心想,父親死了,真死了。昨晚還夢見父親患癌是誤診,他活得好好的。
我讀書寫字,寫了多年懷念父親的文章。我一邊消極,一邊掙扎。
飯桌上,老公看著我說,你腦袋沒了兩片頭發(fā)。我聽不見一樣。他不吃飯,看著我接連說這句話。我說,晚上睡覺把頭發(fā)壓亂了,梳梳就好了。他說,不是的。我抓了一下腦袋,帶下一撮頭發(fā)。我照鏡子,腦袋有兩片白亮亮的,沒頭發(fā)。我說,沒事的。其實(shí),我本不想搭言,早已對他沒了期望,甚至有些冷漠。
老公變了,變得特別過日子,不像以前聽了啥閑言碎語就回來和我打架。我數(shù)落他,他也極少還言。
我知足了。
不經(jīng)意間我還會想,我和北京的那個男人結(jié)婚,就不會受這么多年的磨難,就不會未老先衰。和北京的那個男人結(jié)婚,夫妻就能交流。那天,我叫老公剪發(fā)回來順便買回兩捆韭菜。他買回一捆,我說,不是叫你買兩捆嗎?他說,有一個半捆爛了,他沒買。我想了一會兒說,那家菜店就剩一捆半韭菜了。你再去別的菜店買嘛,相挨著好幾家菜店呢。他不吱聲。
我轉(zhuǎn)念一想,不算事,買回多少吃多少。平安就好。我做錯事的時候多了,最嚴(yán)重的一次,我添滿滿一灶膛松針,出去干別的了,再進(jìn)廚房,著火了,灶膛太滿不通氣,煙火倒噴,引著了灶膛旁邊的一堆松針,頂棚都燎焦糊,老公啥也沒說,過了一段時間找木匠換頂棚,花了好幾百不說,想想后怕啊。
幻想和北京那個男人的婚事我也想開了,無緣不說,就算真結(jié)婚了,也會發(fā)生別樣的煩惱和挫折,不可能事事如意。命運(yùn)不得選擇,生活磕絆著前行。
我家三塊口糧田被企業(yè)征用,前后一共獲得補(bǔ)償款七萬多元。我不干農(nóng)活了,但有做不完的家務(wù)。老公和兒子打工,日子過得還行。
我一般不出院子,不出村子。我喜歡清凈。慢慢地,我的心境和清寂的環(huán)境共融共生。想起以往經(jīng)歷的不堪和傷害,我不怨不恨,像雪花落在身上自然而然地接受。我習(xí)慣凝神,不自覺地笑了,對事物充滿親切和奇妙,有時候感覺自己如云如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