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玥
我便是那蠟燭,在盛宴中消亡,天明后請收拾一地的燭淚,從中讀取什么值得哀悼,什么值得頌揚。
我們奉上最后一絲愉悅,如何能換來平靜的死亡……
——《鄉(xiāng)愁》
他是詩人的兒子,天生擁有一雙悲劇演員的眼睛,電影是其一生的信仰。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鏡頭語言深深根植于俄羅斯的文化傳統(tǒng),雖背離了安常守固的線性敘事,卻具有莊嚴的文學感。在表層的故事背后,有著關(guān)于整個歷史進程復雜性的深刻見解,傳遞出一種獨特的詩性與宏大的悲憫。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1932年4月4日出生在俄羅斯伊萬諾沃州札弗洛塞鎮(zhèn),他的父親阿爾謝尼伊·亞歷山德羅維奇·塔可夫斯基是知名的詩人、翻譯家,母親瑪麗亞·伊萬諾夫娜·維申雅科娃在出版社做校對員,家庭成員中還有一個名叫瑪麗娜·塔可夫斯卡婭的妹妹。
阿爾謝尼伊才華橫溢、儀表堂堂,早年即與多位俄羅斯白銀時代詩人、作家交往甚密,同時也是詩人瑪琳娜·茨維塔耶娃和安娜·阿赫瑪托娃非主流文學思想圈的重要成員,他在文學表達上始終恪守自己的立場,對紛繁蕪雜的社會時局和大肆盛行的日丹諾夫主義漠然置之。1935年,他拋棄了妻子和年幼的孩子,很快組建了新的家庭。父親缺席了塔可夫斯基的童年,但其堆積在案牘上未經(jīng)發(fā)表的詩作卻慰藉了他的內(nèi)心,成為了最佳的藝術(shù)啟蒙。敏感、孱弱的少年在佩列杰利基諾鄉(xiāng)間宅邸的午后,花費大量時間反復閱讀、咀嚼這些文字,逐漸增進了關(guān)于父親對文學熱忱和土地情懷的理解。無論這個男人虧欠家庭與否,但作為詩人,無疑他是杰出的。
蘇德戰(zhàn)爭爆發(fā)后,塔可夫斯基一家搬回了莫斯科。堅韌、頑強的母親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下獨自撫養(yǎng)兩個孩子長大,同時照料著年邁多病的祖母。難以置信的是,盡管生活拮據(jù),母親仍然支持塔可夫斯基利用課外時間學習了繪畫和雕塑,推薦他讀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潛移默化地塑造了他的藝術(shù)品位和審美能力。19歲那年,塔可夫斯基被莫斯科東方語言學院錄取,在那里學習阿拉伯語。兩年后,個性散漫、熱愛嬉皮士文化的他選擇了退學。在母親的鼓勵下,他以地質(zhì)考察員的身份加入了一支探險隊,遠赴西伯利亞東部淘金。
或許在近三年的游歷中,西伯利亞廣袤的原野與密林,令塔可夫斯基深刻地體味到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并且完善了他對未來人生道路的真正判斷——做一名電影導演。回歸莫斯科生活后的他很快進入了國立電影學院,師從米哈伊爾·羅姆。得益于米哈伊爾高超的藝術(shù)造詣和教學水平(他也是塔可夫斯基堅定的支持者),塔可夫斯基的導演課程進展十分順利,并結(jié)識了安德烈·康查洛夫斯基、亞歷山大·戈爾東、瓦西里·馬卡羅維奇·舒克申等一群志同道合的同學,他們熱衷于談論英格瑪·伯格曼、羅伯特·布列松等歐洲電影巨匠的創(chuàng)作和風格,洋溢著學院派年輕電影人的活力與激情。在導師的鼓勵下,他們先后拍攝完成了兩部試驗色彩濃重的短片——《殺手》和《今天不離去》,雖然反響一般,但是在劇本改編、拍攝調(diào)度甚至表演探索方面卻收獲了重要的經(jīng)驗。
1957年,塔可夫斯基和19歲的女演員伊爾瑪·拉烏什結(jié)婚,她的身影曾出現(xiàn)在塔可夫斯基早期的電影作品當中。塔可夫斯基對女性的態(tài)度是矛盾的,從他的內(nèi)心深處,始終對母親長久以來的養(yǎng)育滿懷感激,失意時曾不斷向她禱告,流露出不為人知的脆弱一面。但有時他又非常大男子主義,將女性定義為“以愛之名的屈服和忍辱”。
隨著閱歷的增長,塔可夫斯基的性格越發(fā)深沉,充滿憂疑,看待事物的觀點令人無從琢磨,這也導致了他與最初在創(chuàng)作上緊密合作的一些摯友分道揚鑣。
