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園林史上的一曲悲歌

暢春園是清代建造的首座皇家苑囿。從功能看，清代興建的皇家苑囿或是為了方便皇帝修身養(yǎng)性，或是為了奉養(yǎng)東朝。暢春園在其興建之初的康熙朝兼具這兩方面的功能，到乾隆朝則收縮為奉養(yǎng)東朝的專用之所，并成為定制。暢春園功能的單一化使得其后來長時間處于閑置狀態(tài)，從而走向衰敗，從皇家苑囿逐漸成為了荒廢之地。

暢春園關聯(lián)皇家生活，它的興衰是清代園林史上的一曲悲歌，映襯著清王朝的由盛而衰。

功能定位：奉養(yǎng)東朝之所

暢春園建于康熙朝。據(jù)康熙帝《御制暢春園記》記載，興建暢春園一方面是為了修身養(yǎng)性，所謂“朕臨御以來，日夕萬幾，罔自暇逸，久積辛劬，漸以滋疾，偶緣暇時，于茲游憩，酌泉水而甘，顧而賞焉。清風徐引，煩疴乍除”;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奉養(yǎng)皇太后。因皇宮夏日溽暑難耐，推崇孝道的康熙帝為了給皇太后提供一個宜居的頤養(yǎng)之所，康熙二十三年（1684）第一次南巡歸來后，命工匠在水土潔凈的京西仿江南山水營建暢春園，經(jīng)三年而成。

暢春園坐北朝南，據(jù)文獻圖檔估算，其南北長約1000米，東西寬約600米。園內以園林景觀為主，建筑樸素，多為小式卷棚瓦頂建筑。暢春園落成后，康熙帝每年約有一半時間在園內居住。具體而言，每年正月十五日之前奉皇太后到暢春園度過上元節(jié)，并賜宴外藩王公大臣;二月份，巡視京畿后再回到暢春園;四五月份啟程巡幸塞外或避暑山莊，九、十月份返京后仍住暢春園，直到年底才回宮過年。不過，暢春園并不是一個純粹的休養(yǎng)之所，康熙帝居園期間“政事幾務即裁決其中”，這使得暢春園成了皇宮之外的另一個理政中心。當皇帝駐蹕暢春園，朝廷大員和皇子們也往往隨行。為了給這些人提供隨侍居處，朝廷在暢春園附近或修復明代遺園，或造新邸，由此帶來了清代園林建設的興盛。

雍正朝，暢春園的地位被圓明園取代。雍正帝繼位后，將駐蹕休養(yǎng)之所改為父皇先前賞賜的圓明園，暢春園遂失去了避暑聽政的功能。另外，由于雍正帝生母仁壽皇太后在他即位不到半年即崩，暢春園奉養(yǎng)東朝的功能也被閑置。乾隆朝，暢春園被重新起用，成為奉養(yǎng)皇太后的專用之所。乾隆三年（1738）正月十一日，乾隆帝在守制結束后，陪崇慶皇太后幸暢春園并下旨說，孝養(yǎng)皇太后“應有溫凊適宜之所”，暢春園位于“地境爽塏，水泉清潔”的都城西郊，適合頤養(yǎng)，當遵舊制稍加修繕，“以為皇太后高年頤養(yǎng)之地”。

崇慶皇太后長壽，居暢春園40余年，乾隆帝時常前往視膳問安。而在崇慶皇太后去世后，乾隆帝考慮到“暢春園為皇太后頤和娛志之地，神御所安”，在陵寢地宮“諏吉鳩工”前，遂將皇太后梓宮安奉在暢春園九經(jīng)三事殿。為此，九經(jīng)三事殿“易蓋黃瓦”。圓明園之長春仙館亦曾為皇太后居處，乾隆帝又命將長春仙館正殿、偏殿都改為佛堂，并添設佛像。在辦理崇慶皇太后喪儀的過程中，乾隆帝顧慮后世子孫援九經(jīng)三事之例改圓明園，下旨對暢春園、圓明園的功能作了規(guī)定，其中提道：暢春園為“皇祖舊居”，頤養(yǎng)皇太后40余年，乃皇太后“神御所安”最為怡適之所，是故“易蓋黃瓦，敬設幾筵，奉移成禮”;而圓明園則有所不同，其“正大光明殿，則自皇考世宗憲皇帝爰及朕躬，五十余年蒞官聽政于此，而門前內閣及各部院朝房，左右環(huán)列，規(guī)模遠大，所當傳之奕禩子孫，為御園理政辦事之所”，此萬年不可更改;“若暢春園，則距圓明園甚近，事奉東朝，問安視膳，莫便于此，我子孫亦當世守勿改”。從此，暢春園作為奉養(yǎng)東朝之所被制度化。

