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詩三人行

李勇 呂政保 楊天祥

李勇

山水經(jīng)

晨曲

晨光在群山的起伏中打著或明或暗的補丁。

翻卷著青碧浪花的鄂托克賽爾河，從粗糲的河床上劃過細(xì)膩的身子，一路逶迤而去。

一條牧道牽著探尋的目光，翻閱大山的冊頁。

云杉保持亙古不變的姿勢。而蒙古包如一頂頂蒲公英，飄去又飄回，在草坡上駐扎下來，安頓游牧的生活。

羊吃草，在草地上移動;馬佇立，在拴馬樁前噴著響鼻。牧犬抖落一身的露水，四下巡視一番，又在圍欄旁慵懶地臥下，把頭埋進(jìn)肩胛，瞇著眼。

石頭壘就的灶臺，牛糞餅送出猩紅的火舌。

少年鐵木爾提著搖搖晃晃的奶桶，泛著白沫的鮮奶，揉碎了天上的云朵。

日子緩慢而從容。

只有翻卷著青碧浪花的鄂托克賽爾河，從粗糲的河床上劃過細(xì)膩的身子，一路逶迤而去——

我身體內(nèi)的小魚醒來。

火苗

藍(lán)天的帳幕撩起，白云的哈達(dá)抖開。

鄂托克賽爾河谷，草坡上躍動一朵暖暖的火苗。十七歲的火苗，十七歲的塔娜，翩然起舞。高挑的身子，罩著紅色的蒙古袍，聚攏目光和鏡頭。

抖肩，旋轉(zhuǎn)，騰空，一招一式，輕盈自如。

山澗溪流來伴奏，林間小鳥來伴唱，搖著尾巴的大黑狗上躥下跳來伴舞。

蜜蜂偷去野花的夢，蝴蝶帶走花粉的芬芳。

塔娜舒展自己，如舒展含露的花蕊。

哦，十七歲的塔娜，十七歲的蓬勃火苗——

敖包，即將送別遠(yuǎn)行的學(xué)子;

炊煙，指引家園的方向。

濕地

水澤、葦叢、枯草、苔蘚、收割后的苜蓿地……

曾經(jīng)滿眼的蔥蘢、盎然，如今一派焦黃、銀白。

荒草鋪向天邊，一叢叢樹林遮斷目光。

河柳的梢頭，一抹銅色。

風(fēng)在蘆葦間穿行，簌簌作響。夕暉下，葦絮飄飛，揮灑殘存的溫暖。

刪繁就簡的白楊，撐著虛空的枝條，收留灰斑鳩輕盈的細(xì)爪。河灘淺了，水落石出。溪流發(fā)出幽暗的光。

兩條歪歪斜斜的車轍伸向遠(yuǎn)方。

村舍、草垛、圍欄、停在目光盡頭，泛黃的記憶盡頭。

一場大雪就要翻越阿拉套山。

十一月，窮途末路。轉(zhuǎn)場的牧人趕著牲畜回到山下的家園。

在溪流的拐彎處，隱隱約約走來的，可是穿著靴子背著畫夾的伊薩克·列維坦？

一匹馬在寒霜中低頭吃草

曙色未明，萬物沉寂。

溫泉河谷，任秋風(fēng)一遍遍梳理。

阿拉套山巔的積雪，河灘上的蘆花，枯草地上的霜，直指十一月的蕭瑟和肅殺。

溪流清淺了，灌木叢疏朗了，收割后的田地空曠了。

一匹黑馬拖著韁繩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

黑亮的胴體，披著一層薄霜，額前一綹垂發(fā)半遮眼睛，它呼出一團(tuán)團(tuán)的熱氣，它任性地打著響鼻，甩著尾巴，咀嚼干草的聲音清脆、尖銳，劃破清寒的空氣。

