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 蘇
今年,七月,中旬,周末,星期六。這是平常而又普通的一天,卻給了我意外的收獲和特別的感動。這天,我去了一個叫龍坪的地方,親眼目睹了一位扶貧干部的辛苦與勞累,并真切感受到了扶貧干部對幫扶對象的深情與厚意。這位扶貧干部是保康縣文旅局的一個年輕人,她的名字叫孟娟。
當時,我正在老家馬良鎮(zhèn)度假。頭天晚上,表弟陳舟突然來到家里,誠邀我去游玩龍坪鎮(zhèn)的南頂草原。陳舟說,它處于高山之巔,遍地都是綠草紅花,伸手便能摸到藍天白云。聽陳舟這么一描繪,我不由立刻心動,當即答應(yīng)了他的邀請,并決定次日一早就前往龍坪看草原。
第二天凌晨六點半,我們就出發(fā)了。陳舟親自駕車,先穿過扁洞河,又爬上羊五山,再翻越紅巖寺,八點左右到了一個名叫石板溝的地方。這是一個三岔路口,從馬良到縣城的國道在這里忽然分了個岔,多出了一條陡峭的山道。陳舟說,龍坪就從這里上去。沿著山道走了五分鐘的樣子,路邊出現(xiàn)了一輛拋錨的越野車。經(jīng)過這輛車時,陳舟刻意停了一下。車剛停穩(wěn),一位穿紅格襯衫的青年女子慌忙從越野車里跑了下來,興奮地沖著陳舟招手問,陳大哥,你是去龍坪嗎?陳舟先點了點頭,然后問,你也去龍坪?青年女子說,是的,我坐的這輛車壞了,請你帶我一腳吧。
這位中途搭車的青年女子,就是孟娟。原來,她也是馬良人,父親是一位小學老師,當年教過陳舟,所以他們很熟。要說起來,我和孟娟此前也曾有過一面之交。那是春末,??悼h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邀請我到馬橋鎮(zhèn),去林川村聽當?shù)孛耖g藝人唱花鼓調(diào),她也應(yīng)邀參加了那次活動。孟娟上車看見我,感到十分驚奇,問我去龍坪干什么?我說,去看草原。陳舟這時問她,你不會也是去看草原吧?孟娟抿嘴一笑說,我倒是想看,但沒有那份閑心啊。我們再一細問,才知道她是去扶貧的。
孟娟告訴我們,龍坪是文旅局的扶貧點,局里大部分人都承包有貧困戶,承包者被稱為包保責任人。按照縣里的要求,每位包保責任人必須定期深入到貧困戶家中,具體幫助他們脫貧致富。孟娟包保了五戶,已經(jīng)幫扶了好幾年,差不多每隔十天半月都要去一趟他們家。近段時間,單位工作繁重,女兒又面臨小升初,她實在無法抽身,已有些日子沒去了。這個周末,難得單位不加班,女兒也有愛人照管,于是就決定去龍坪看一下她包保的五戶人家。孟娟家里本來有車,自己也會開,但上龍坪的這段路彎多坡陡,她沒有把握,所以就搭乘了同事的越野車。為了盡早趕到龍坪,她六點鐘就起了床,不到七點便離開了縣城。沒想到,同事的車在半道上出了故障。
