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肖像

汗漫

西康公園：小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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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辦公室后窗對著小公園西康公園。公園緊鄰西康路。

四周高層建筑的簇擁使小公園如盆景，樹木、蓮池、鳥、人……按照美的法則團聚，讓“盆沿”上的我時時從冗雜凡俗事務(wù)中抬頭，凝眸，聆聽。

但我不知道那些樹木之間的差異及鳥鳴之間的區(qū)別。愛爾蘭作家羅·林德說過：“無數(shù)人渾渾噩噩度過一生，分不清哪是榆樹哪是枸樹，也聽不出畫眉和山鳥的鳴叫有何不同?！蔽骺倒珗@里有沒有榆樹、枸樹、畫眉、山鳥？他所批評的“無數(shù)人”中大概包括我——面色蒼白、謹小慎微，只善于分辨紙幣上的百元和十元、上司臉色中的霜降和立夏。

南方語調(diào)如鳥鳴，有北方土語所不具備的婉轉(zhuǎn)和晦澀。不知南北鳥類是否存在方言差異。河南的鳥會不會與浙江的鳥談情說愛？那些飛來飛去的候鳥，也許能翻譯各地鳥鳴。翻譯官像候鳥一樣常坐飛機，流動性比其他專業(yè)人士大。我是留鳥，除了少量出游，終年都在上海這座城市里呼吸、晃動，類似麻雀。麻雀嘰喳，不夠優(yōu)雅，詞匯量大概比較少：跳躍、低飛、米粒、水、陽光、樹梢、雨、雪、風、害怕、喜悅、雀巢咖啡……麻雀拒絕鸚鵡或大雁的詞匯表。我需要像麻雀一樣找到屬于自己的詞。當我像麻雀一樣簡單明快，便可以用少量雀斑一樣的字跡，在紙上寫詩——讓每一張廢紙變成美人白臉。

西康公園里也有麻雀，在地上覓食、散步、低語，沒有鳥籠來拘束、裝飾。蓮池邊、小路上，有若干人游走或靜坐。他們應(yīng)該洞悉這座小公園的秘密。大都是老人，氣定神閑，或獨自發(fā)呆，或三五人聚首交談?？床怀鏊麄兊慕?jīng)歷和處境，如同我看不出孩子們的夢想和前程。他們彼此相似，如同我眼中的一棵樹與另一棵樹，一只鳥與另一只鳥。

與官場、商場、文場上存在著一目了然的格局和尊卑不同，西康公園沒有“前排就座”的樹，也沒有“做總結(jié)發(fā)言”的鳥，雜亂紛呈，無序共存。暮年、童年狀態(tài)的人物值得尊重。他們擁有無限的已知和未知，像晨霧和暮色，意味深長。

2

我一邊眺望他們，一邊打噴嚏。

自從進入這間后窗對著西康公園的辦公室，我就開始打噴嚏，淚眼汪汪仿佛陷入極度憂傷。而欲“打”未“打”、似“打”非“打”的尷尬，使我隨時準備脫離正與自己交談的他人，躲到角落去醞釀一番情緒，最終嘹亮地將“啊——嚏——”詠嘆而出，沛然淋漓，痛快感貫徹周身。

同事調(diào)侃：“有人想你了，一個美人想你了?！贝驀娞缯哂行艺贿h方某人思念，這是古老的傳說和猜想。我暗喜，孤獨感消除許多，猜測是哪個美人念叨我的名字，然后給她打電話：“適可而止吧，我的噴嚏已驚天動地。”但我不知道美人的電話號碼，只能到西康公園旁邊的靜安醫(yī)院去診治。

一個面目雅致的青年醫(yī)生用鳥叫般的滬語告訴我：“過敏癥咿?！彼钢钢車鷰讉€與我一樣熱衷于打噴嚏的人：“你們都是過敏的人呵?！彼_一本醫(yī)學(xué)雜志，告訴我：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鄉(xiāng)村園丁偶然發(fā)現(xiàn)過敏癥急劇增加的原因——榛樹、樺樹、松柏等等樹種的花粉，被風吹送著播撒到長期遠離它們的人身上，有可能造成過敏癥?！盎ǚ垭S風飄揚，尋找那些與樹木們存在隱秘關(guān)聯(lián)的人。”這位醫(yī)生陶醉在樹木、花粉的陰影里，似乎忘記自己應(yīng)該是一個寡言慎語面無表情的診斷者。他像詩人，有詩人氣質(zhì)的醫(yī)生前程堪憂。

