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魚時，古人在想什么

王曉玉

蘇州滄浪亭“觀魚處”、杭州西湖“花港觀魚”、北海公園“濠濮間”，都是著名的觀魚勝地。一泓清水，幾尾游魚戲于水間，忽焉而去，倏然而來，總能讓人流連忘返。山川園林若少了游魚，似乎就少了一份大自然的靈動，少了一份逍遙的意趣。

古人觀魚之初，不是審美的，而是實用的。實用之外，又融人想象之趣?！渡胶＝?jīng)》中介紹了各種奇奇怪怪的魚。如《南山經(jīng)》載，南山山系中有座山叫柢山，柢山多水，水中有一種魚十分特別，集鳥、牛、魚、蛇特征于一身，具有治療腫疾之效?！段魃浇?jīng)》載，英鞮山上有一種魚，蛇頭、魚身、六只腳，食之可以避免災(zāi)禍，人稱冉遺。以上是古人的夸張想象，還是真實存在？不得而知。只能說觀魚活動最初承載的是古人對于美好生活的想象與渴望，帶有濃厚的神話色彩。

魚之美，尤以魚尾最早被詩人發(fā)現(xiàn)。漢代才女卓文君《白頭吟》道“竹竿何裊裊，魚尾何簁簁”，贊許的是魚尾浮現(xiàn)于水面的靈動之美。宋代詩僧惠洪《效李白湘中作》日“夕光江搖魚尾紅，何處扁舟開晚篷”，落霞如一抹胭脂將水天盡染，微風拂過，水面蕩起層層漣漪，正在此時魚兒浮現(xiàn)水面，魚尾熠熠發(fā)光，讓夕陽之美更加炫目。宋人還注意到，魚尾之美與霞光之美是極為相近的，故常類比之。蘇軾《游金山寺》日：“微風萬頃靴文細，斷霞半空魚尾赤。”周邦彥《蝶戀花》云“魚尾霞生明遠樹，翠壁粘天，玉葉迎風舉”，仰望天空魚鱗狀的彩云漫天浮動，俯察水面，微風吹拂，水紋成韻，紅色魚尾蕩漾于碧沼，水天一色，曲盡其妙。

古人對魚身顏色的觀賞，則出現(xiàn)得較晚。直到隋唐之際，人們才開始飼養(yǎng)金鯽魚，也就是我們俗稱的金魚，但此時尚屬稀缺品種。至宋代，金魚才進入杭州一帶百姓的日常生活。如蘇舜欽《六和塔寺》詩云：“松橋待金鯽，競?cè)摘氝t留?！碧K軾的“我識南屏金鯽魚，重來拊檻散齋余”，描繪的正是古人觀賞金魚的活動。至明代，古人的審美發(fā)生了變化，魚身純紅或是純白始為上品。再到后來，魚身顏色不規(guī)則又成為新的時尚，如“首尾紅”“鶴頂紅”等。據(jù)文震亨《長物志》記載，“魚眼”“魚紋”也成為明代文人觀魚的樂趣。從“魚眼”看，“墨眼”“雪眼”等為時人所追捧：從“魚紋”來說，“波浪紋”“七星紋”等是時人追捧的變異品種。這些都展現(xiàn)了古人觀魚的興趣，觀魚亦風雅，不亦樂乎！

魚躍之趣在古詩文中也很常見。李白《觀魚潭》云：“觀魚碧潭上，木落潭水清。日暮紫鱗躍，圓波處處生。涼煙浮竹盡，秋月照沙明。”意思是說，觀魚躍霈在日暮之際，月光之下，此時潭底的白沙與秋月遙相呼應(yīng)，宛若仙境，而游魚一躍，仿佛在水中作畫，圓波處處，漣漪頓起，這便是大詩人李白觀魚的樂趣。明代張謙德《朱砂魚譜》還談到，清晨、月夜、微風、細雨中觀賞魚躍，又別有趣味。清晨，天邊彌漫著彩霞，水面落英繽紛，此時魚兒躍動于眉睫之前，能夠令人開懷;圓月之夜，月之倒影映于水中，魚躍給人以視覺的沖擊，心境亦豁然開朗;風行水上之時更需觀魚，此時游魚躍出水面，仿佛聆聽微風拂水之聲，如此詩意的想象為魚躍注入了新的趣味。此外，綿綿細雨中觀魚更有佳境。魚躍猶如魚兒“吸天漿”以自樂，古人追求天人合一、萬物一體的理想，被魚闡發(fā)到極致。

蘇軾《寶繪堂記》言：“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贝笾乱馑际钦f，君子可以喜愛、寄托情意于物，卻不能執(zhí)著、癡迷于物。這是中國古人對“物”的一貫態(tài)度，既講究“玩物”又強調(diào)不能因物“喪志”。古人觀魚亦如此，探尋魚的內(nèi)在精神才是重中之重。

早在先秦時期，魚就被賦予了文化內(nèi)涵。除了《山海經(jīng)》中的怪魚，《詩經(jīng)》中也提到了各種各樣的魚，多與嫁娶之事相關(guān)，暗含“多子多?！敝狻ｔ~因與“余”同音，有吉祥之意，故有“年年有魚”“吉慶有魚”的說法;魚還與仕途相關(guān)，唐宋之際官員佩戴“魚袋”或日“魚符”以象征身份，如《宋史·輿服志》云“其制以金銀飾為魚形，公服則系于帶而垂于后，以明貴賤”。成語“魚躍龍門”也是取仕途順遂之意。

談及觀魚之樂的深層文化精神，還需提到莊子。莊子、惠子“濠梁觀魚”的典故，眾所周知。莊子感嘆“鰷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認為魚在水中無拘無束、自由自在，非常愉悅，惠子則質(zhì)疑莊子如何知道魚的感受。這場論辯以莊子的勝利告終，觀魚也成為莊子追求逍遙自在生命境界的象征，并深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

中國歷代文人多以魚喻人，借觀魚表達超越世俗之志、歸隱之情?？梢哉f，觀魚安撫的是古人逍遙而不得、歸隱而不得的心境。透過古典園林那似隱似現(xiàn)的漏窗，行走在曲折的復(fù)廊之上，憑欄觀魚，抑或是在大江大河之畔，靜心感受游魚之動，或許古人的感慨也會浮現(xiàn)于你我之心。

《詩經(jīng)》云“鳶飛戾天，魚躍于淵”，“飛”“躍”分別是鳶、魚的生活習性，也寄寓著智慧與哲理。在宋明理學(xué)家看來，鳶與魚發(fā)揮其本性，怡然自得于天地之間，一則象征著貫注生機、奮發(fā)向上的活潑狀態(tài)，二則象征著“道”流行于天地之間的狀態(tài)，三則象征著人“自得”于道而非刻意求取的精神境界。故理學(xué)家常借觀魚活動，體會宇宙天道，談?wù)搨€體修養(yǎng)。

“遠方與詩”，總是令人神往。正如今人一樣，古人也在試圖通過某種方式無限接一近“遠方與詩”。游魚與水，這一躍一靜，安撫的正是古人對“遠方與詩”向往而不得的心境。

（選自《光明日報》2020年4月24日，有刪節(jié)，薦稿/欲何依）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