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藝鳴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就像做夢一般，也不知道是哪位高人，在我們這里先開的煤場。似乎是一夜之間，順著省道兩邊呼啦啦都是煤場了。煤場的老板哪里的人都有，他們在我們這兒租到場地，租上大貨車，從山西陜西的煤礦上把原煤拉到這里，通過挑選加工，然后再租上大貨車，運到山東河南河北等各大電廠和城市供暖企業(yè)，從中掙錢……

十幾年以來，煤場的運煤量持續(xù)增加，用大貨車越來越多，其他相關行業(yè)也迅速發(fā)展起來——加油站、飯店、洗浴、超市、理發(fā)店、汽車配件門市、汽車修車、銀行、保險等等，就業(yè)人員達到十幾萬人。縣委縣政府為把這個富民項目發(fā)展成支柱產(chǎn)業(yè)，采取了好多扶植措施——以前首付十五萬元才能貸款買到大貨車，現(xiàn)在首付三萬元就能貸上款，把三四十多萬的大貨車開回來。這樣一來，凡是有大貨車駕駛本的司機，都能買大貨車當車老板掙錢;年輕人到了能增駕大貨車駕駛本的年齡，也都增駕大貨車本，然后再自己貸款買大貨車拉煤當車老板掙大錢……

隨著煤場發(fā)展壯大，我們這里確實有好多人靠貸款買大貨車跑運輸拉煤掙了大錢?？h財政和老百姓都得到了實惠……

剛開始那幾年，一輛拉煤的大貨車都是四個司機，兩個司機一班，晝夜不停。一般情況下，裝煤順利，要是不堵車，三天三夜就能跑一趟?？墒谴筘涇嚨臄?shù)量越來越多，司機就特別緊張，要想找個有大貨車駕駛本的司機給自己開車，簡直太難了。無奈之下，有的車老板在找不到四個司機的情況下，就讓兩個司機打連班，掙雙份工資——多勞多得?？墒茄巯?，好多車老板兩個司機都找不到，不得不找個沒有大貨車駕駛本的小伙子押車，自己一個人開車，既是老板，也是司機。說實話，兩個人開車還湊合，一個人開車太累了，到了沒有警察查車的路段，就讓小伙子替自己開一會兒。十幾米長的大貨車，看上去像一列火車，怪嚇人的，其實很好駕馭，尤其是年輕人，一學就會。到了有警察查車的路段，再把小伙子換下來。一旦被警察查住，那就是無證駕駛，小伙子必須拘留，車主還被罰款，那可就慘了。

我大哥個子太低，長得丑，快四十了還沒有娶到媳婦。等辦上大貨車駕駛本，先是給別人開車，然后貸款買上車，當了車老板之后，才娶了帶著仨孩子的嫂子。那時候，我給我哥開車，我的大貨車駕駛本還是我哥出錢給我辦的。我結婚之后，老婆看當車老板能掙錢，便非要讓我和她弟弟搭伙貸款買車。我哥不同意，老婆就讓我給哥撂了挑子?，F(xiàn)在回想起來，我老婆是對的，當車老板就是比當司機掙錢。但我也有點后怕，因為小舅子是沒有大貨車駕駛本的。那時候我就聽說，有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為了開大貨車掙錢，竟然把頭發(fā)染成白色的，冒充老頭兒。我琢磨再三，覺得有道理，便給小舅子訂制了一副斑白的假發(fā)，在找不到司機的情況下，就讓小舅子給押車，我自己開車。到了沒有查車路段，我就讓小舅子戴著假發(fā)替我開車。小舅子問：“為什么？”我懶得解釋，說：“你別管，在你的大貨車本沒有辦好之前，只要開車，你就戴著……”

我給我哥撂挑子之后，總覺得對不起他。我哥家有事，只要知道，我就去幫忙。他兒子亞科沒有考上高中，我哥就想讓亞科早點給他押車拉煤，就像我和小舅子一樣，在押車過程中，既能了解拉煤掙錢的門道，又能早點學會開車，等到了能增駕大貨車駕駛本的年齡，就能順利通過考試。一旦有了大貨車駕駛本，不管是當車老板，還是給別人開車，都有大好的前途……