我問：“什么藥能夠治愈，啊——嚏——！”他說：“無藥可治，多到公園、樹林走走——對了，到那個西康公園里走走，增強與樹木的親和力。一個獵人、一個種樹的人是不會過敏的。愈遠離自然愈是用消毒液清洗，就愈蒼白、柔弱，一身塵土、滿面風霜的人生氣勃勃！”

我懷疑自己走進了一個墨水氣息蕩漾的文學(xué)院，而不是來蘇水氣味盎然的醫(yī)院。懷疑這位醫(yī)生是樹木使者，來為我這個被樹木而不是美人暗暗思念、尚未完全喪失對大自然的感應(yīng)力的書生，揭示“啊——嚏——”之后的秘密。他甚至本來就是一棵樹——榛樹、樺樹或松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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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深情凝望后窗外的西康公園。不知道是哪一棵樹的花粉與我發(fā)生了關(guān)聯(lián)。

我把窗子開得更大，開窗時間更長。樹木氣息更有力地影響我的呼吸。老人們唱歌、手舞足蹈，像風中樹枝、樹枝上的鳥、鳥身上迎風披散的羽毛。

偶爾進小公園晃蕩，但顧忌上司巡視時透過窗子看到，從而產(chǎn)生“這個閑人在晃蕩”的印象和結(jié)論。就匆匆而歸。從公園里仰視我辦公室的窗子，的確也像一只鳥籠。我在窗子內(nèi)像一只鳥，被樓頂上的風和云朵提著。

人到中年，就是人遇到種種隱疾、困惑和煩惱。在文件間徘徊，與薪水沉浮。打噴嚏，就是內(nèi)在壓力試圖尋求突破。如果沒有別的突破口，就只能選擇一張充滿口臭和陳詞濫調(diào)的嘴巴，一涌而出。

午休，同事各自閉目小寐。我隔窗暗自與小公園交流，試圖一一分清那些樹、鳥的名字，以及樹冠每天發(fā)生哪些變化，來印證季節(jié)的推移和自身呼吸系統(tǒng)的運行。

樹上，一只野鳥，一只拒絕鳥籠的真正的鳥，正使勁顫動著爪下的枝條——它大概覺得那樹枝也是自己的翅膀。難道它想帶動一棵樹起飛？我在轉(zhuǎn)椅中旋轉(zhuǎn)了兩圈，沉默地叫了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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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源于眼中、心中、夢中有了無邊樹木，噴嚏消失?；ǚ鄣囊u擊暫告一段落？對西康公園里的樹木、街道上的樹叢、郊外以及遠方的森林，我有了進一步的認知和情感。

暗自猜想：一個軟弱蒼白的人、打噴嚏的人，有沒有力量使一棵樹也打個噴嚏——驚飛樹上一只鳥！使一叢樹林打個噴嚏——街頭刮起一陣風！使一座森林打個噴嚏——曠野下起一場雨！然后，全世界的樹木（包括我故鄉(xiāng)南陽盆地四周群山中的樹木）都滿腳泥濘一步一個樹坑地結(jié)隊走在通往上海的路上、通往我家燈光的路上……

西康公園、小公園，像盆景，更像小盆地——我位于樓上，像位于小盆地邊緣的山脈峰頂，屁股下的木椅酷似山路上的毛驢——

公園里，盆景里，故鄉(xiāng)盆地里，繁榮昌盛的植物、動物、人物，傾盆大雨一般，時常濺入我午間的夢里。

1933老場坊：分崩離析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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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英國工部局建設(shè)的上海宰牲廠遺址，現(xiàn)為虹口區(qū)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園“1933老場坊”，位于外白渡橋偏北的溧陽路、海寧路交叉處。

歷史保護建筑。古羅馬巴西利卡式風格。鋼筋混凝土結(jié)構(gòu)，五層，四面廠房與庭院中間的塔樓，結(jié)合成闊大的“回”字形院落。上海早期不多的幾部英式老電梯依然在運行。人畜分離——那“回”字形院落里內(nèi)外大小兩個“口”字之間空白處，是盤旋上升的昔日牛道——牛群被鞭策、旋轉(zhuǎn)，進入上下五層不同類型屠宰間的道路。路面粗糲，以增加牛蹄的摩擦力。