頹勢難挽：閑置中的衰落

暢春園被乾隆帝定為奉養(yǎng)皇太后的專用之所，不過在崇慶皇太后去世后，暢春園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無皇太后可奉，實際上被閑置。閑置中的暢春園首先遭遇的是守備被逐步削減。在雍正之前，暢春園是由巡捕三營八旗護軍“分撥兵弁，巡防禁苑”。雍正時期設守備2員、把總2員。乾隆四年（1739），恭逢皇太后駐蹕暢春園，為增強防衛(wèi)，增設暢春園汛19處，日以營總1人，署副護軍參領4人，護軍校、護軍190名守衛(wèi)，夜傳更籌8次。乾隆十年（1745），增設暢春園汛20處，日以護軍參領1人，副參領、署參領4人，護軍校、護軍200人守衛(wèi)。但崇慶皇太后去世后，這些守備被逐步削減：先是裁撤暢春園汛15處，仍留門班5處，日以副參領或署參領1人，護軍校、護軍58人守衛(wèi)。乾隆四十六年（1781）后，暢春園汛并入了負責京城治安的巡捕五營，僅為中營五汛之一，所設守備1人駐扎海淀下洼子。與此同時，暢春園的不少管理人員也被撤走或調往他處。當年二月，暢春園太監(jiān)等被撤去，各處宮殿陳設交該苑丞等“帶領園戶等看守”。四月，暢春園各廟太監(jiān)、和尚7名“撥往萬善殿當差”，暢春園首領韓忠等5人“撥往萬壽山等處當差總管”“暢春園現(xiàn)有園戶內，著撥十名給靜宜園當差”。暢春園守備力量被削弱，預示其開始衰落。

嘉慶朝，雖然皇帝前往暢春園恩佑寺、恩慕寺行禮的儀式仍在繼續(xù)，但由于嘉慶帝的母親在乾隆年間就已去世，暢春園實際上繼續(xù)被閑置。

暢春園的建筑皆以簡樸為主，不事雕梁畫棟，“其軒墀爽塏以聽政事，曲房邃宇以貯簡編，茅屋涂茨，略無藻飾。于焉架以橋梁，濟以舟楫，間以籬落，周以繚垣，如是焉而已”。閑置過久，園中建筑易因失修而殘破。如嘉慶十二年 （1807），暢春園內就有“殿宇房間拆去多座”;二十一年（1816），又因使用需要而不得不修繕暢春園閱武樓工程。不僅建筑如此，因長期閑置，暢春園的管理也漏洞百出，以致嘉慶十年（1805）二月，暢春園春暉堂發(fā)生了被盜事件。而除了管理松懈，暢春園管理人員的規(guī)模亦在逐年萎縮，園戶也大為縮減。嘉慶七年（1802），負責暢春園守衛(wèi)的護軍營官兵被裁撤，看守事宜交巡捕營官兵;嘉慶九年（1804），嘉慶帝諭令軍機大臣進一步裁汰暢春園“冗濫人員”;嘉慶十一年（1806），慶桂奏稱暢春園等處存在額外添設管理人員的情形，嘉慶帝諭令“分別裁撤”。閑散人員及虛額被裁撤，反映了暢春園管理事務的萎縮。與此同時，暢春園原定260名額設園戶在嘉慶十二年（1807）也被裁減了60名。

從乾隆四十二年（1777）到嘉慶二十五年（1820），暢春園因奉養(yǎng)功能閑置而逐步走向衰落，這種狀況在道光朝更趨明顯。嘉慶二十五年七月二十七日，新繼位的道光帝尊封嘉慶帝的皇后鈕祜祿氏為恭慈皇太后。新加封的皇太后為嘉慶帝守制3年，暫居慈寧宮，釋服之后，按皇祖乾隆帝所定規(guī)矩，移養(yǎng)暢春園。但道光元年（1821）五月十九日，道光帝諭內閣，變更了暢春園作為奉養(yǎng)東朝之地的祖制：“暢春園自丁酉年扃護以后，迄今又閱數(shù)十年，殿宇墻垣多就傾敧，池沼亦皆湮塞。此時重加修葺，地界恢闊，斷非一二年所能竣工。明年釋服后，圣母皇太后臨幸御園，不可無養(yǎng)志頤和之所。朕再四酌度，綺春園在圓明園之左，相距咫尺，視膳問安，較之暢春園更為密邇。”從道光帝圣諭看，暢春園此時殘破已甚，昔日“彌望漣漪，水勢加勝”的容顏不再，短時間內難以修復，變更奉養(yǎng)東朝之所的祖制也是迫不得已。