龍坪地處高山,海拔接近兩千米,天氣瞬息萬變。在石板溝那里,天氣還好好的,等我們快要抵達龍坪鎮(zhèn)時,天上卻陡然下起了大雨,同時濃霧四起,洶涌彌漫,連道路都模糊不清了。孟娟遺憾地對我們說,天不作美,你們今天看不到草原了。她這么一說,我們頓感失望。尤其是陳舟,臉都烏了,像是蓋上了一層灰土。他用愧疚的眼神看著我,仿佛在向我表示歉意。為了緩和氣氛,我隨口開個玩笑說,既然看不到草原,那我們就陪孟娟去看望她的幫扶對象吧。我話音未落,孟娟雙眼一亮說,好哇,熱烈歡迎。陳舟也說,表哥這個主意不錯,你正好可以收集一些寫作素材。就這樣,我有幸見證了扶貧干部的一天。
上午九點一刻,我們驅(qū)車來到了龍坪鎮(zhèn)申坪村的一個集中安置點。孟娟走訪的第一戶人家就住在這里,戶主姓田,叫田滿貫。
陳舟把車開到安置點附近時,雨小了一點,霧也散了一些,三棟白墻紅瓦的樓房若隱若現(xiàn)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看上去像一片歐洲別墅。孟娟介紹說,這是國家出錢為貧困戶修建的安置房,所有住戶都是從別處搬來的。以前,他們窩在山旮旯里,一不通路,二不通水,三不通電,住的都是土屋,破爛不堪,岌岌可?!,F(xiàn)在好了,不僅住上了安全而明亮的樓房,而且走的是水泥路,吃的是自來水,照的是日光燈。田滿貫住在二樓,跟著孟娟上樓時,我問,你去過他們家原來住的地方嗎?她說,當然去過,還去過多次。他們當時住在一個偏僻的山凹里,要步行一個多鐘頭才能到。路難走得要命,一不小心就崴腳。我第一次去就把腳崴了,腫了好幾天才消呢。
田滿貫至今未婚,一直和他八十五歲的母親相依為命。我們進到田家時,沒看見田滿貫,只見一個衰老的婆婆獨自坐在廳里,目光呆滯,神情黯淡。一進門,孟娟就親切地喊道,田大媽,我來看您了!田大媽雖然眼睛不好,但耳朵還行,一下子就聽出了孟娟的聲音,激動地說,哎呀,孟同志來了!孟娟快步走近田大媽,先摸了摸她的手,然后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坐定之后,孟娟開始詢問他們家的近況。她從吃問到穿,從穿問到住,從住問到行,然后又問,最近沒有停水停電吧?田大媽說,水沒停過,電只停過一回。孟娟接著問,您前段把手臂摔壞了,醫(yī)藥費報銷了嗎?田大媽說,都報銷了。停了片刻,孟娟又問,您還有什么困難,需要我們幫助解決嗎?田大媽遲疑了一下說,我兒子太懶了,啥事都不想做。我說過他,可他不聽。我想請孟同志跟他說一說,你的話,他應(yīng)該聽得進去。孟娟沒有馬上答應(yīng),猛然垂下了頭,似乎陷入了沉思。過了許久,她才抬起頭問,你兒子呢?田大媽說,他早飯都懶得煮,可能出去買快餐面了。直到這時,孟娟才知道田大媽沒有過早,便連忙從包里掏出幾塊餅干說,這是我出門時帶的早餐,在車上沒吃完,您先墊一下肚子吧。她邊說邊把餅干遞到田大媽手里,還親自為她剝了一塊。
在田大媽吃餅干的時候,孟娟起身進了他們家的廚房。我和陳舟也跟著進去了。廚房里又亂又臟,到處都是碗筷,好像從沒洗過,腳下的地磚已經(jīng)看不見本色了。從廚房出來后,我們又進了田滿貫的臥室。臥室顯得更糟,被子沒疊,墊單沒牽,枕頭上滿是頭發(fā)和皮屑,地上的煙頭和痰跡隨處可見。孟娟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嘴上雖然一聲不響,眉頭卻越皺越緊。臥室里有一股難聞的氣味,我和陳舟先出來了。孟娟則沒有急著出來,一個人又在里面待了好久。