牛道與屠宰間由二十六座斜橋凌空聯(lián)結(jié)，但寬窄各異，使牛可根據(jù)自身寬窄自動分流。然后分崩離析成不同的牛肉制品，供應(yīng)當時整個上海市場——像人類，通過各種考試、面試、競賽等等寬窄不一的尺度，分流到各個階層、各種身份，接受時間的咀嚼，最后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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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乘電梯。像牛一樣喘息，沿牛道盤旋上升。我不屬牛，危險感暫時還不強烈。

試了試那些寬窄各異的死亡之橋，我都能輕松通過——幸而那些屠宰間早已變形成為餐廳、咖啡館、動漫車間、珠寶店、畫廊、婚紗攝影室、小劇場、老家具店……我暗暗松了一口氣。

二層三層之間有法式旋梯，僅一人寬，弧形優(yōu)美，像一個穿大擺長裙的法國女子在激烈旋轉(zhuǎn)身體——這是為屠宰工特設(shè)的逃生通道：當動物進入屠宰間驚慌失控、憤怒奔竄時，工人可循此旋梯逃避牛群攻擊。現(xiàn)在，有戀人一對一對擁抱著，沿法式旋梯一擁而下、練習(xí)逃生——依靠愛情，練習(xí)逃避生存的隱秘攻擊。

在樓頂，我站了很久。

腳底下，五樓，那是一個新改造而成的巨大展示中心，正舉行某著名品牌汽車的新款發(fā)布會。影星和名車相依相偎，美色與財富生死與共。音樂充滿動感，使樓頂上的皮鞋也微微感到波動了。我好像有了一副感動的姿態(tài)。

周圍是舊公寓。居民們在墻壁上一個巨大的“拆”字周圍，進出、洗菜、接吻、吹口琴、抱孩子、晾衣服、搓麻將、喂鴿子、發(fā)呆……一種舊生活即將分崩離析，像一頭牛，在上海另一個地址轉(zhuǎn)換新形式、復(fù)活新能量。

陽臺上，一個洗頭的女子，抬臉，像從隔著一道峽谷的對面峭壁上打量我，眼神很潮濕。她會不會把我當成一頭逃生的牛？隱遁在宰牲場樓頂?shù)?933年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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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場坊南側(cè)是簡明扼要的梧州路。

一個不起眼的理發(fā)店，玻璃上貼著“男女燙發(fā)”“白發(fā)染黑”“彩色焗油”等等尋常字樣。下面一行小字吸引了我——“七十五年歷史，民國時代的源記理發(fā)室”。進去，理發(fā)，就是為了聽一聽理發(fā)師的絮叨。

理發(fā)師父親十五歲就從鄉(xiāng)下來上海，在源記理發(fā)室跟著老板學(xué)習(xí)生計。新中國成立后公私合營，理發(fā)室改名“梧州理發(fā)店”，國營。父親干到退休，去世了。理發(fā)師在這小店也干了一輩子，快干不下去了——街邊商鋪要拆遷、改造?！皠e的發(fā)廊里，女孩們也漂亮?！崩戆l(fā)師嘟囔著，我笑了。

他拿出1947年版上海地圖的復(fù)印件給我看，果然有源記理發(fā)室的標志。旁邊是“昌裕糧店”“慶祥五金店”等等店鋪，比今天的地圖細膩全面。最醒目、占地面積最大的區(qū)域，自然是“上海宰牲廠”。不被保護的事物終將消失，不論一個店面、一個人、一個事件。需要拍照、復(fù)印、寫作、述說，搶救記憶和來源。

理發(fā)師久久盯著地圖上的源記理發(fā)室，好像看見父親，那個剛剛進入上海謀生的鄉(xiāng)下少年，正從那里浮現(xiàn)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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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當年的上海宰牲廠、今天的老場坊底樓一個咖啡館里，喝牛奶。

墻體異常渾厚——雙層墻壁，其間中空，以便在炎熱夏天依然可以維持低溫、保鮮。這是設(shè)計師的一種環(huán)保、自然、古老的妙思巧構(gòu)。

老場坊整個院落，唯獨東墻與西墻開設(shè)有鏤空水泥花格窗，與上海常年風向相一致，便于空氣流通——東海上的風沿著黃浦江吹來，再吹向西方極樂世界，供動物死后盡快完成超度和輪回。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上海宰牲場結(jié)束使命，轉(zhuǎn)變?yōu)橐患覈鵂I藥廠。2006年，這里成為游客連綿的產(chǎn)業(yè)園，成為一個寓言——

