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屋新面

李曉東

天水古民居的當(dāng)下使用，分為三種情況，第一類，依然住著人家，最為原生態(tài)。但時日既久便滄桑，有的院子里搭起其他建筑，感覺不倫不類了。第二類，黨政機關(guān)的辦公地。天水市政府所在之處，明清時期就是隴南道臺府。在建于清順治年間的議事廳里開市政府常務(wù)會，總有種時空穿越之感。同時莊嚴感油然而生。做過縣令的鄭板橋有詩“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guān)情”，古今一也。第三類，則古宅而開新面，古今對接，老樹新花，別有韻趣天地。此類嘗試，所在多有，最知名者，如上海之新天地、田子坊，北京之798。然新天地是民國時期石庫門建筑;田子坊、798借用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老廠房，時代都不及天水民居久遠?！半p創(chuàng)”語境下，天水66文創(chuàng)園在賈家公館應(yīng)運而生。

天水民居，能為人所知者，多官商之宅。其他地方，也都同樣。唯有官，才有資格;有財，方有能力;建造有風(fēng)格、有內(nèi)涵、有韻致、有格局之大宅也。不同于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南北宅子胡氏故居建于明代，西關(guān)古民居代表哈銳故居起于明末，張慶麟故居為清代建筑。賈家公館雖始建于乾隆年間，今日之狀貌，卻定型于民國，穿越數(shù)百年風(fēng)雨，始得完全之氣象，也蘊藏了許多文化密碼和創(chuàng)意資源。其最后之主人，乃曾任民國國會議員、甘肅省教育廳長的賈纘緒?！肮^”一詞，雖《禮記》中既已出現(xiàn)，但意指國君之別居或公家之館舍，用于私宅，乃清末民初始，而民國尤甚。有人疑惑，為何天水古民居，唯此宅以公館名，是否主人地位高過其他？實則不然。此稱看似古雅，實則禮崩樂壞之產(chǎn)物也。

南北宅子臨街對視，父子相保，西關(guān)片區(qū)古屋連綿，蔚然大觀。賈家公館前后，卻被現(xiàn)代建筑所包圍，需走過僅通兩人的小巷，左轉(zhuǎn)彎，才見大門。最驚訝的，并非巍然高門，而是門旁墻壁上密密層層的塊塊銅牌。仔細看去，都是天水66文化創(chuàng)意園所獲的各類基地和榮譽。木的門樓，泥的墻壁，銅的方牌，卻毫無違和感，金木土相克相生，和諧共存。文化創(chuàng)意園定名為66，取八卦六爻之意，旨在激活天水八千年文化資源，打造可復(fù)制、可體驗、可消費、可帶走的中華祖脈文化。到現(xiàn)場一看，賈家公館門牌赫然寫著“硯房背后66號”。雖現(xiàn)在前面是大酒店，但歷史文脈依然曲徑通幽地流過來，兩個66，不期而遇。

天水古宅，多為外出成功之人返鄉(xiāng)所建，故各有特色，風(fēng)格繁多。南北宅子平面展開的四合院群落，十二院落相連。西關(guān)多數(shù)道門掩映的大院落，賈家公館，則中軸線貫通，一進四院相連，漸次深入。地面卵石鱗鱗，宛如鄉(xiāng)野河畔，兩廂居室嚴嚴，遙見主人風(fēng)華。駐足院內(nèi)，雖舉目即遇高樓，依然清心靜意，信步閑庭?！胺堑礋o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大隱于市，正創(chuàng)意創(chuàng)新之洞天。一眾天水民間藝人，從山野村鎮(zhèn)聚來，各展才藝創(chuàng)意。

天津泥人張、無錫惠山大阿福，名滿天下，我上小學(xué)二年級第一學(xué)期，翻開語文書封面，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個小朋友高高地舉起籃子，一群鵝圍著。初看以為是照片，學(xué)課文，第一句話就是“泥人張真會捏泥人，連我弟弟和鵝打架，都捏了出來”。到66文創(chuàng)園，您就會看到天水的泥塑——泥人趙。其實，天水泥塑和中華文明一樣久遠。大地灣彩陶的第一道工序，就是泥塑。泥人趙生活在農(nóng)村，和天水的泥土渾然一體，白天下地刨土種糧，晚上燈下?lián)煌猎烊恕ｋm非當(dāng)代女媧，也用一水一泥，向祖宗鄉(xiāng)賢致敬。所以，天水泥人趙和天津、無錫都不同，他們是塑繪一體，細致精微，彩繪豐富艷麗，滿滿富貴人家格調(diào)。泥人趙，卻土得掉渣，不上任何顏色，人物也細而不致，沒有光滑的打磨，仿佛一任黃泥賦形，粗礪自然，完全是北方村野氣息，帶著素樸不拘的坦蕩。所塑內(nèi)容，俱為農(nóng)村生活，鞭牛耕地、汲水灌園、負曝閑話。一組雕塑，細致準確、具體而微地把做豆腐各道工序再現(xiàn)出來，觀者往往“看圖說話”，繪聲繪色講訴自己做豆腐、吃鮮豆腐的往事，如見故人。