當孟娟從臥室出來時,田滿貫拎著幾包快餐面回來了。他蓬頭垢面,褲子臟兮兮的,一條褲管卷到膝蓋,另一條卻垂在腳下。見到孟娟,田滿貫感到有點兒害臊,臉一下子紅到耳根。孟娟睜大眼睛,直直地瞪了他好半天,像是要狠狠地罵他幾句。但她沒罵,而是苦口婆心地說,田大哥,黨的扶貧政策這么好,你和田大媽都享受了低保,不愁吃不愁穿,還住上了樓房。既然生活條件改善了,你也應(yīng)該改變一下生活習慣。田滿貫愣著眼神問,咋改變?你教我一下。孟娟想了想說,好,那我今天就教你如何改變衛(wèi)生習慣。你要勤快一點,不說別的,起碼碗筷要及時洗,鍋盆要及時刷,床上的被子、墊單、枕頭,每天都要收拾好,特別是地上,天天都要掃,最好去買個拖把,掃了以后再拖幾遍,這樣就干凈了。田滿貫聽得很認真,像是都聽進去了。孟娟問,我剛才說的這些,你能做到嗎?田滿貫脖子一伸說,能做到。孟娟高興地說,很好,下次來,我首先就要檢查你家里的衛(wèi)生。田滿貫憨笑著說,行,我一定按你說的去做。
臨走時,孟娟從包里掏出兩百塊錢遞給田滿貫。田滿貫一愣問,你給我錢干啥?孟娟說,你拿去買幾個拖把,再給田大媽買點豆奶芝麻糊什么的。田滿貫一邊接錢一邊點頭,看上去像雞啄米。出門后,孟娟又回過頭叮囑說,田大哥,田大媽年紀大了,身體又差,你一定要按時煮飯給她吃,千萬不能讓她挨餓。田滿貫聽了,又點了一下頭,同時落下了兩顆淚。
我們從田滿貫家里出來,已是上午十點二十。這時雨又下大了,霧也多了起來。陳舟問,我們再去哪里?孟娟說,她包保的另外兩戶也住在這個安置點,就先去這兩戶吧,等到雨小了,霧少了,再去分散居住的那兩戶人家。
住在安置點的這兩戶,實際上只有兩個人。一個叫丁祥云,一個叫周運來,均為單身,俗稱光棍。孟娟介紹說,這兩個人原本都很勤勞,也很聰明。非常不幸的是,他們在年輕的時候就因故或因病帶上了殘疾,從此便喪失了勞動能力,于是陷入貧困,也沒能娶妻生子。丁祥云在煤礦挖煤時砸斷了脊椎,腰部至今還安著鋼板,一到陰雨天就疼。周運來在酒坊釀酒時患上了嚴重眼病,視力急劇減弱,差不多成了一個睜眼瞎,經(jīng)常把墻上的釘子當成蒼蠅拍,叫人哭笑不得。原來,他們都住在荒山野洼里,溫飽兩愁,有病難醫(yī),年久失修的土屋隨時都有倒塌的危險。好在,他們趕上了精準扶貧這個好時代,不僅住上了安全房,而且享受到了許多惠民政策,過上了衣食無憂的日子。
因為雨大霧濃,孟娟看不見他們兩家的門窗,所以不知道他們是否在家。為了我和陳舟不走冤枉路,孟娟讓我們在車上等著,由她先去探聽情況。她打著一把小花傘,踏著流淌的雨水,穿過朦朧的霧靄,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對面那棟安置房走去,苗條的身影越來越顯得單薄。在她完全被濃霧遮蔽的那一剎那,我不禁心頭一熱,對這個文弱的小女子肅然起敬。