我試著去接近，它抬起頭，警覺起來。

在清晨銀白的世界里，一匹黑馬在寒霜中低頭吃草。這似真似幻的邂逅，是否暗示著我與這個神秘世界的距離？

我打了一聲呼哨。黑馬抬起頭，停止咀嚼，轉(zhuǎn)身涉水而過，像夢一樣消失在灌木叢中。

暮色

白云的經(jīng)卷撤下，河流的長調(diào)奏響。

風(fēng)吹動絲綢的聲音，吹皺內(nèi)心的漣漪。

道路的塵埃落定，倦鳥的巢穴擎起。

夜梟傳遞神秘的讖語。巖羊射入蒼茫的暮色。

棚圈里，馬嚼夜草發(fā)出細(xì)瓷的響聲。曠野上，狗吠由遠(yuǎn)而近。

一盞馬燈照亮家園，幾縷流嵐撩開良宵。

再也沒有什么可以攪動內(nèi)心了。萬物平分夜色，抵達(dá)安寧。

起伏的睡眠，起伏的草原、氈房、湖水……

江山遼闊，我只耽戀眼前的一切。

流水低吟，白楊樹梢掛滿了星星的眼睛。

一只鳥飛過頭頂

烈日炎炎，空氣干燥，震蕩，有裂帛之音。

正午的陽光下，河灘、樹叢、田野、丘陵、山脈……一切都在燃燒、彎曲、變形。

避開人群，我走向溫泉河谷，給心留出足夠大的空間。

人群中少了我，就少了一個移動的影子、一串熱氣氤氳的話語、一溜兒揚起的塵埃。

空氣中散發(fā)著慵懶萎靡的氣息。四周闃寂。那些牛、馬、駱駝都躲進(jìn)蔭涼中，蜷臥或呆立。牧犬瞇著眼，伸長了舌頭。

一只鳥飛過頭頂。它的陰影在我臉上劃過，倏忽不見了。仿佛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行蹤可疑的我，特遣一只鳥兒，對我清點了一遍。

綿延的阿拉套山，雪線欠了欠身子，再次繃緊，升高了。

夜宿果子溝

夕暉柔和了，拉長了群山的影子。明暗的變幻中，光影傳遞著神秘。

果子溝大橋，朦朧成一幅剪影。橋面穿行的車輛如疾走的甲殼蟲，漸漸被暮色吞沒。

晚風(fēng)隨暮色而來。淡淡的煙云在云杉間彌漫。

科古琴山西緣，松樹頭收攏奔波勞頓一天的足跡。

平緩的山坡上，數(shù)百頂蒙古包、氈房依坡而立。暖暖的燈光投射出來，是一種無聲的召喚。

四圍印著精美圖案的大帳里，十幾人安然就寢。

幾聲牧犬不溫不火的吠叫，仿佛是熄燈號。

半夜驚醒，聽得帳外有窸窣的咀嚼聲和馬粗重的鼻息聲。近在咫尺，復(fù)又沉寂了。

夜空的喧嘩留下星星的灰燼。內(nèi)心的喧嘩涌動生命的潮汐。

山后隱隱傳來賽里木湖藍(lán)色的濤聲，輕拍夢境。

呂政保

因為你是草（組章）

因為你是草

因為你是草，把你撒在荒土，你也很樂意，在枯枯榮榮間完成生命的輪回。把泥土穩(wěn)住，把沙守住，從不顧風(fēng)的脾氣。

因為你是草，一蔸蔸，生子育孫，一代代接力，家庭大到了草原。引來不少目光，看你的容顏，看你的風(fēng)景，你愜意，隨風(fēng)而舞。

因為你是草，牛羊吃你，天經(jīng)地義。你服氣，甚至還有些得意，得意于活的價值。

你活在公園里，你想把自己長得很俊，身子修長些當(dāng)然更美?？偸潜惶甏珙^，這是干嗎呢，他們還顯得很是殷勤。

因為你是草，他們不會讓你跟樹比高，甚至不能高過行人的腳。

在你的身旁，有個牌子：小草也有生命，請腳下留情。

只好苦笑。

茶幾上的盤子

茶幾上三個盤子。一盤裝著海棠果，一盤則是沙棗，還有盤盛裝著要讀的書。海棠果和沙棗是野外摘的，純天然。

沒有農(nóng)藥毒你。

書挑的也是地土里長出來的那種。能讀出泥土的芬芳、大地的氣息。

這是一種習(xí)慣。眼盯著書頁，左手時不時拈顆果子送到嘴里。

書一定要放在盤子里，是糧食。是糧食就得像米飯一樣盛在碗里。

通過嘴巴把野果送肚子，通過眼睛把書送到腦海。這樣就均衡了營養(yǎng)。

這樣的膳食，日子便不至于空白與貧瘠。茶幾上的盤子，功能也不那么單一了。

不是什么發(fā)明，更不是什么癖好，而是書原本就有的身份。

牽手的承諾

聽一首叫《來世還牽你的手》的歌，先是潮濕了我的眼眶，接著觸動了我的大腦。

今生今世，牽手不夠，來世還要牽手，誰聽了都會備感溫暖，善男信女們更會聽得天翻地覆。

想一想，牽過對方幾次手。下雨了，給需要牽手的人送過傘嗎？冬天，給需要牽手的人遞過御寒的衣嗎？對方今生需要我們的時候，我們是否做好了成全對方的準(zhǔn)備？

今生，彼此活成兩副陌生的面孔，來世，恐怕沒有機(jī)會牽手。

我們習(xí)慣了承諾，與之形影相隨的是，我們不大習(xí)慣兌現(xiàn)承諾。于是，我們開始承諾來世。承諾來世還做夫妻，承諾來世還做父女母子，把所有的美好真情都承諾給來世。