在底樓這一咖啡館的陰涼里，我看見分崩離析的往事和未來。

車墩：夢工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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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世紀了，若欲目睹秦漢傳奇、唐宋風騷、明清人物、民國景象，只能在影視基地了。比如，上海車墩影視基地，位于松江區(qū)境內(nèi)，周圍是G15和G60高速公路、工業(yè)園、居民區(qū)、黃浦江。

一座夢工廠，制造美夢或噩夢。制片人、劇作家、導(dǎo)演、演員、劇務(wù)……是夢工廠里的工人、夢游人。

我在車墩影視基地內(nèi)閑散游走。那一天，有八個劇組在拍戲，其中五個劇組在抗日。午休，日本鬼子與八路軍女戰(zhàn)士站在一起吃盒飯、談笑，景象怪異。一個抱著嬰兒的游客，走過日本憲兵司令部門前，目光、腳步都有些猶疑。突然，嬰兒哇哇大哭。游客轉(zhuǎn)身小跑到了河邊，嬰兒平靜下來——恐懼，也能遺傳？

我遠遠繞開那些日軍哨兵和三輪摩托車，但繞不開周圍時時響起的槍聲。

劇務(wù)人員在小路上潑灑著摻雜有紅墨水的液體，冒充血跡。李安的代表作《色戒》曾在這里拍攝部分鏡頭：南京路，電車，咖啡館，石庫門，學(xué)生集會，湯唯穿旗袍在蘇州河邊步行，梁朝偉戴墨鏡在轎車里偷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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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這條虛擬的南京路上，等待有軌電車。

與真實的南京路相比，這條路狹窄了許多。產(chǎn)生艷遇、奇遇、悲慘遭遇的可能性更大？環(huán)顧四周貼滿花花綠綠舊廣告的建筑物，并不巍峨，邏輯關(guān)系混亂：百樂門舞廳的拐角處是大光明電影院，徐家匯大教堂對面是馬勒別墅……符合夢境的邏輯。

先施、永安、新新三大公司如山如岳，并峙于這條南京路。三陽南貨店、沈大成點心店、日升樓、盛錫福鞋帽店、一樂天茶樓、王星記扇莊、亨得利鐘表店、張小泉刀剪，如扇面一般在路邊依次打開……

這些建筑物內(nèi)部空空蕩蕩，充滿無限可能性。一切能夠想象出的故事，都可以在這些空間發(fā)生。像一個體格發(fā)育尚未完全的少年，前途不明。它們大都僅僅是一堵外墻而已——也是演員，在表演建筑物。透過這偽建筑的假窗子，窺測其“內(nèi)部”隱秘，卻看到了池塘、草地和怪鳥般飛翔的搖臂攝像機。我懷疑自己大夢未醒。

電車駛來，跳上去，像一個舊時代里的革命青年或流氓。環(huán)繞影視基地叮叮當當游走一圈，假裝環(huán)繞混亂殘缺的老上海游走一圈。

眾多寫有“某某劇組”標志的汽車停放于各個角落。穿戲裝吃盒飯的演員，表情中有被游覽的羞澀或自得，又有與現(xiàn)實格格不入的自慚和焦灼。劇務(wù)用一條繩子封閉街道或小路口，把游客攔在鏡頭外、劇情之外，喇叭在規(guī)勸、解釋：“退一退，讓一讓，免得穿幫，免得穿幫。”戲裝與時裝，把演員、游客于同一空間中并置于不同時代——必須有強大的內(nèi)心，一個人在影視城才不至于精神分裂。

穿破舊外套的導(dǎo)演一般躺在折疊椅上，手邊的骯臟茶幾上放著煙灰缸、咖啡、瓜子、劇本，橫眉冷對眼前顯示屏，怒吼或低語：“再走一遍——”

我沒看到名導(dǎo)、明星。眼前這些三流甚至不入流的導(dǎo)演、演員，通往名導(dǎo)、明星的道路，漫長修遠。他們與建筑工地上的包工頭、泥水匠沒有區(qū)別，同樣是露天作業(yè)。