由于閑置，暢春園園內不少建筑在道光朝因糟朽被拆除。其中，道光三年（1823），拆去了澹寧居、疏峰、觀瀾榭、大西門等建筑;道光十五年（1835）五月，管理暢春園事務大臣奏稱，園內“將及坍塌游廊一百零八間，內已坍塌四十二間，其余歪閃”，不便修理，“擬請一律拆去，揀選堪用物料盡數(shù)抵除錢糧，以歸節(jié)省”。

此外，暢春園的管理人員在道光朝也進一步被縮減。道光二年（1822），暢春園郎中調補綺春園，署苑副4人也被調撥到綺春園當差，園中事務降為該園六品苑丞辦理。由于管理松懈廢弛，暢春園中的土山甚至被居住在附近的太監(jiān)平毀，用來蓋房種樹，開辦花廠，從事經(jīng)營活動。雖然有關太監(jiān)在道光二十四年（1844）被懲處，但被破壞的土山卻無法復原。

風光不再：劫難后的荒廢

由于衰敗殘破，朝廷無力修復，暢春園在道光朝一直被閑置，到咸豐朝已基本淡出宮廷苑囿。咸豐初年，暢春園一帶盜賊群起，案件頻發(fā)。咸豐二年（1852）八月，緊鄰暢春園的老虎洞發(fā)生“一夜連劫二家重案”，事發(fā)當天夜里，正值咸豐帝還宮，“已傳三籌之后，站道官兵森列，熟視無睹”。更有甚者，“屢有騎馬盜匪數(shù)十人持械經(jīng)過，更夫瞥見鳴鑼，轉被該匪威嚇”。

咸豐十年（1860），京西園林遭遇劫難。在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中，英法聯(lián)軍進據(jù)北京，直犯圓明園，肆行焚搶。

英法聯(lián)軍的燒掠進一步惡化了京西的治安，“海淀一帶，土匪四起”“乘夷人滋擾之際進行搶劫”?；靵y之中，已經(jīng)衰敗的暢春園遭遇劫掠在所難免，其結果卻是管理和守備進一步被裁減。咸豐十年（1860），暢春園周圍裁撤堆撥129處;十一年（1861），依照步軍統(tǒng)領衙門所奏，將修墊土道民兵全行裁撤，又將包括暢春園在內的原設步營八旗步甲裁撤736名，“以節(jié)糜費”。到同治朝，暢春園的管理和守衛(wèi)幾乎停止。

光緒朝，慈禧太后改清漪園為頤和園，供己頤養(yǎng)，在整修頤和園的過程中，遠離皇家生活的暢春園變成了取材之地。光緒朝奏折中有一題為《奏為暢春園勢難興復，銅獅、石筍請移至萬壽山安設等事》的附片，這件附片的具體內容不詳，但其標題已表明此時的暢春園幾成廢園。除了清廷在修建頤和園時挪用暢春園殘存的建筑材料外，周圍仕宦乃至民眾亦常從園中掠取可用之物。例如，顧太清在《惜瓊花》詩中吟詠家中剛剛補種的白蓮，詩下自注：“此花從暢春園移來。”由于失去管理和保護，暢春園池沼淤塞、樹木花草盡失，其中空地被附近居民墾種。

宣統(tǒng)年間，暢春園舊址偏西空地陸續(xù)被清廷編練的禁衛(wèi)軍改造為士兵營房和訓練用的操場。關承琳《西郊鄉(xiāng)土記·暢春園》記述：“暢春園在海淀西，清高宗常奉孝圣太后駐蹕于此，園隙建恩慕寺，今寺門尤存，前有影壁，俗呼黃影壁。園西建筑兵營，園地遂廢為操場矣，宮門僅余基址，前有影壁矗立?！?/p>

民國時期，暢春園遺址已成荒野，僅有恩佑寺及恩慕寺兩座琉璃山門殘存，仿佛述說著往昔的輝煌。

（作者簡介：張安民，中國人民大學書報資料中心副編審）

責任編輯 / 金蕾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