頑石生天地間，隨其所欲而又姿態(tài)萬千，奧妙無窮。自古即多愛石人，不乏“石癖”“石癡”者，然以品鑒單塊石頭為多。而積石成景者，當(dāng)推天水孫氏。青年時，即喜藏石，勞作之余，流連渭河、藉河、葫蘆河、牛頭河等天水境內(nèi)諸河流畔，又訪遍全國大河名山，見有趣石，即拾入囊中，不分品類，不拘貴賤。時日既久，積篋盈筐。66文創(chuàng)園訪得此人此事，邀入園中，共同創(chuàng)意開發(fā)。一塊靈石，由形生意，或書生仕女、或魚獸鳥禽、或山巒屋宇、或日月星辰、或小橋花樹、或雨電霞云，點滴方寸之間，變幻無窮。數(shù)枚頑石，靈心點化，巧妙搭配，變成一幅幅涵義豐盈、意境悠遠的風(fēng)景畫。王陽明有言“君未看花時，花與君同寂。君來看花日，花色一時明”，觀頑石畫亦然。本無意義之石，經(jīng)創(chuàng)意者匯集、選取、營構(gòu)，方成藝術(shù)。然其形也略似，其意也多元，觀者自有理解想象。天地之生石，一生命也，創(chuàng)意者用石，二生命也，觀看者鑒石，三生命也。天地人均參與創(chuàng)意，方成其妙也。

中國四大石窟，甘肅居其二，且均既有雕塑，又富壁畫。敦煌壁畫被外國人剝下運走，乃中華文化揪心之痛。文物壁畫一絲一毫不可再動，文化藝術(shù)卻應(yīng)弘揚推廣，天水“泥皮畫”應(yīng)需而生。完全恢復(fù)敦煌、麥積山壁畫制作原始工藝流程。清米湯和泥，摻上麥殼，打成泥板，以礦物顏料，將石窟壁畫之一小部分，繪在泥板上。原料、程序既一如古代，繪制亦生動如初，幾可亂真也。裝入框中，置之案頭，隨時可見菩薩低眉、飛天翔舞。

真正的大家族，正如魯迅所說，并非金玉滿堂，而是“笙歌掃院落，燈火下樓臺”，富貴藏于文化，文化藏于生活。賈家公館少見雕梁畫棟、錯彩鏤金。歲月風(fēng)塵，門窗梁柱屏漸漸暗紅，似欲歸于無聲。仔細尋覓，卻風(fēng)雅處處。主軸線上庭院間由過廳連接，在天水古民居中絕無僅有，而過廳本身，即大有講究。由敞亮的院落進入過廳，天光柔順，仿佛輕撫歷史刻痕。一幅幅木刻畫，依然沉靜生動地活在隔板上。伯牙撫琴高山流水、攜琴訪友共話知音。

最稱貴者，是兩旁各四幅異體“壽”字?！吧颀旊m壽，猶有競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曹操感慨人生苦短，希望在有限生命中做出無窮事業(yè)。詩中三大意象，龜、蛇、馬，馬為事業(yè)代言，龜蛇乃長壽之象。曹孟德千古英雄，生命從屬于政治，故棄龜蛇而贊駿馬。普通人，則更愿意自求多福，壽，乃福之最大者。人常期望五福臨門，五福，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無壽，則富無緣享用，康寧不可長久?！墩撜Z》有言：“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智者動，仁者靜;智者樂，仁者壽?！眽叟c否，表面為生命之修短，實質(zhì)連著德行之高下。無壽，自然不得善終，上愧對先祖，下難福蔭子孫。由此知，五福，歸根結(jié)底，是一福，即——壽！

百善孝為先，孝之首者，愿父母永壽?？鬃釉唬骸案改钢?，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海瑞為官至廉，事母至孝。母壽，割肉二斤，南京官員以為大不尋常，紛紛傳說海瑞空前奢侈之行為。事真事假，難以確證，可確知的是，母親七十壽辰，海瑞親書大?！皦邸?，內(nèi)含一句話“生母七十，人生百年春來壽”。至今，?？诤Ｈ鹁佣加小皦邸弊直?，有各類拓片出售，購者絡(luò)繹不絕。有一年到?？诔霾?，工作間隙，我專門打車到海瑞故居，買一“壽”字拓片，至今掛在父母屋中。

愿壽，便祈壽。以“?！薄皦邸毖b飾門廳屋宇，以期迎福接壽，為中國傳統(tǒng)建筑之常見者。如徽派宅院中，有將百福、百壽藏于門窗椽檁之習(xí)俗，引人去尋，有一二字，極隱秘，找全者壽享耄耋，福祿加身?！案！薄皦邸弊凅w極多，不止草隸篆行，寓意人生不僅有福有壽，亦豐富多彩也。前多少年，“普世價值”甚囂塵上，我曾說，中國人最信奉的普世價值，就是自求多福，壽享天年。賈家公館的壽字，則另有特色，是“龜形蛇紋壽”，即筆畫彎曲如蛇，字形橢圓如龜。