我嫂子堅決反對亞科開大貨車，在我們村里、三里五鄉(xiāng)，就因為開大貨車拉煤，什么樣的車禍都出過——她就一個兒子，拉煤即使再掙錢，她也不想讓亞科開大貨車，過那種提心吊膽、晝夜不安的日子。我哥聽了很不是滋味，發(fā)著火說：“你的意思是，我晝夜開車你不提心吊膽，我死了沒事？你別忘了，我要是死了，你那兩個女兒靠什么上大學？亞科拿什么娶媳婦？”

“我寧可不讓女兒上大學，亞科就是打光棍，也不能讓你死！”

“不過，我也想開了。人要是該死了，在哪兒都是死——李果的老婆在土路上走著，一陣大風刮過來，樹被刮倒了，她就被樹砸死了。大魁騎著自行車，被拖拉機撞死了。井泉在房上修房子，竟然掉下來摔死了。人要是怕死，就別出門了?！?/p>

“我不管別人，我就是不喜歡亞科開拉煤的大貨車?！?/p>

我哥沒有辦法，在找不到司機的情況下，就讓嫂子給他押車做伴，他一個人開車。本來應該三天跑一趟，可我哥卻四五天跑一趟，那也不能把車停下來。

亞科在省城打了幾年的工，由于嬌生慣養(yǎng)，性格暴躁，經(jīng)常打架，工作變了好幾個，也沒有掙到錢。到了該娶媳婦的年齡，才知道急了。我們村四周都是山，山是石山，地是旱地，靠天吃飯，根本沒有其他掙錢的來路?？苫ㄥX的地方卻越來越多?，F(xiàn)在的閨女們，包括她們的父母，都希望女兒嫁到縣城，或者嫁到平原上，離開這山溝過上好日子。山區(qū)的男孩要想娶個當?shù)氐南眿D，首先要有一座單獨的院落，其次就是要有十萬多元的彩禮……

好在我們是幸運的。開車拉煤雖然辛苦，但確實能掙到錢，只要不出車禍，每年最少也能掙到十萬元。我哥就是靠拉煤掙錢供著兩個女兒上大學，又給亞科蓋了一座房子，還給了女方十幾萬彩禮，亞科的女朋友才定了下來。為了盡快攢夠娶兒媳婦的錢，我哥還要奮斗一年?？赡莻€討債鬼亞科，為了討好女朋友，非要買一輛小轎車。我哥說：“買輛轎車沒問題，但你要給我押車拉煤……”

“好，前提是要先買車?！?/p>

“前提是當著外人，你得叫我爸爸?！?/p>

“沒問題。”

我嫂子經(jīng)常給我哥押車拉煤，她知道，我哥辛苦，但確實能掙到錢。我哥就是整天為找司機發(fā)愁，對亞科想買轎車和開車之事，她盡管很糾結，還是同意了。

剛開始的時候，我哥開車，亞科坐在副駕駛座上，一直看著窗外，對于路邊的樹木和各式各樣山頭都很喜歡，時而發(fā)出驚喜的聲音來?？梢贿M山西，情況就大變了，大都是盤山公路，好多路段都是從半山腰上開出來的。山頂上飄著云彩，霧蒙蒙的，離天很近，騰云駕霧一般，看不到溝底。亞科覺得新鮮刺激，一點也不害怕……

亞科和我哥開車拉煤之后，高興得不得了，但爸爸還是叫不出口。在車上，他不停地和我哥聊天。他告訴我哥，開自己家的車拉煤掙錢，可比給別人打工有意思。車上夏天有空調(diào)，冬天有暖風，后邊有臥鋪，不用出力，好吃好喝，旅游一般，能用手機和女朋友視頻聊天。我哥畢竟歲數(shù)大了，每趟跑車回來，都要好好睡一天。亞科就開上小轎車，拉著女朋友到縣城看電影，逛商城，好好地玩一天。