大約過了十分鐘的樣子,孟娟回到了車前,臉上隱約有一絲沮喪。我發(fā)現(xiàn)她白皙的額頭被打濕了,不知道是淋了雨還是出了汗,連劉海都變得濕漉漉的,讓人看了心疼。他們不在家嗎?我問。她擺了擺頭說,丁祥云到村委會那里去了,鄰居說他中午才能回來。陳舟問,那個姓周的呢?她說,周運來有點兒蹊蹺,鄰居說沒看見他外出,可他的門窗卻關(guān)得緊緊的,我敲了好久也沒有動靜,打他的手機也不接。我問,那怎么辦?孟娟猶豫了一下說,只好下午再來一趟了。
離開集中安置點,孟娟讓陳舟將車繼續(xù)往村子的南邊開。雨仍然下著,霧也沒散,所以車開得很慢,像一只爬行的蝸牛。直到上午十一點半 ,我們才來到孟娟包保的另一戶人家。這一戶姓姜,戶主叫姜翹楚。
說來也巧,陳舟在姜家門口剛把車停穩(wěn),雨也停住了,霧也散開了。我從車上下來,一眼就看見了一棟嶄新的兩層小樓,頂上蓋著綠色琉璃瓦,墻面貼著灰色陶瓷磚,窗戶是不銹鋼的,看上去像一棟洋房。我有些疑惑地問,這應(yīng)該不是貧困戶的房子吧?孟娟不無驕傲地說,怎么不是?它就是姜翹楚的房子,姜翹楚是我包保的貧困戶。陳舟也感到奇怪,眨巴著眼睛問,貧困戶怎么蓋得起這么漂亮的房子?孟娟開心一笑說,這正是精準扶貧的結(jié)果。
接下來,孟娟便給我們詳細講述了姜翹楚這幾年脫貧致富的經(jīng)歷。在精準扶貧之前,他們家的確屬于貧困戶,吃土豆,住危房,穿破衣爛衫,走羊腸小路,喝的水是從堰塘里挑回來的,牛羊也在那里飲水,水里充斥著羊屎牛尿的味道,學生上學沒錢買書,病人看病沒錢買藥,可謂貧困交加,窮愁潦倒。其實,這里的自然環(huán)境并不差,資源豐富,氣候適宜,既有肥沃的土地,又有茂密的森林,還有遼闊的草原,不僅適合農(nóng)作物種植,而且適合畜牧業(yè)養(yǎng)殖。更重要的是,他們一家人都能吃苦耐勞,頭腦也活泛。按道理說,他們是不應(yīng)該倫為貧困戶的。然而,他們?nèi)狈Y金投入,更缺乏技術(shù)支持,有力無處使,有謀無處用。所幸的是,他們終于迎來了精準扶貧的好政策,政府不僅給他們提供了無息貸款,還免費為他們培訓種植技術(shù)和養(yǎng)殖技術(shù)。于是,他們家甩開膀子開展了種植和養(yǎng)殖,種辣椒、種土豆、種西紅柿,養(yǎng)牛、養(yǎng)羊、養(yǎng)蜜蜂,并且享受到了政府一系列的產(chǎn)業(yè)補貼。經(jīng)過幫扶,他們幾年下來就發(fā)了財,不僅有吃有穿了,而且還買了小轎車,前年又蓋起了這棟令人艷羨的樓房。