洗手間內(nèi)的骯臟墻壁與建筑工地廁所內(nèi)的墻壁一樣，寫滿暗語：“辦學(xué)歷證身份證1382884……”“美女1377654……”，“真槍QQ22……”“竊聽器1287……”“我愛劉鳳麗”“山西大同張衛(wèi)國你在車墩嗎回家吧老婆跑了你就別演戲了”……

一個潛逃多年的殺人犯，在車墩暴露了自己的行蹤和智商：警方在多部電視劇中發(fā)現(xiàn)一張被通緝的臉，遂追蹤而來，將一個小有名氣的群眾演員抓捕歸案。顯然，影視表演，不是隱者、逃亡者適宜從事的行業(yè)。隱匿與逃亡，其最好的觀眾是抽著北斗星這只煙斗的老月亮，最好的舞臺是曠野——

蟋蟀錄音，螢火蟲攝像，蛇在沙地上修改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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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車墩，群眾演員看主角的眼神、主角看導(dǎo)演的眼神，類似于小職員看總經(jīng)理、保安看警察、開三輪拖拉機者看開推土機者的眼神，充滿向往和卑微。

周圍，助理導(dǎo)演在教演員托長槍練習(xí)劈刺，特技演員在威亞繩協(xié)助下飛檐走壁，黑衣警察騎著1930年代自行車巡邏、吹響警笛，女孩挎著籃子沿街叫賣“梔子花來——玉蘭花啊”……我喜歡這個賣花的女孩。她大概租居在影視基地附近的小公寓，每天穿著自己有縫補痕跡的舊衣服，來影視基地內(nèi)等待有賣花情節(jié)的電視或電影開拍。我尊重設(shè)計了賣花細節(jié)的編劇、導(dǎo)演。

在這虛擬的舊上海街頭巷尾，我像一個浪游者、小報記者、幽靈，讀著墻上的美人圖和老廣告——

“征婚——滬西愚園路，有韋姑娘者，秀外慧中，待字閨中，因感生活寂寞，欲得一知心良伴，應(yīng)征者宜品學(xué)兼優(yōu)，且備有男子妙藥猛虎丸三盒，以增進愛情之功力。大瓶三元。小瓶一元三角。香港大中洋行總發(fā)行。上海分銷處——五馬路二八〇號（棋盤街口）大中藥房;天妃宮橋五洲藥房;南京路先施、永安、大新西藥部，均售?！?/p>

“美寶砵酒——葡萄醇釀，味美品高。自用，提神補血。饋贈，名貴大方?？偨?jīng)銷：先施公司洋酒部。”

“哈蘭士藥膏——爛腳爛腿濕疹膿包令人觸目生厭雖體態(tài)苗條衣服華麗亦無有愿接近者如迅速敷搽哈蘭士藥膏則收效奇速不留疤痕君如感患此中痛苦一經(jīng)使用即知其優(yōu)良功效矣——各處有售。上海太和大藥房發(fā)行。”

“海寶——內(nèi)含維他命甲丁兩種功能強身固體助長發(fā)育男女老幼均宜多服。公司藥房均有代售?？偨?jīng)理港滬志成公司。于仁行四樓?！?/p>

“美麗牌香煙——日寇入侵，時局緊張，讀報上消息，滿腹悲憤，此時此刻，唯有吸一支美麗牌香煙，才可以透口氣來。全國各地有售。上海華成煙草公司。”

……

再讀下去，我可能就無法回到當代的姓名、身體、住址了。轉(zhuǎn)身回到新現(xiàn)實，種種新困境新難題涌上心頭，我又能依靠哪種物品，來拯救、化解、壯體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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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墩，一座小鎮(zhèn)，正圍繞影視基地這一核心來布局自己的形態(tài)、生態(tài)。

居民區(qū)一概被設(shè)計成石庫門風格或三十年代洋房面貌，再現(xiàn)舊日上海，與影視基地渾然一體。

周邊小街各類大小店鋪門額，也都與影視有關(guān)——“晨光群眾演員中介所”“車墩影視表演培訓(xùn)學(xué)校招生報名點”“海上花租房中介所”“三十年代餐廳”“明星照相館”“上海東方整容醫(yī)院分院”“武打人才中介所”“遠大攝影培訓(xùn)中心”“戲劇服裝出租”“老家具”“上海風情旗袍定制”“海味快餐”……