從煤礦上把煤拉到煤場，也就五百多公里，不堵車的話三天兩夜就是一趟。跑了一個月之后，亞科就學會開大貨車了。到了晚上，他讓我哥在臥鋪上睡覺，自己開車。他畢竟年輕，精力旺盛，再說了，開車可比押車刺激……

那天吃過午飯，亞科開上車往回走，他讓我哥到臥鋪上睡會兒。他知道，那一段是三省交界，屬于三不管路段。這是山區(qū)，盡管路很寬，但來往拉煤的車輛也很多，他只能跟在車流的后面慢慢地開著……

夏天的季節(jié)，太陽像個火球，雜草樹木和各式各樣的山頭都耷拉著腦袋，瞪著沒有活力的眼睛，無精打采地看著他們。兩邊都是山溝，亞科開著車，車里車外的噪音很大，但他還是覺得后輪被碰了一下，然后就聽到有人喊撞車了。亞科從窗戶伸出頭來，看到有輛舊夏利小車撞到他的后輪上了，保險杠陷下去了。亞科感到很奇怪，他是跟著前邊的車走的，車開得很慢，也沒有超車，怎么就刮到后面的夏利車了？

緊接著，就聽到夏利司機揮著手大聲地喊叫停車——亞科的心狂跳起來。他現(xiàn)在是無證駕駛，一旦發(fā)生事故，不但要負全責，還要拘留……

亞科邊剎車邊把我哥喊起來，他沒有叫爸爸，而是大聲地喊：“哎哎！撞車了。”

我哥迷迷糊糊地爬起來，一看是輛夏利車，便突然明白過來，下意識地喊著：“不能剎車，這好像是碰瓷的……”

亞科已經(jīng)踩了剎車，拉了手剎。大貨車拉著四五十噸的煤，火車皮那么長，天氣暴熱，路面滾燙，一旦強行剎車，輪胎和路面摩擦，猶如把橡膠放到火爐里，剎那間，地面塵土飛揚，輪胎冒著黑煙，發(fā)出很難聞的膠皮味道來……

亞科畢竟是才學開大貨車，沒有大貨車本，也是第一次出事故，心虛的要命，汗水一下子就冒出來了。他再想松開剎車加油門，手腳已經(jīng)不聽指揮了。那輛夏利車只是撞了保險杠，又是轎車，體積小，行動靈活，起步快，況且司機早有準備，罵罵咧咧地喊叫停車。似乎是一瞬間，夏利車就擋在亞科的車前了。

亞科剛把車剎住，車里三個人就把亞科從車上拽下來，其中有個大胖子，光著頭，非常憤怒，當即就往亞科胸脯上打了一拳，氣呼呼地說：“兔崽子，撞了車還想跑？”

亞科是獨子，脾氣剛烈，從小嬌慣的不像樣子，在省城打工的時候，因為打架，進過好幾次派出所。他掙的那點工資，都折騰進去了。現(xiàn)如今，亞科覺得他沒錯，是夏利車撞在他的車上。再說了，他剛把車停下，就被打了。他的火直往上躥，手疾眼快，竟然還了對方一拳……

那個胖子說：“吆喝，有種！”那兩個人也都圍上來，你一拳我一拳打在亞科的胸脯和后背上。亞科把頭抱住，蹲在地下，再也不敢還手了。

我哥彎腰駝背，衣服和臉黑不溜秋，頭發(fā)早就白了。我們拉煤的司機都知道，這些碰瓷的，打人是為了多要錢，而且是只打小年輕的。我哥從車上跳下來，上前抱住亞科，前胸護住亞科的頭，喊著：“住手?！蔽腋绲暮蟊成暇桶ち撕脦兹?。我哥保護著亞科說：“有事說事，不能打人?！?/p>

碰瓷的氣哼哼地喊著：“他媽的，膽不小，撞了我們還打人，今天，非好好教訓教訓這個小兔崽子不可……”

