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坤
詩人若在詩句里埋下日后坎坷的兆相,或透出生死的線索,就會招來批評:他很不幸地寫了一句“詩讖”。這種抽取詩作里的話頭,反證詩人“一語成讖”的例子,在古書里簡直多得可怕。
比如,“初唐四杰”里的盧照鄰,晚年不堪病苦,投水自盡。有人就說,盧詩《曲池荷》云:“浮香繞曲岸,圓影覆華池。??智镲L早,飄零君不知?!币簧\,“已讖于此”。
孟郊中第,大慰平生,有詩云:“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辈涣弦院髤s仕途坎坷。有人就說,孟詩氣象窘迫,“宜其一生局蹐”,況且,長安花“一日豈能看盡”,“此亦讖其不至遠大之兆”。
宋代范仲淹深孚人望,世以宰相期許,最后卻只做到參知政事(相當于副宰相),距宰相終差一級。有人說,范詩《八月十四夜月》云:“天意將圓夜,人心待滿時。已知千里共,猶訝一分虧。”其仕途不夠圓滿,宜矣。——“詩豈獨言志,往往讖終身之事?!?/p>
當然,你若覺得“詩讖”只限于個人的吉兇,我們可以繼續(xù)舉證:唐代從宣宗皇帝起,至懿宗、僖宗,天下紛亂四起,有人摘宣宗詩“溪澗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作波濤”,據(jù)此得出結論——“作波濤之語,豈非讖耶?”
你若覺得“詩讖”只限于個別的詞和句,我們也可以進一步舉證:宋真宗時,蜀中王均叛亂,名士王巖被脅迫接受偽職。有人就說,王巖的詩,往往開篇雄壯,到了終篇,就“氣衰興緩“。王巖的“晚節(jié)不完”“,難道不是意料之中的事嗎?
好在,并非所有的人都迷信“詩讖”。
代悲白頭翁
[唐]劉希夷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惜顏色,行逢落花長嘆息。①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②,更聞桑田變成海。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紅顏子,須憐半死白頭翁。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祿池臺文錦繡,將軍樓閣畫神仙。一朝臥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邊?宛轉蛾眉能幾時,須臾白發(fā)亂如絲。但看古來歌舞地,唯有黃昏鳥雀悲。
[注]①“洛陽城東桃李花”四句:東漢宋子侯《董嬌饒》詩云“洛陽城東路,桃李生路旁?;ɑㄗ韵鄬?,葉葉自相當?!咔锇司旁拢茁蹲?yōu)樗?。終年會飄墮,安得久馨香”。從詩意上看,《代悲白頭翁》前四句借鑒了《董嬌饒》的寫法,是毫無疑問的。不同之處在于,《董嬌饒》是代女子立言,表現(xiàn)了封建社會女子的悲慘命運,《代悲白頭翁》則是寫花落香殘和人事的盛衰,更有一種滄桑感。②松柏摧為薪:《古詩十九首·去者日以疏》中有“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句。
劉希夷,一名庭芝,汝州人。和“孤篇壓全唐”的張若虛不同,劉希夷存世的詩歌不算少,但最負盛名的只有這一首《代悲白頭翁》。后人也喜歡拿他這首詩和《春江花月夜》比較,大概是因為和《春江花月夜》一樣,里面有極為深長的嘆息和“人生的思索”(葛兆光《唐詩選注》)。盛唐孫翌編《正聲集》,劉希夷的詩被稱為“集中之最”??梢姡m然劉希夷的詩曾經(jīng)因為“詞旨悲苦”,“不為時人所重”,但到了盛唐,就被一些詩評家認可了。
按《大唐新語》記載,詩人寫到“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就后悔了,擔心和石崇的“白首同所歸”一樣,成為“詩讖”。待又寫到“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時更是驚心,覺得仍近乎“讖語”。不過,最后他終究覺得“死生有命,豈復由此”,個人的死生怎能是詩決定的呢?“即兩存之”,不做刪改,這幾句遂得以保留。
《大唐新語》的這個說法其實不夠嚴謹,“白首同所歸”不是石崇的詩,而是潘岳為石崇金谷宴集而作,最后兩句是“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歸”,意思是說,我們意氣相投,所以把這首詩贈送給你,希望我們能一起白首老去。后來潘岳、石崇被石秀構陷,夷沒三族,《晉書·潘岳傳》就感嘆潘岳《金谷詩》“乃成其讖”。
中國人忌諱“一語成讖”,所以喜歡說吉利話,討好彩頭。我們是唯物主義者,自不會相信這種“由后追前”的神秘主義的附會。據(jù)說,北宋的郭功父晚年作詩不輟,有一天他說:哎呀,我恐怕不能久居人世了。別人好奇地問原因。他說:我最近寫了兩句詩,叫“欲尋鐵索排橋處,只有楊花慘客愁”,這詩“豈特非余平日所能到,雖前人亦未嘗有也”,這可有點不吉利!不到一個月,果然去世。李之儀聽說這故事后,撲哧笑了,說:如果詩寫得好是不吉利的事,真不知杜少陵是怎么活這么久的。
每一個迷信“讖語”的人,都該讀讀這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