在他人的戲劇里，我是群眾演員，一閃而過，但拒絕用一支槍、一管警笛，去推進或逆轉(zhuǎn)劇情。在自己的人生戲劇里，我能否成為主角也值得懷疑。盡管情節(jié)、細節(jié)都平庸無奇，命運依舊不會放過顯示它力量的每一場戲、每一次策劃。但若有賣花女孩貫穿其間，這戲就尚可一覽，盡管沒有隱者的孤絕、逃亡者的神秘，盡管觀眾寥寥。

這樣想來，對身體周邊地區(qū)這些缺乏邏輯但隱秘呼應(yīng)的人與事，隱約滋漾出一絲溫存和愛意。

夏都花園：此時此地的青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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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夏初的一個傍晚，來到虹橋機場旁邊的夏都花園是合適的。在夏都花園參加比利時駐上海總領(lǐng)事官邸內(nèi)的音樂詩會，是美好的。

按照約定時間，我推門，高大的總領(lǐng)事先生攜夫人在門廊里微笑。握手。他用漢語自我介紹：“我是蘭波?！蔽覀兌夹α?，大約都想到了法國詩人蘭波，及其代表性詩作《黃昏》：“我不再說話，不再思索，/ 無盡的愛自靈魂深處涌現(xiàn)。/ 我將走得很遠， 如同一個吉卜賽人，/ 穿過大自然，幸福得如同有一個女子同行。”

官邸內(nèi)有許多女子，著盛裝，比如詩人張燁。進入官邸前，我已經(jīng)看見她坐在花園長椅上，有些羞澀地抬頭解釋：“我要換上高跟鞋了。”她走路時穿平底鞋，手袋里提著高跟鞋。我見過她年輕時候的照片，很美。

“我為何 / 梳理得如此整潔優(yōu)雅 / 為何在襯衣的領(lǐng)口，悄悄地 / 別著一朵清馨的春蘭，為什么 / 一路上胸口悸動臉頰發(fā)燙 / 可這一切 / 微笑在路邊的梧桐 / 舊時相識的飛鳥都知道 / 車過甜愛路 / 沒有停下，我一聲也不響 / 心中的天空正在下雨”。這是張燁代表作《車過甜愛路》中的詩句。

甜愛路在這座城市的東北方向，離魯迅故居很近，離青春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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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巨大的吊燈在模仿一輪落日。來自上海各個區(qū)域的若干先生與女子，像結(jié)伴穿過大自然。比利時詩人杰曼和旅居西班牙的女吉他手楊一被大家環(huán)繞，像大自然中最美的地區(qū)。杰曼的詩朗誦，復(fù)旦大學(xué)兩位教師的口語翻譯，楊一的吉他曲，交叉進行。

詩人、翻譯家、復(fù)旦大學(xué)教授海岸，彎腰附身在一個矮柜上傾聽。那姿態(tài)很像蜿蜒的海岸線，賦予這些詩歌與吉他曲一個大海般的形式。

與法國詩人蘭波以及維爾哈倫、梅特林克相比，1944年出生的杰曼，詩作顯得清淺了。這似乎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促成一個偉大詩人，有賴于才華，更有賴于一個時代的痛徹肺腑和風起云涌。在平淡的時代里，做一個比較杰出的詩人，已經(jīng)很難。

楊一的吉他曲不用翻譯，我懂?！豆抡{(diào)》《貝特涅拉斯》《阿斯圖里亞斯》《阿罕布拉宮的回憶》……一個女孩的指尖，與琴弦合作出繁密灼熱的夏季陣雨，“無盡的愛自靈魂深處涌現(xiàn)”，彌漫于上海的這個黃昏。她父親，是我的朋友、詩人楊宏聲，因病早逝。她的母親和舅舅坐在沙發(fā)上看著她，像夏天，無限珍惜地看著最后一株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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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利時沒有比利時語，以法語、荷蘭語為公共語言。維爾哈倫用法語寫作?！耙磺械牡缆范纪ㄏ虺鞘小保麉s喜歡在鄉(xiāng)下生活，對二十世紀初期城市化進程帶來的人的異化持批判態(tài)度。一戰(zhàn)爆發(fā)，打破中立國比利時的寧靜，維爾哈倫改變隱居般的生活方式，到歐洲各地演講，1916年死在法國魯昂的一列火車上。這樣的死，像某種隱喻？