還是把今生的手牽好。來世太遠(yuǎn)，遠(yuǎn)到僅僅是一款感動的虛幻。

淡出

變得喜歡到博物館看農(nóng)具。犁、鈀、锨、鋤，還有墻上那耕地的姿勢。

我知道，那耕地的姿勢已成為某種“淡出”的特效。今天的田，長著閑草。

不少人選擇脫下農(nóng)民的服裝，過一種疏遠(yuǎn)泥土的生活。

泥土很無奈。月亮與星星，顯現(xiàn)出少有的陌生。

不敢回?fù)軙r間，怕遇見曾經(jīng)鐘情泥土的前輩。那些前輩，傾其歲月，在田間搜集晚睡的月亮與早起的星星。他們一生與泥土為伴，又化作泥土，樂呵呵一生的輪回。

喜歡到博物館看農(nóng)具。有種憑吊的意味。

故事

以前的故事。仙女愛嫁窮小子，董永雖有自知之明，難卻仙女盛情，百日夫妻，也算脫單。千年蛇妖，尋覓輪回，嫁身郎中，游身仙界天庭、陰曹地府，一心相夫。

此類故事引得窮小子閉目生夢：仙女們駕云而來，仙姿款款，情溢眉目，以身相許，窮小子慶幸從此咸魚翻身，鴻運當(dāng)頭。

當(dāng)下故事，同學(xué)聚會，眾人風(fēng)光，一人窮酸。眾人諷之。窮酸者身份一亮，眾人暗悔只長眼眶未長珠。何止同學(xué)，但凡群聚，皆有達(dá)貴之士、落魄之人。達(dá)者風(fēng)光，貴者神氣，只有落魄之人無處安放卑微。

于是乎推陳出新，筆鋒一轉(zhuǎn)，越是落魄之相，窮酸之貌者，越不可施以輕視，保不準(zhǔn)他乾坤在握。

聽說過人生不可貌相，只是達(dá)貴者真能淡定到以窮酸示人？

天下故事，總愛拿窮人尋開心。

楊天祥

遠(yuǎn)方（組章）

遠(yuǎn)方的獨行者

駱駝是一個永遠(yuǎn)猜不透的謎。

它永遠(yuǎn)昂首闊步，行走在遠(yuǎn)方。

它是一位獨行者。行走在人跡罕至的荒徑，行走在叢林深處，行走在綿延的群山，行走在茫茫的戈壁。

它桀驁不馴，棍棒無法讓他屈服。

而留在家園的駝仔，停駐了它遠(yuǎn)行的腳步。

在風(fēng)中，輕輕地低吟、呼喚。在遼闊的夜晚，靜靜地守候。

神秘的樹

我整日和太陽、雨、霧行走在河谷里。

尋找那些被風(fēng)雨和時光磨礪的樹。它們或倒下，或被河流載向遠(yuǎn)方，或在寒夜里成為木屋里一團(tuán)爐火。

樹啊樹，我愿意尋著風(fēng)聲、水聲和火焰聲，聽你講述。

踏進(jìn)幽靜的樹林，仿佛走進(jìn)一個神秘的國。

探尋，探尋……

鄂托克賽爾之春

當(dāng)?shù)谝豢|晨光撫摸大地，鄂托克賽爾河谷從黑暗的夢境醒來。

如若枯死的楊樹軀干，探出了銹紅的樹芽，在春風(fēng)里，漸漸舒展開鵝黃的嫩葉。

煎熬了一個冬天的牛羊，終于與鮮嫩的牧草幽會。

鳥兒，你一句我一句，情意綿綿。

泉水叮咚，歡快游走在林間，嘩嘩的河水，晝夜不息駛向艾比湖，多么和諧美妙的聲音。

愛這春風(fēng)拂動，吹綠了大地山川。

愛這陽光照耀，賜予河谷草原無限的生機(jī)。

愛這裊裊的炊煙，最是人間的四月天。

白云輕輕地?fù)崦┥?，然后，匆匆飄向遠(yuǎn)方。什么都不帶走，卻留給大山無限的遐思。

生命之歌

等待著擁有魔法的太陽，將草原變成七彩的童話世界。

或許，這終將是個夢。

起風(fēng)了，松濤陣陣，云開霧散。耀眼的光芒，穿過濃密的云層。

太陽悄悄地探出了臉，露出了羞澀的光芒親吻著大地，雪山穿上金色的衣裳。

我是一匹馬，迎著朝陽馳騁在鋪滿鮮花的地毯上，盡情地玩啊，渴了就去飲來自遠(yuǎn)古雪山的泉流。

我是一只蝴蝶，享用著花兒帶來的芬芳，在百花叢中起舞。

我是一只雄鷹，展翅在藍(lán)天。隨風(fēng)飄蕩，與風(fēng)游戲，穿梭在白云間，雨水洗去我一身的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