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天衡
(本文作者為中國篆刻藝術院名譽院長、上海書法家協(xié)會首席顧問、吳昌碩藝術研究會會長)
奚岡,字鐵生,原籍安徽歙縣,寓杭州,其實同時的印人如海鹽的張燕昌,紹興的董小池,印藝也宗丁敬,水準也高,卻因非杭州籍人,而被排除在西泠諸子之外,這顯然是有失公允的。如果從名利性估量,奚岡稱得上是有福之人。只有他,被后人列為“西泠前四家”之一。初好治印,深獲時譽,與同時浙派大家黃小松,史稱奚黃。奚氏性聰慧,多才藝,是詩書畫印兼工的通才。中歲耽于繪事,少揮刀,擅山水,風格近于董其昌,清潤瀟灑,花卉、蘭竹亦佳,在彼時可是浙中少見的高手。這也許是其后來疏為篆刻的一個緣故。
奚氏的隸書高古大氣,存世不多。此橫披書“花巢”兩大字,1994年得于云南之昆明,價1600元。春城四季,處處花海,歷來是真正意義上的花都。惜未署上款,受者則不可考,遺憾。
玉質的硯宋時尚不多見,明代后期之硯所見頗多,而多為地方玉材,不足稱善。此為乾隆時工,材質為新疆和田玉籽料,制作規(guī)范,琢磨精巧,圓潤可人,作瓶狀,硯背雕象一匹,寓太平有象之意。玉質堅緊滑,研墨不發(fā),用以制硯,為研朱批注之用,且紅白相襯,平添富美喜氣。誠然,當時非達官巨紳不能備。兩年前,兒子無極以拙畫易來,配以酸枝木櫝,我即興書十二字:“天遣寶,乾隆造,皓如月,偕吾老。”聊作案頭清供。
這是清初上品的綠端,綠端者,端硯中之綠色者。綠中見翠,質地凈純,為彼時綠端中之上上品。今天我們依舊可以見到肇慶出產的綠端色偏黃,本地的行家稱,這跟舊產的已不是一個坑洞之物。此硯制作規(guī)正,簡而潔,幾根線條就足以讓人玩味。挖制的紅木天地蓋,與裸露其間的綠色相映成趣,從這些細節(jié)里都可以觀察到工匠的用心。蓋上秀俊的“快翠”題銘也饒詩意。
1992年,去日本大阪之前,順道去拜望日本篆刻大家梅舒適先生,先生招飲并以此硯見贈。在回賓館的車途上,陪去的梅氏弟子要求再從包裹里取出觀賞,只見他手捧佳硯,自說自話:“我跟梅老師二十多年了,月月付學費,唉,都沒有過這種幸運啊。”
從刻印的角度論,我最喜愛的是芙蓉凍石,早先我取過有名無實的館閣名——“三百芙蓉齋”。也許是我的用刀最適宜在它身上表現(xiàn),無論是運刀的沖、披、推、切,都心手相應、左右逢源。在運刀之際,刀落石濺,若秋夜的焰火,似樂隊的合奏,聲色兼得,我視為無上的享受。要是在這等佳石上還刻不出像樣的印來,那也只能證明自己太不像話了!
這塊高約11厘米的佳石,呈自上而下的艷紅、皓白、天青三色,既獨立又交融,討人喜歡。歷史上最艷稱的將軍洞芙蓉里,以我的閱歷,也未見出采過這般的寵兒。記得早在20世紀80年代后期,劉旦宅大兄老是敦促我:你那些佳石自己刻掉它,多好!三十年過去了,我還是未曾去動刀。道理很簡單,此等佳石如佳人,宜“金屋藏嬌”,在她臉龐上劃一刀,舍得嗎?!
古代的磚,燒制水平很高也結實堅硬,以我刻銘的經驗看,比端硯硬,有的比歙硯都硬,沒點好腕力還真啃不動。因此在清中期,文人取磚制作硯臺之風也盛行了起來。尤其是漢晉的某些磚上有圖畫、有文字,拙樸無華,發(fā)墨實用,尤合非富非貴文人的口味。
雖近百年來到處能挖到和覓到不同的古磚,而道光之前的古磚卻是頗稀罕的,如大文士阮元使用的這塊“大業(yè)十二年”隋代磚,他竟有興致又寫又刻地注出來路:“此磚得于揚州雷塘之中,隋宮舊物也?!敝劣谑欠袼鍖m之物,不好說,至少阮元是看重這塊磚頭的,請工匠啟塘,充作文房。
如今覓塊古磚,一般也只屑三五百元,改制成硯,有電動工具,立等可取,不算回事。可是要覓塊阮大人題銘的磚硯,則決非易事。此硯購于二十余年前,時價2000。
這是民國廣東名印家簡琴齋的作品,原先是壽石工所刻,磨去,再由簡氏刻出。從邊款上知道,是為張大千所作。
簡氏此印用甲骨文字,其實上古并未見甲骨文的璽印,我們發(fā)現(xiàn)這現(xiàn)今所知的最古老的文字只有120年的歷史。采用它來入印歷史更短些,簡氏是最早涉獵的少數幾人之一。印文為“無 相之”,上古“亡”與“無”通,“相”與“喪”可通借。故可解讀為“無喪之”,張大千屬刻此印,寓有對作品永守永寶的含義。
在我的印象中,在張氏作品上未見過鈐蓋此印。這讓我想起陳巨來曾經對我發(fā)過的牢騷,他說:“簡琴齋此人極怪,給我刻過幾方印,印花也給我看過,吊足胃口,印卻從來沒給過我?!庇纱送葡?,張大千也是未曾收到這方印,倒是后來被敝人收留了。
這是唐昭陵六駿石刻的拓片。六駿是為太宗李世民的征戰(zhàn)立下了戰(zhàn)功的坐騎,分別名為“拳毛?”“什伐赤”“白蹄烏”“特勒驃” “青騅”“颯露紫”。太宗令閻立德和閻立本描繪鐫刻成浮雕立其昭陵前,史稱“昭陵六駿”,刻于貞觀十年(636)。六匹駿馬姿式各異,而英爽雄邁、骨力勁健,體現(xiàn)了彼時浮雕藝術的最高水平??上渲腥?和颯露紫兩塊于1914年被盜,現(xiàn)存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其余四塊,1978年見于陜西省博物館,惜多裂碎欠完。此當為清末民初的全形拓,寬263厘米,高136厘米,也許是全形拓里最大的六件了。雖有人工改形的處理,也還是少見的歷史資料。記得是1990年前后,友人攜來兜售,我喜其碩大,為“文革”抄沒物,文清處發(fā)還時,封套上有博物館書家承名世先生的題名。時價400元。
還是一個請佛的故事。1993年有江蘇南通之行,妻兒相陪,好像是參加王個簃的捐贈書畫的活動。其間還參觀了南通博物苑,出示苑藏古書畫,記得在觀賞一張元代畫時,同行的劉伯年先生稱,此圖是他解放前的偽作,眾人皆愕然。
次日得暇,聞有古玩集市,拉兒子無極閑逛,見一地攤有物搶眼,上手一看,乃是明代黃花梨漆金如來臥佛,緣也。攤主要價70元,請歸。值得一提的是,臥佛者,乃釋迦牟尼圓寂時形象,一般皆呈右側臥,如泰國“臥佛寺”、西夏張掖“大佛寺”等古剎即是。此佛倚左掌而臥,首向居右,為我所僅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