我哥把亞科弄到車上，讓亞科把車門關住，不要下來，然后和碰瓷的協(xié)商，碰瓷的要一萬元，我哥最后給了人家五千元才算了事。到了車上，我哥安慰亞科說：“不怕，大不了白跑一趟。我忘了告訴你，那幾年在路上開車，一進山西，特別是重車，上坡的時候，車開得很慢，有的路段，劫道的就爬到駕駛樓這邊，拽著車門把手明著要錢，也不多要，一百元二百元都行，你要是不給，他們就不下來——凡是拉煤的司機，包括我和你叔叔，都被劫過錢，也挨過打。有的司機就是不給，心說哪有這么欺負人的，上到坡上，停下車來就和劫道的打架。你想想，雙方一旦動手打架，誰怕誰呢？萬一失手，就出人命了。有的司機被打傷了，劫道的也有被打死了。公安部門嚴打了好長時間，判了好多人。這幾年劫道的少了，但碰瓷的多了，而且是專找小年輕的司機碰瓷，一碰一個準。咱們村的賈明和他兒子就遇到過碰瓷的。賈明的脾氣暴躁，他還真用鐵棍往碰瓷的后背上打。碰瓷的報了警，讓警察來處理。你想想，他用鐵棍打傷了人，他兒子是無證駕駛，又是在人家地盤上，能便宜得了嗎？”

到了煤場，卸了車，我哥要在家好好地睡一天。亞科在和女朋友吃飯玩耍的時候，不停地長吁短嘆，時而涌出一種豪邁的斗志來。他非常贊成賈明和碰瓷打架的做法，那才是男人所為……

第二天，在往煤礦上走的時候，亞科便偷偷往車上裝了一根鐵棍。他暗下決心，如果再遇到碰瓷的，他就要學賈明，寧可被拘留，也要把那些人打倒再說，否則，他出不了那口氣。結果還是被我哥發(fā)現(xiàn)了。我哥發(fā)著火喊著：“亞科，你想干什么？”

亞科哭喪著臉，肚子一鼓一鼓的，什么話也不說。

我哥憤怒地把鐵棍扔了老遠，鐵棍碰到一塊石頭上，發(fā)出驚心動魄的響聲來。我哥狂跳著說：“你怎么就不開竅呢？碰瓷的就靠干這行吃飯的，他們所選擇的路段，到處都是山，地勢險要，小路很多，特別容易逃跑。再就是，他們早就研究透了，只要碰到你的車，那就是事故，即使你報警，你沒有大貨車駕駛本，就得拘留。怎么能像賈明那樣呢？”

亞科剛開始給我哥押車拉煤的時候，我就把小舅子戴過的假發(fā)給他了，還和他講了好多戴假發(fā)的好處?，F(xiàn)在看來，當時，我哥根本沒有往心里去。亞科這么一鬧，我哥才想起我給他的假發(fā)來。

我哥笑瞇瞇地說：“看起來，你叔叔就是聰明，這才是能耐。碰瓷的研究我們，我們也要研究碰瓷的。細細想想也是，碰瓷的只打年輕的，因為他們知道大多數(shù)年輕的司機都沒有大貨車駕駛本。這假發(fā)是斑白色的寸頭，只要戴上它，生人乍看，你就是五十多歲的人了。警察、碰瓷的一看你的歲數(shù)，很可能就繞過你了，即使碰你瓷，也不會打你……”