完成全部的學業(yè)后,塔可夫斯基進入莫斯科電影制片廠從事助理導演工作,雖然他的畢業(yè)作品《壓馬路和小提琴》獲得了紐約大學生電影節(jié)一等獎,但仍未引起制片廠的足夠重視,在當時,他充其量只是一個不起眼的“三類導演”。
1961年夏天,命運向塔可夫斯基投來了第一枚迎來轉(zhuǎn)折的橄欖枝——他臨危受命,接手一部陷入僵局的電影?!兑寥f的童年》根據(jù)弗拉基米爾·博戈莫洛夫的短篇小說改編,講述雙親被德國納粹殺害的少年伊萬,懷著對納粹的仇恨,投身革命為國效力的故事。莫斯科電影制片廠的初衷是將其打造成另一部《雁南飛》式的標桿之作,前期已經(jīng)為其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但原導演愛德華·阿巴洛夫拍攝出來的效果卻極其不盡人意,最終迫于壓力退出了劇組。
整部影片只剩下一半的制作經(jīng)費,可塔可夫斯基向制片廠提出的條件更像是把自己逼入了死角:重寫劇本,同時拒絕觀看或使用之前已經(jīng)拍攝的素材,哪怕一米膠片也不行。再者,為了重新開始,更換演員和技術(shù)班底。制片廠的領(lǐng)導們對塔可夫斯基顯然并沒抱有太大的期望,但在后面幾個月的工作中,塔可夫斯基的效率和才華令他們刮目相看,除了對影片中具有象征色彩的夢境場景頗有微詞外,絕大部分的拍攝成果不乏情感沖擊力,這些都得到了他們的認可。
《伊萬的童年》呈現(xiàn)了塔可夫斯基強烈的反戰(zhàn)意識和少年情懷,主人公伊萬置身于殘酷而堅硬的現(xiàn)實,他的創(chuàng)傷首先來自于家庭的破裂,但在戰(zhàn)爭對其心理和生理的長期影響下,善惡認知的界限逐漸模糊,孩子、英雄、魔鬼、殉道者的多重身份最終產(chǎn)生了毀滅性的錯位,交融成為悲劇的根源。
1962年4月,該片在莫斯科中央影院舉行了首映,隨后官方將其作為兒童電影廣泛發(fā)行。同年8月,第27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jié)評委會將金獅獎頒給了這部影片,歐洲電影界人士紛紛認為《伊萬的童年》標志著當代電影一位偉大形式主義者的到來。影評人喬治·杜薩爾曾這樣評價道:“如果想要認識新一代蘇聯(lián)導演,那就去看這部作品吧!”法國存在主義哲學領(lǐng)袖讓-保羅·薩特則在給《團結(jié)報》編輯的回信中表示:《伊萬的童年》是他近年來看過的最為出色的電影,優(yōu)秀的年輕作者身上兼具戈達爾快速又簡略到晦澀的節(jié)奏以及安東尼奧尼般自然原生的悠緩,但他同時指出了影片主旨的深刻內(nèi)涵:每一次動蕩中,歷史都需要英雄,它創(chuàng)造他們,并且通過他們在自己所塑造的社會中受盡磨難,來毀滅他們,這是一種巨大的荒謬。薩特帶有批判性的觀點引發(fā)了激烈的爭議,為了避免卷入不必要的麻煩,塔可夫斯基變得小心翼翼起來,他在媒體訪談中多次提醒人們應從非歷史角度看待、欣賞這部電影,不要過度解讀,盡可能地去淡化影片的政治色彩。
30歲的塔可夫斯基,因為一部曾不被看好的處女作所取得的聲望已經(jīng)遠超他的前輩謝爾蓋·邦達爾丘克等人。盛名之下,卻危如累卵。是擎起蘇聯(lián)電影眾望所歸的復興旗幟,還是跳出藩籬,成為薩特口中的超現(xiàn)實主義大師?殊不知他已悄然踏上崎嶇的苦旅……
電影《伊萬的童年》海報
著名導演亞歷山大·索科洛夫曾說過:一些電影主管者嫉妒塔可夫斯基和他的天賦,就像性無能的人對性能力的嫉恨一樣,致命且難以消除……
1963年2月,塔可夫斯基加入了蘇聯(lián)電影工作者工會,《伊萬的童年》所取得的成功,令他不再像新人導演一樣為電影的制作預算而發(fā)愁,他開始雄心勃勃地籌備史詩傳記電影《安德烈·盧布廖夫》,這是一部不折不扣的大制作,講述了傳奇圣像畫家安德烈·盧布廖夫跌宕起伏、為追尋信仰而苦苦求索的一生。這個有著東正教僧侶和藝術(shù)家雙重身份的人物有著崇高的歷史地位,這是官方也無法否認的。同時,憑借充足的預算,塔可夫斯基完全可以大展身手。如果他能夠識時務地在影片中表達出官方所期望的民族反抗精神,那么本片極有可能奠定其新一代電影領(lǐng)袖的地位。