講完姜翹楚的家庭巨變,孟娟便帶我和陳舟進了屋。遺憾的是,家里一個大人也沒有,只有一個十一歲的男孩和一個兩歲的女孩。女孩眼睛半睜半閉地睡在沙發(fā)上,男孩在旁邊細心地看著她。孟娟告訴我們,這兩個小孩是姜翹楚的孫子和孫女。孟娟對兩個孩子顯得很親,一進門就摸著男孩的頭問,你爸爸媽媽還在外地打工嗎?男孩點一下頭說,嗯。孟娟接著問,他們最近回來看過你們沒有?男孩垂下頭說,沒有,他們出去后就沒回來過。孟娟聽了,情緒頓時顯得很低落。沉吟良久,孟娟又問,爺爺奶奶呢?男孩說,爺爺去山上放牛了,奶奶去地里綁西紅柿秧子了。孟娟問,他們什么時候才能回來?男孩說,還得兩個多小時。孟娟連忙問,他們回家這么晚,你和妹妹餓了怎么辦?男孩張了張嘴,卻欲言又止。孟娟愣了一會兒,伸手從包里搜出兩塊殘留的餅干遞給男孩。男孩一邊道謝一邊接過餅干,隨即喂了一塊在妹妹嘴里??粗@兩個孩子,孟娟突然哽咽著問,想不想爸爸媽媽呀?男孩低聲說道,想。他話音未落,孟娟猛然將他的頭扳了一下,扳過來貼在自己的胸口。后來,孟娟好半天沒再說話,仿佛患了失語癥,眼里卻淚光閃爍。
離開的時候,男孩一直把我們送到停車的地方。他的目光始終落在孟娟身上,顯得依依不舍。臨上車時,我指著孟娟問男孩,你知道她是誰嗎?他用保康一帶慣用的兒化音答道,孟娟兒!聽見一個小小的孩子能脫口說出自己的名字,孟娟的臉上驀然綻放出花兒一樣的笑容。只是,她的笑容里潛藏著那么一絲不易覺察的苦澀與憂傷。
中午十二點,陳舟把車又開上了那條夾在峽谷里的鄉(xiāng)村公路。孟娟打算帶我們?nèi)コ晕顼?,選的是一個名叫農(nóng)夫之家的餐館。為了節(jié)省時間,孟娟一上車就給餐館老板打電話,讓他提前煮一個薰排骨火鍋。老板在電話中大聲說,薰排骨要現(xiàn)洗現(xiàn)剁,煮好上桌至少要一個小時。我聽見了老板的話,便建議孟娟先去走訪一個貧困戶,然后再去餐館。孟娟覺得我這個建議不錯,于是讓陳舟馬上調(diào)頭,帶我們?nèi)チ擞伤5牧硗庖粦羧思摇?/p>
這個貧困戶的戶主叫萬正濤。在車上,孟娟給我們介紹了他們家的情況。萬正濤很小的時候,他的父親就因車禍去世了。父親去世不久,母親又狠心地扔下他,跟一個男人跑了。萬正濤雖說不幸,卻又有幸。上天是公平的,少年時讓他失去了親情,成年后卻給了他甜蜜的愛情。萬正濤在苦水中泡大,性格堅強而剛毅,真誠而善良,樸實而執(zhí)著,加上聰明,帥氣,贏得了許多姑娘的同情與青睞。同村有一個叫文玉婷的姑娘,美麗而又大方,早就喜歡上了萬正濤,一到結(jié)婚的年齡便毫不猶豫地嫁給了他,并給他生了兩個漂亮的女兒。愛情的力量是無窮的,婚后,小兩口攜手并肩,齊心協(xié)力,農(nóng)忙時在家種田,農(nóng)閑時出外打工,勤扒苦做,發(fā)憤圖強,沒幾年就蓋了樓房,在村里率先脫了貧。然而,天有不測風云。前年,萬正濤在一家工廠打工時,右胳膊被機器無情地砸斷了。因為失去了一條胳膊,這個已經(jīng)脫貧的家庭又回到了貧困戶之列。
十二點半多一點,我們到了萬正濤門口的曬場上。從遠處看,他家的門關(guān)著。孟娟自言自語地說,但愿他們家里有人,最好文玉婷在家。我有點聽不懂她的話,便問,戶主不是萬正濤嗎?孟娟說,沒錯,但我最想見的是他妻子文玉婷。我不解地問,為什么?孟娟頓了頓說,萬正濤少了一條胳膊,人幾乎就廢了,我擔心文玉婷會嫌棄他,甚至離開他。我說,不會吧?天下哪有這么絕情的女人?孟娟蹙緊眉頭說,萬正濤的父親去世后,他母親不是扔下他跟別人跑了嗎?如果文玉婷真的變了心,那萬正濤這個家就算徹底完了,尤其是那兩個孩子。事實上,萬正濤最擔心的也是這個。在他心里,文玉婷就是他的命,寧可失去十條胳膊,也不愿失去心愛的妻子。孟娟告訴我們,她每次來,都要跟文玉婷談?wù)勑?,希望她和萬正濤永遠不離不棄。