亞科年輕，個頭不高，胖乎乎的，皮膚黑，青春痘弄得臉上疙疙瘩瘩，再戴上這斑白色的假發(fā)，果然像五十多歲的人了。亞科到鏡子前照了照，感到很好玩，也就笑了起來。

亞科也說不清楚為什么，自從戴上假發(fā)開車，在這多半年里再也沒有遇到過碰瓷的?？赡芫褪窍裎液臀腋缰v得那樣，只要戴上假發(fā)，碰瓷的在觀察過程中，你就變成漏網(wǎng)之魚了。但到了有檢查站的路段，特別是白天，我哥還是自己開車，從不馬虎，萬一被查住，問題就大了。再說了，警察也是神出鬼沒，說不定在什么路段就會突然出現(xiàn)在你面前。大貨車的車廂像房子那么高，有的時候亞科看到警察查車，再想叫我哥起來把他換下來已經(jīng)來不及了，亞科只能壓住心跳，繼續(xù)往前開。警察查車，也不是每輛都查。車輛太多，也查不過來，其實就是用一種震懾的手段，來敦促司機們隨時都要守法開車，不能存有僥幸心理。也許是巧合，在警察查車過程中，竟然一次也沒有被查住過。

這天下午七點來鐘，空氣出奇的悶熱，盡管拉煤很是掙錢，但經(jīng)常舍不得開空調(diào)，能省則省，車窗開著，熱風和塵土呼呼吹著。我哥中暑了，非常難受，在吃晚飯的時候，他喝了兩瓶藿香正氣水，然后讓亞科開車，他到臥鋪上躺著，囑咐說：“我睡會兒，有事喊我。”

亞科說：“放心吧，我慢點開。”

亞科開上車，這段路難走，車也少，前邊的大貨車都開到公路中間了，有的小車從右邊超車。亞科覺得這樣不行，他看著倒車鏡，把車靠右邊了，不能讓小車再從右邊超車了。亞科的頭發(fā)濃密，也長長了，天熱有點刺癢。亞科把假發(fā)摘下來，用手在頭上抓撓了幾下，感到很舒服。這事真怪，也就是五六分鐘，亞科就覺得像上次一樣，咯噔一下，車右后邊被撞了一下。他心里一驚：壞了，恐怕又是碰瓷的。這次他沒有慌，從倒車鏡里看到有輛小車撞他的后輪上了，但車沒有走，也沒有喊他，可能是撞得厲害，車走不了了——前邊拉煤的車不多，亞科沒有像上次那樣趕緊剎車，而是繼續(xù)開車，開出幾十米之后，后邊的車也緊跟上來，從倒車鏡里就看不到那輛車了。但究竟是什么車撞了他的車一下，他根本沒有看清楚。他知道，碰瓷的都是舊車，他要是不開得太慢，那車是追不上來的。偏巧，左邊的空車一輛接著一輛，右邊的車也越來越多，那輛車要想追上來，根本超不過去……

亞科感到非常幸運，四周霧蒙蒙的，太陽落到山里了，黑云越來越厚，要下雨的樣子。亞科斷定，那輛車肯定是要追他，現(xiàn)在沒辦法，只能等追上再說。前面和后面的大貨車都開開車燈，在黑暗的襯托下，路上就輝煌四射起來。亞科覺得太刺激了，他想，我就是裝作沒有聽到，不停車。路上的拐彎越來越多，下坡也多，亞科不停地踩著剎車，時而看看倒車鏡，都很正常。我哥打著呼嚕，睡得很香……

天完全黑了下來，公路上沒有隔離帶，有的司機故意搗亂，根本就不變小燈，那燈光簡直是機關槍，刺得亞科睜不開眼睛。對方不給他變小燈，他也不給對方變小燈，就那么僵持著開車。亞科心里發(fā)急，但精神集中，總覺得碰瓷的還在追他——再往前走，又是下坡路，也有拐彎。前邊總是有車，他能超就超，不能超就順著走，反正不能停車。當他又拐了一個彎，就著車燈，突然看到前邊那輛車的輪胎騰起一陣煙塵和橡膠味道的時候，才感到那輛車是急剎車——亞科做夢都沒有想到，前面有輛車是突然爆胎，而且爆的是左邊的前輪胎。盡管爆胎車的司機踩剎車拉手剎，但緊跟在它后邊的煤車停下來的時候，已經(jīng)橫到馬路中間了……