曹孟德雖悲嘆龜蛇亦有滅時，然開篇斷語“神龜雖壽”，故此詩又名“龜雖壽”。最終，依然期待“養(yǎng)怡之福，可得永年”。中國文化中，龜不僅長壽，而且有靈。上古時，氣候濕潤，水草豐沛，物產(chǎn)豐富，大龜極多。龜，首先作為食物為人所用。鼎，商周天子諸侯大夫之宴會大食器，鼎中最正式尊貴的食材，即大龜。鄭靈公和公子宋因食龜，“食指大動，染指于鼎”而生恨，公子宋弒其君。古人以為，食龜可延壽。天圓地方，地浮于海，四極各一龜馱之。因此，龜與天地同壽。

龜另一重要功能，是占卜。“卜”象形字，似龜背經(jīng)烤炙而生的裂紋。依紋理，斷吉兇，決定行動。著名案例，武王伐紂，北面迎歲，占卜為兇，姜太公劍斷卜甲，下令出征，大勝。雖占卜不靈，依然可見出龜甲之重要。故，龜，乃壽而靈者。

古之營造宅院，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玄武者，龜蛇之合體也。龜蛇，外形相差巨大，其實內(nèi)在相同。龜乃有殼有腳之蛇。蛇繁殖力極強，寓意子孫綿延。龜形蛇紋，神獸玄武之變體，老人長壽，多子多孫，家業(yè)昌盛，寄寓其中。

賈家公館龜形蛇紋壽字共八枚。八卦，伏羲于天水畫創(chuàng)，龜甲占卜，依裂紋起卦象，所卜之結(jié)果，刻于此甲記之，是為甲骨文。八之?dāng)?shù)，合八卦，連龜甲，淵源有自。龜形圓，蛇形長，壽字方，多達八種異體，自然頗多創(chuàng)意。

細觀其異者：其一，兩條大蛇盤曲，眾多小蛇相依，天倫之樂，和諧長久;其二，兩大蛇、數(shù)小蛇共舞，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其樂融融;其三，字形似龜，字中亦藏龜，蛇伏龜背，剛?cè)嵯酀庩柶胶?，正氣充?其四，兩龜兩蛇，龜如不動，蛇飄飄欲飛，動靜相宜，神氣活現(xiàn);其五，兩蛇共其子女，合力托舉巨龜，貴人相助，家業(yè)鼎盛，福祿不絕;其六，字形對稱均勻，眾蛇整齊而出，秩序井然，家族雖大，各安其位，各盡其責(zé);其七，字形如龜，眾蛇成其筆畫，一龜隱于大蛇環(huán)抱，似觀小蛇旋舞，風(fēng)檣動，龜蛇靜，起宏圖;其八，一長蛇盤曲舞蹈，兩蛇藏于其彎曲處，一龜伏在頭頂，如龍鳳呈祥，子女繞膝。

無論字形圖案如何變化，始終在寫壽字。自求多福，殊途同歸，種種幸福，歸于一壽，一壽化育，多彩祥瑞。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自清至于民國，賈家為天水大族，高門大戶，重規(guī)疊矩，龜形蛇紋壽藏于大院，只為一戶祈福。66文創(chuàng)園近取諸物，把龜形蛇紋壽繪到瓷盤上，可復(fù)制、可帶走，古老的文化遺存，一變而為嶄新的創(chuàng)意產(chǎn)品，讓今天的人，共享前輩心心念念的祝福與吉祥。

把龜、蛇、壽從賈館門扉傳播到廣大天地的，是八壽盤。景德鎮(zhèn)專門定制之青花盤，一套八只，每只盤內(nèi)印龜形蛇紋壽一枚，邊緣繞以四對蝙蝠紋，龍生九子，各有不同，碟分八件，異曲同工，寓意子孫綿延，福壽康寧。印于盤碟，傳于四方，顯其德也;木雕刀刻變?yōu)闊n火成瓷，愈其堅也;日久暗晦化作靚麗青花，見其彩也;為舊物煥新生，有匠心也。長輩賀壽，八只龜形蛇紋壽盤列于桌案，字形飛動，寓意吉慶，祥龜靈蛇，福祿滿庭，長者壽，幼者孝，其樂天倫。

賈家公館有后花園，偶然發(fā)現(xiàn)，園中一草，葉極似龜形，葉脈蜿蜒如蛇狀，不知數(shù)年前的主人，靈感是否來自園中花樹呢？

后花園植臘梅一株，不知生于何時，為甘肅最大之臘梅樹，與雙玉蘭齊名。冬寒料峭，一樹黃花，年節(jié)之際，香飄園外，折一枝歸家，一室春光醉人。夏日，綠葉婆娑，一臺清茗，二三同道，仰觀檐間兩百年壁畫如生，對望老梅一身新葉如訴。生生不息之謂道，因舊立新之謂創(chuàng)，有形有味之謂意，又見新知新物新品也。

責(zé)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