雨,不知什么時候又下起來了,斷斷續(xù)續(xù),時大時小。下車后,孟娟連傘也顧不得撐開,便快步朝萬正濤大門走去。我和陳舟跟上去時,她已經(jīng)敲門進去了。還好,四口人都在家,圍坐在一個圓桌旁,正開始吃午飯。見來了客人,他們立刻放下碗筷站了起來,讓座的讓座,倒茶的倒茶,上煙的上煙。文玉婷還說,我再去炒兩個菜,請你們和我們一起吃。她說著就要去廚房。孟娟趕緊攔住她說,你別客氣,餐館已經(jīng)在做了,我來看看你們就走。說完,孟娟把目光移到了萬正濤的右胳膊上,那是后來裝的假肢,手上籠著手套。孟娟低聲問,假肢能做事嗎?萬正濤一臉苦笑說,壓根兒使不上勁,只算是個擺設(shè)。文玉婷連忙糾正說,總比沒有強,好壞也能搭個手,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雙手開旋耕機犁地了。孟娟欣喜地說,太好了,時間長了會更好的。
停了片刻,孟娟對萬正濤說,我今天來,還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我打聽了一下,政府對殘疾人有專門的殘疾補貼,每年補貼的金額還不算少,但享受補貼的人必須先去辦殘疾證。我已經(jīng)與縣殘聯(lián)的人聯(lián)系好了,你哪天有空去??担?guī)闳マk。萬正濤聽到這個消息,嘴角終于露出了一絲笑意。說完殘疾證的事,孟娟走到了萬正濤兩個女兒身邊。大女兒十二歲,正讀初中;小女兒八歲,正讀小學。孟娟扭頭問萬正濤,政府對困難戶的學生有補助,初中生每學年補一千五,小學生每學年補一千,你們都享受到了嗎?萬正濤說,都享受到了。孟娟說,這我就放心了。她邊說邊伸出雙手,分別拍著姊妹倆的肩說,如今政策這么好,你們一定要認真讀書,多學習一點知識,多掌握一些技術(shù)。孟娟本來還想跟姊妹倆多說幾句的,但餐館的老板來電話催吃飯了,于是只好打住。轉(zhuǎn)身要走時,孟娟突然從包里掏出了兩百塊錢,硬是塞到了兩個孩子手里,讓她們?nèi)ベI些文具。
我們告辭的時候,萬正濤一家人都要出門送行。孟娟卻攔住了萬正濤和兩個孩子,只讓文玉婷一個人送我們。送到車前,孟娟停下來對文玉婷說,萬正濤從小就失去了父愛和母愛,現(xiàn)在只剩下你的愛了,所以再也不能失去。我想,只要有愛,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只要愛還在,你們家就一定能夠重新脫貧……文玉婷是個聰明人,沒等孟娟把話說完,便誠懇地說,請孟同志放心,我不會扔下正濤不管的。文玉婷這么一說,孟娟喜出望外,使勁握住她的手說,你真好!