現(xiàn)在看來，都怨我對大哥、亞科講過，在三省交界地帶，碰瓷的神出鬼沒。亞科是能快則快，當看到前邊拉煤的車急剎車的一剎那，他再想剎車，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本能地往左邊打了一把方向，車頭就直接撞到煤車的車廂上了，只聽一聲巨響，他就昏過去了……

當亞科開車追尾的時候，已經(jīng)在后鋪上睡著了的我哥被彈起來，直接撞碎前擋風玻璃，摔到前面那輛車廂上，變成肉餅子了。

亞科從醫(yī)院里醒來的時候，知道了我哥是被他撞死了，他的腰和腿也都是粉碎性骨折。醫(yī)生告訴我們，亞科再想站起來走路，那是不可能了。

在做筆錄的時候，亞科說：“有碰瓷的碰到他車上?！?/p>

交警再三向他說明，從車輪車廂和后保險杠上檢測，你的車上沒有一點被撞過的痕跡。

“不可能，我明明看到有輛車撞到我車上，我才跑的……”

“你到底看清了沒有？是什么車？什么顏色的車？”

“我忘了，我覺得是碰瓷的車?！?/p>

“你再想想，那是不是你的幻覺？”

亞科沉默不語。他覺得怎么可能是幻覺？但如果有車刮到他的車上，是應該有痕跡的。亞科面對這樣的結局，怎么都接受不了，整天以淚洗面……

亞科是無證駕駛，又是追尾，負全責。保險公司按著強制保險賠了一點之外，其他的一律拒賠。大貨車的貸款還沒有還完，盡管基本報廢，也被汽車公司和銀行收走了。

我們都沒有想到，亞科的情緒穩(wěn)定之后，第一個想要的就是那個假發(fā)。嫂子就給我打電話，讓我趕緊把假發(fā)送到醫(yī)院里。我感到很不耐煩：“事已至此，亞科還要假發(fā)干什么？”

嫂子讓我少廢話，說趕緊拿過來。我把假發(fā)送到病房，亞科立刻戴到頭上，便不停地嘮叨：“我越想越后悔，我要是聽爸爸的話，不把假發(fā)摘下來，就不會產(chǎn)生幻覺，即使被碰瓷的碰上，大不了出點錢。你說我跑什么跑？”說到這里，就嗚嗚地哭了起來……

“你是個混蛋，我哥活著的時候，你就是不叫他爸爸，現(xiàn)在他死了，你叫他爸爸有什么用？”

“我是混蛋，我對不起我爸爸，你就替我爸爸打我一頓吧！”

“我恨不得宰了你才解氣！”

亞科就把頭伸到我的懷里，讓我宰了他……

在埋葬我哥的這天上午，他穿著孝衣，戴著假發(fā)和孝帽，泣不成聲……

我哥的尸體放到了棺材里。在蓋棺之前，大總管都要問家里還往棺材里放點什么？這時候，嫂子像神經(jīng)了，走到亞科的跟前，把亞科頭上的孝帽拽下來，然后又把亞科頭上的假發(fā)摘下來，交代大總管放到棺材里讓我哥帶走。亞科哭喊著不讓……

前來參加葬禮的親戚和鄉(xiāng)親們都跟著難過起來。嫂子抱住亞科哭泣著說：“亞科，聽話，你現(xiàn)在變成殘廢，都是你爸爸害的，我都恨死他了。他要是你的親爸爸，能讓你投機取巧掙錢嗎？”

“不對，他比親爸還親！是他供著姐姐上大學，還給我蓋了房子，又給我買汽車。我真后悔，沒有好好地叫過他一聲爸爸！”

“是，我知道，但他不該耍小聰明，要不是他非要你戴上假發(fā)開車，即使被碰瓷，你也不至于逃跑。你不逃跑，怎么就追尾了？追究根源，都是你爸爸造孽。我們娘兒幾個以后可怎么過啊……”

這時候，大總管趕緊把棺材蓋住。在大總管的授意下，有個人跳到棺材蓋兒上，跳著腳跺了幾下，棺材蓋兒像鼓似的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驚心動魄的咚咚聲……

責任編輯 劉遙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