死于車禍的詩人、作家很多，比如加繆、羅蘭·巴特。人與汽車、火車這些現(xiàn)代交通工具的關(guān)系，就是人與一個時代的關(guān)系？被它裹挾，或者被它覆滅。死于馬蹄的詩人和作家，我似乎還沒有聽說過。

梅特林克同樣以法語寫作，1911年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以詩化的夢幻劇《青鳥》名世：平安夜，樵夫的兩個孩子看見仙女。鄰居女兒病了，只有找到青鳥才能治愈。兩個孩子就踏上尋找青鳥之路，歷經(jīng)磨難，無果……一夜過去，鄰居太太來敲門，說她女兒生病了，只有樵夫家的鴿子才能治愈。從夢中歸來的孩子，忍痛舍愛，把鴿子送給鄰居。一瞬間，那鴿子變成了青鳥，鄰居女兒的病也好了。

幸福與愛，無時無處不在——陽臺上的那只鴿子，甜愛路上的一場雨，夏都花園這個夏夜里的吟誦與琴聲……

我們都是尋找青鳥的人，四覓無蹤影。我們的父親都是樵夫，在道路的另一端，與森林流水一起消失。我們的鴿子或青鳥在哪里？我們在埋頭攢錢，為某女子買手指上的“鴿子蛋”，但它生不出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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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傍晚時時可見鴿群盤旋低飛。還負有傳遞信件的使命嗎？手機時代，收到一只鴿子傳來的情書，只能是一臺夢幻劇了。

青鳥，在中國歷代詩人筆下屢屢出現(xiàn)。王昌齡“青鳥迎孤棹，白云隨一身。”李璟“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李商隱“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睆堮纭翱蘸薇淘齐x合，青鳥沉浮?！边@些青鳥，像信鴿一樣，都是穿青色工作服、騎青色自行車的郵差？用鳥巢作為郵局和郵箱。

但杜甫來自河南的一封家書，只能依靠馬和驛站，艱難抵達國破春深的蜀地?！胺榛疬B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彼艞壛送醪g、李璟、李商隱、張耒們的浪漫和神秘，直陳、痛說，就足以動人心弦。

任何一位作家、詩人、翻譯者，都是青鳥與鴿子，穿越重重的光陰與國境線，在耳朵與心靈之間傳遞語言的美與力。我們尋找青鳥，我們也是他人所尋找的青鳥，哪怕這鳥的美感與力量極其微弱，只能與有限的一人、數(shù)人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也不應(yīng)該放棄飛翔的責任和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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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邸外，夜色已深。

想到詩人蘭波的另一句話：“邏輯和說教從來不會教人信服，夜晚的潮濕更深刻地潛入我的靈魂。”所謂“潮濕”，就是愛意和詩意。而“邏輯和說教”，屬于社論、公告、合同、起訴書、答辯詞。

我舉起高腳酒杯，向有了醉意的詩人杰曼致意。

在北島的散文集《失敗之書》里，我讀到過杰曼的故事。這個愛酒的詩人，有一個大酒窖。經(jīng)商，把德國汽車賣到“臺灣”。辦出版社，在西班牙一個海邊小鎮(zhèn)建起莊園“依薩卡”——奧德修斯十年長途才終于歸去的那個家鄉(xiāng)的名字。北島和多多參加過杰曼夫婦操辦的伊薩卡國際詩歌節(jié)。一個商人，最終還是依靠詩歌而不是汽車，依靠“潮濕”而非“邏輯和說教”，回到終于可以棲息的精神故園。

蘭波總領(lǐng)事的幼子，一個英俊少年，在客廳里興奮地竄來竄去，但不忘記在一首詩結(jié)束、一曲終了及時駐足并獻上掌聲。在上海，這個比利時孩子會有些寂寞吧？

一只貓，在墻角拉長自己的身體到了極限，似乎在為變成一只老虎而奮斗。官邸附近，就是上海野生動物園。那里的老虎吃飽了就躺下來，斜覷坐在加裝有鐵柵欄的汽車里一掠而過的游客。它們已經(jīng)無法走得很遠，穿過大自然。游客們也普遍認為，有老虎的地方就算是大自然了。

客廳一角書柜里擺放有一件木雕，像青鳥。我就把它理解成一只此時此地的青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