我們趕到農(nóng)夫之家,時間已是午后一點半了。薰排骨真香,我和陳舟都吃得津津有味。孟娟卻興致不高,仿佛有什心事。陳舟問,你在想啥?孟娟說,我在想姜翹楚的兩個孫子。陳舟說,不是去看過了嗎?孟娟說,雖然去看過,但沒見到一個大人,我有許多想說的話都沒有說。我好奇地問,你想說什么呢?孟娟說,我想告訴姜翹楚夫婦,并讓他們轉(zhuǎn)告兒子和媳婦,家里已經(jīng)脫貧了,往后就不能一心只想著賺錢,而應(yīng)該關(guān)心孩子的教育和成長。你看他們家,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四個大人都出去做事了,把兩個孩子丟在家里,連午飯都不能讓他們按時吃,壓根兒沒把孩子的教育和成長放在心上。我覺得,如果不重視孩子的教育和成長,這個家庭是不可能真正脫貧致富的。聽了孟娟這席話,我的眼睛不禁睜大了一圈,陡然對她刮目相看了。
在農(nóng)夫之家,我們前后只待了一個小時。放下碗筷,孟娟搶在頭里去買了單。她一買完單,我們馬上又上車出發(fā)了。三點左右,我們再一次來到了村里的集中安置點。雨這時已經(jīng)停了,但霧還沒有散,能見度不足兩米。
孟娟先到了周運來家門口,我和陳舟緊跟在她后面。周運來家的門窗仍然關(guān)閉著,我心頭不由一涼。孟娟卻沒有失望,果斷地伸出一只手,一邊敲門一邊喊周師傅。她剛喊了兩聲,門突然開了,一個身體魁梧的中年男人出現(xiàn)在門口。孟娟介紹說,他就是周運來師傅,早先在鎮(zhèn)上釀酒,倘若不患眼疾,肯定不會成為貧困戶。進門后,孟娟說,我上午來過一趟,你不在家。周運來紅著臉說,我知道你來過,其實我在家里,只是沒開門。孟娟一怔問,為什么不開?故意躲我嗎?周運來說,我當時心里很煩,不想見人。孟娟急忙問,遇到了什么煩心事?周運來嘆口長氣說,唉,一言難盡。沉默了一會兒,孟娟又問,那你現(xiàn)在怎么又開門了?周運來說,我沒想到你今天還會再來,心里挺感動,還有些內(nèi)疚,就開了門。人心,都是肉長的。孟娟一聽,不禁動容,目光一下子變得更加柔軟。
周運來穿著整潔,家里也收拾得很干凈。我們剛坐下,他放在茶幾上的手機忽然短促地響了一聲,有點像蛐蛐叫。他趕快拿起手機,貼在眼睛上看了一下,表情怪異地說,微信。但他沒回復(fù),看完又把手機放在了茶幾上。我有些迷惑地問,你的眼睛不是壞了嗎?怎么還能看微信?周運來說,因為貧困戶免醫(yī)療費,我就到外面大醫(yī)院治了一次,總算恢復(fù)了一些視力。他話音剛落,手機又像蛐蛐那么叫了一下。他又拿起手機看了一眼,但仍然沒理。孟娟說,你先回微信吧。周運來說,不急,晚點再回不遲。孟娟發(fā)現(xiàn)周運來說話時臉色很不自然,便試探著問,剛才給你發(fā)微信的,是你的初戀情人吧?周運來大吃一驚,鼓著眼珠問,你是怎么知道的?孟娟說,我猜的,你當年在酒坊釀酒時不是談過一個女友嗎?周運來說,你真會猜,的確是她的微信。
關(guān)于初戀情人,周運來開始還有點羞于啟齒,話一說開,也就直言不諱了。周運來回憶說,他當年眼睛模糊不久,女友就和他分手了,隨后嫁給了城里的一個男人??膳衙?,結(jié)婚不到一年就死了丈夫,后來便一直守寡。沒想到,周運來去年住進安置房以后,女友突然跟他聯(lián)系上了,居然要重續(xù)舊情,還想搬來同他一起生活。孟娟一聽,欣喜不已,朗聲說道,好事?。≈苓\來卻陰了臉說,好事倒是一件好事,可是,我一個靠政府幫扶的貧困戶,哪有能力養(yǎng)活她呀?所以,我有點兒左右為難。孟娟反問道,她自己有胳膊有腿,為什么一定要靠你養(yǎng)活呢?我倒覺得,她搬來跟你一起生活,說不定你們倆還能攜起手來,一道發(fā)財致富奔小康呢。周運來想了想問,依你的意思,我可以答應(yīng)她?孟娟說,當然。周運來伸手拍了一下大腿說,好吧,那我聽孟同志的。
