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心
《王趕年造屋》讀起來像經(jīng)過了九十九道彎。我想起那首歌詞:
“你曉得天下黃河,幾十幾道彎? /幾十幾道彎上,幾十幾只船?/幾十幾只船上,幾十幾根竿哎?/幾十幾個艄公嗬喲來把船來搬?//我曉得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九十九道彎上,九十九只船哎,/九十九只船上,九十九根竿哎,/九十九個艄公嗬喲來把船來搬?!?/p>
黃河上的九十九道彎,配備了九十九條船,再加上九十九個艄公來搬。問答之間,把一個無限遼遠豐富的黃河時空,與具體形象的小船和艄公聯(lián)系起來。我們的心從無限落到有限,再反復詠嘆,又從有限拉長到無限。從“天外”之音,收入眼前之物,虛實相生,巨大的藝術張力,就蘊含在這首歌詞里。
歌詞的虛實能映照小說的虛實?!锻踮s年造屋》的九十九道彎,繞得很費勁。扶貧文學面向現(xiàn)實,現(xiàn)實比想象得更加復雜,扶貧到底扶誰,扶什么,怎么扶,都是問題,問題滾滾而來。讀小說時能感覺到作家是帶著這些問題進入寫作的。滾滾而來的問題,在短篇之內(nèi)全部擺上席面,又不能恰到好處地敘事,就落入了現(xiàn)實的陷阱,很難爬出來。“問題小說”這類創(chuàng)作在文學史上多次出現(xiàn),可惜的是經(jīng)常陷入問題的泥淖之中,難以實現(xiàn)藝術超越。尤其短篇小說,泥沙俱下可以,就像“黃河九十九道彎”,但關鍵是得落下去,收回來。這就像撒出去的網(wǎng),究竟是網(wǎng)了魚,還是網(wǎng)了快樂,總是要有點收獲。
這篇小說寫得太緊、雜、實,是個實在人的實在之作。三個主要人物,“我”、王干事、王趕年,三個人物代表的三個家庭,都需要扶貧。
“我”家里有一個“跟你過夠了”天天抱怨房子小的老婆。城里貸款買房還是問題嗎?這篇小說在對“我”的現(xiàn)狀和認知描寫上,有點落后于時代。城里人貸款買房這件事跟鄉(xiāng)下扶貧的對照關系有點牽強。
小說里最精彩的人物是王干事。一個農(nóng)村扶貧干部,工作時間和效益之間的不對等是主要矛盾。作者對他的描寫比較精細,比如那個“兩頰間拉出一對很深的括號”。他說的話也能切中肯綮:“時代進步了,貧困的標準自然也該與以往有所不同”,“我連王趕年的腦殼都改變不了”。他最后退出扶貧工作,承租了20畝地,準備搞循環(huán)養(yǎng)殖。王干事讓我想起賈平凹小說里的女干部帶燈。帶燈有原型,是賈平凹一直保持聯(lián)系的朋友。作家與鄉(xiāng)村是有距離的,賈平凹讓帶燈帶著敘述,也帶著讀者的眼睛,進入鄉(xiāng)鎮(zhèn)現(xiàn)場。這篇小說,王干事的敘事視角或許是最好的切入口。
題目是“王趕年造屋”,寫作的重點當然要放在“王趕年”“造屋”這一人一事上。一人一事,也適合短篇小說。而隔著“我”的城市買大房的焦慮,隔著“我”和王干事的間接敘事,進入造屋現(xiàn)場的時候,從寫作到閱讀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王趕年早年的刑事案件,從王干事嘴里說出來,有點冷冰冰。王趕年造屋遇到的問題更多了,先是三個人熱火朝天地蓋房子,然后是買了一對很貴的大石獅子,再就是兒子出事故。對這些事,間接敘述居多,心理活動、現(xiàn)實場面、經(jīng)驗教訓很難體現(xiàn),甚至連悲憫也在事實陳述中薄弱化了。以還貸款、王干事搞養(yǎng)殖結(jié)尾,與題目好像沒什么關系了。
短篇小說的虛與實,是重要問題。寫了很多很多事實,就落到生活的實處了嗎?有時候只是落在無數(shù)現(xiàn)象中,顯示無意義的繁雜。沒有虛筆,小說處處是事件、事實,而不見人心。這些事實就像報紙上的客觀報道,冰冷無情。而小說的虛筆,是意志的醒覺,是情感的滲透,是意義的叩問。
最有價值的現(xiàn)場,就是“王趕年造屋”。其中畫龍點睛之筆,是一個有意味的細節(jié)——“復活的王百船”。原來,王趕年造屋,是為了成為復活的王百船,王趕年是有野心的人,而他不能腳踏實地、魯莽不計后果的性格,終于釀成了悲劇。王趕年如果有野心、有理想,同時也有實現(xiàn)理想的意志力,腳踏實地的生活能力,就有可能成為“復活的王百船”?!皬突畹耐醢俅?,是走進王趕年內(nèi)心的鑰匙。莫泊桑的《項鏈》只抓住了一個細節(jié)——項鏈,寫出了虛榮造成的悲劇。這篇小說如果抓住“復活的王百船”這個細節(jié),從中映照王趕年的內(nèi)心,深入到對人性的批判和反思,將成為一部有實有虛的好小說。
扶貧助農(nóng),帶領貧困戶走向小康生活,這是一個巨大的現(xiàn)場。這個現(xiàn)場就像黃河的九十九道彎,水上的光芒與河流的黃滔并存?,F(xiàn)代扶貧,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物質(zhì)扶貧,更重在扶“志”。扶人心覺醒,扶精神意志,通過文化、科學、教育扶貧。“扶貧”的主體是貧困戶自身,“誰也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
小說面對滾滾的生活之河,只有細細地踩踏泥沙,傾聽河流的咆哮與寧靜,觸摸和表現(xiàn)河流之心。一條河,有時間,有空間,更有一種根本的動能。生活中的人,之所以成為現(xiàn)在的樣子,有時間的累積,有條件的限制,更有內(nèi)心深處的意志和動力。作家只能做一種扶貧工作,那就是:表現(xiàn)人物的心靈,拯救人們的靈魂,使蒙昧的人覺醒,使無力的人獲得意志和力量,使魯莽的人腳踏實地進入生活本身。
一個好作品,或許就是黃河上的一條船,而作家就是一個艄公。這條滾滾的生活之河,需要九十九個艄公搬船渡河,創(chuàng)造生活。而這個艄公渡的是人心之河。只有把人心的疼痛、悲傷、理想、意志,全都寫出來,才能從深處觸動人心,從而引導人們走向更善、更美、更好的生活。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