將近四點鐘的樣子,我們來到了丁祥云家。剛到門口,孟娟就從包里掏出了一本書,我湊近看了一眼,是章回體長篇小說《楚王傳奇》的下卷。孟娟說,她這次來看丁祥云,并沒有太多的事情,主要就是給他送這本小說。丁祥云在生活中沒有什么愛好,一不抽煙,二不喝酒,三不打牌,唯獨喜歡看小說。擔任丁祥云的包保責任人以來,孟娟已記不清給他帶過多少本小說了,有的是從圖書館借的,有的是從朋友那里要的,有的是她自己花錢從書店買的。上上次來的時候,她從朋友家里順手帶了一本《楚王傳奇》上卷給丁祥云,上次再來時,他已經(jīng)讀完了,便請她幫忙帶下卷,還說這部小說特別好看。
孟娟敲開門將我們帶進丁祥云的客廳時,客廳里坐了好幾個人。一個戴灰色帽子的中年男人坐在中間,正在給另外幾個人眉飛色舞地講故事。孟娟指著他小聲對我說,他就是丁祥云,其他幾位是鄰居。看見有客人來,幾位鄰居立刻起身告辭了。孟娟問,丁大叔,你剛才在給他們講什么故事?丁祥云說,正講楚王送巴茅草給周天子濾酒呢,都是從《楚王傳奇》上看來的。孟娟先哦了一聲,然后說,今天我把下卷給你帶來了。丁祥云一聽,興奮異常,一邊雙手接書一邊說,謝謝孟同志,你真是雪中送炭?。⊥A艘幌拢∠樵朴终f,讀完下卷,我又能給左鄰右舍講好幾天了。他們都愛聽我講故事,一聽我講故事,什么煩惱都沒有了,一天到晚樂呵呵的。聽了丁祥云這番話,孟娟高興萬分,臉都笑開了,看上去像一朵絢麗的向日葵。
我們在丁祥云家里坐了半個鐘頭。其間,孟娟問他脊椎最近怎樣,他說還好,因為有小說看,脊椎居然不怎么疼了。孟娟感嘆說,真沒想到,小說還可以止疼!丁祥云不無幽默地說,是啊,小說就是我的止疼藥。
臨別的時候,孟娟無意中朝丁祥云的窗臺上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了兩盆草和一盆花。草,綠得像碧玉;花,紅得像爐火。孟娟驚奇地問,丁大叔,這些花草都是你種的嗎?丁祥云說,是的,沒事種了好玩。我這時插嘴問,你為什么想到要種花種草,而不種蔥種蒜呢?丁祥云笑笑說,我都是跟小說中的人物學的,純屬附庸風雅??吹贸鰜恚暇暌矡釔刍ú?,她主動把丁祥云拉到窗臺旁邊,讓陳舟給他們拍了一張合影。合影拍得好極了,在紅花綠草的襯托下,年輕、溫柔而美麗的扶貧干部孟娟和她的幫扶對象丁祥云親密地站在一起,丁祥云顯得那么自信、自足而自尊,一點兒也不像個貧困戶,倒像個精神富翁。
下午五點整,我們匆匆離開了集中安置點。因為家里晚上有客來訪,我必須在七點之前返回馬良。孟娟同事的越野車已經(jīng)修好,她也打算乘同事的車回到縣城。從安置點出來后,我們先把孟娟送到龍坪鎮(zhèn)文化站,然后就分開了。
傍晚六點五十的光景,我和陳舟回到了馬良。下車后,陳舟給孟娟打了一個電話,問她到了沒有。孟娟說,她后來改變計劃了,將在龍坪住一夜。陳舟問其原因,孟娟說,她心里老是放不下姜翹楚的那兩個孫子,所以決定再去一趟他們家。陳舟打去電話的時候,孟娟剛走到姜翹楚家門外,已經(jīng)看到了窗口的燈光。孟娟在電話中說,他們家的燈光明亮耀眼,讓她不禁想到了早晨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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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天》羅中立布面油畫20 世紀80 年代
《年終》羅中立布面油畫200×140cm 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