年輕的塔可夫斯基過分堅持自我,他試圖從安德烈·盧布廖夫的創(chuàng)作心理層面切入,研究藝術(shù)家的精神狀態(tài)和非宗教情感是如何創(chuàng)造出永恒的精神價值的。這種劍走偏鋒的拍攝思路加上漫長的制作周期令蘇聯(lián)國家電影委員會大為光火。直至1966年年底本片小范圍上映時已經(jīng)耗費了四年的時間,成片的效果也讓電影主管部門無法接受,他們猛烈批判整部電影晦澀難懂,出現(xiàn)了過多殘酷和裸露的鏡頭,盧布廖夫被刻畫成一個徹頭徹尾的悲觀主義者,結(jié)局帶有一種自然主義的殘忍。他們認為塔可夫斯基變得忘乎所以,失去了一些創(chuàng)作上的“良好品質(zhì)”。即使后來塔可夫斯基試圖通過剪輯進行補救,影片仍無法擺脫當時被禁映的命運。
四年的心血未能得到肯定,塔可夫斯基只能投入全新的項目來消解沮喪的情緒和債務的壓力,他完成了電影《鏡子》的劇本初稿,并將目光瞄向了波蘭科幻作家斯坦尼斯拉夫·萊姆的小說《索拉里斯星》。主管部門對后者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他們希望這部科幻題材的影片能夠打開國際商業(yè)市場,因此順利通過了該片的拍攝計劃。
1970年,《索拉里斯星》正式開機。鑒于《安德烈·盧布廖夫》的“前科”,整個劇組的人員配備完全由制片廠掌控決定,塔可夫斯基懷著極為郁悶的心情完成了影片。拍攝過程中,他曾遠赴日本取景,回國后卻時刻處于疲憊、焦慮、憤懣的狀態(tài),甚至覺得委派下來的制片主任就是個干涉他創(chuàng)作的草包。同年夏天,塔可夫斯基和妻子離婚,迎娶在拍攝《安德烈·盧布廖夫》時結(jié)識的拉里莎·帕夫洛夫娜·基齊羅瓦。在此期間,蘇聯(lián)國家電影委員會主席阿里克謝·羅曼諾夫召集了邦達爾丘克、格拉西莫夫、庫利贊諾夫等一批業(yè)內(nèi)專家對《安德烈·盧布廖夫》提出修改意見,塔可夫斯基只能被動接受,這部電影最終在秋天迎來了解禁。
兩年后,《索拉里斯星》同樣在經(jīng)歷反復修改后取得了發(fā)行許可,制片廠廠長尼古拉·西佐夫在羅曼諾夫少將的授意下,明智地將其送到了第25屆戛納電影節(jié)上,最終影片獲得了評委會特別大獎。這符合眾人的預期,也讓塔可夫斯基與主管部門原本焦灼的關(guān)系得以緩釋。很快,莫斯科電影制片廠將他列為“一類導演”。更值得慶幸的是,《索拉里斯星》的成功將原本夭折的《鏡子》挽救回來,塔可夫斯基終于被允許開拍這部帶有半自傳色彩的作品。
1973年,《索拉里斯星》在莫斯科正式上映后,仍不乏批評和反對之聲。這是一部披著科幻片外衣的“塔式電影”,充滿玩味且意義模糊,然而又不時朝著理性智識的方向發(fā)展,其所表現(xiàn)的星際科考之旅本質(zhì)上是人類對自身思維和靈魂的執(zhí)著求索。顯然,塔可夫斯基沒有放棄帶給他榮耀的哲思與深沉,以及對傳統(tǒng)敘事手法一再的輕蔑。
《鏡子》是一部極其私人化的電影作品,記憶中的農(nóng)莊、陰霾、田野、樹叢栩栩如生地呈現(xiàn)出來,它是塔可夫斯基對自我的一次重要尋找。影片回顧了他的童年和少年階段,對于父親不辭而別的原因、母親隱忍多年的理由,塔可夫斯基在歷經(jīng)現(xiàn)實的滄桑之后,深刻理解了別無選擇的環(huán)境和憂愁困苦的人生,他在電影里將那些充滿情感的畫面排列出來,給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1974年7月,蘇聯(lián)國家電影委員會的官員們在觀看完《鏡子》的樣片后,一頭霧水,但是他們?nèi)耘f給出了冠冕堂皇的評價:不知所云的電影,素材散架,沒有整體性可言,也未表現(xiàn)出人物與國家的聯(lián)系,總之無可救藥。塔可夫斯基寫信給他們表示拒絕修改該片。同年年底,《鏡子》只被允許在電影工會小范圍放映。
因為創(chuàng)作上與上級的對峙,塔可夫斯基的生活更加困頓,他夢見自己死了,并開始有了記賬單的習慣。為了負擔起生活開支,他更加努力地尋求其他的工作機會:在亞美尼亞電影《酸葡萄》中擔任藝術(shù)顧問,還與哈薩克斯坦作家穆赫塔爾·奧耶佐夫一起擔任了兩部電影的編劇。此外,他心底有一個念念不忘的拍攝項目——改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白癡》,小說中主人公感化他人的方式有一種殉道者式的悲壯和決絕,這與塔可夫斯基關(guān)于道德拯救的情懷不謀而合,為此他專門完成了一個劇本大綱。
塔可夫斯基的第五部電影《潛行者》的主題標志著他徹底走上了行而上學的道路,影片改編自斯特魯加茨基兄弟的小說《路邊野餐》。在想象的維度里,人類文明奄奄一息,三個不同身份的普通人通過穿越一片危機四伏的末世禁區(qū),試圖找到欲望神秘的本源,因此這注定是一場奧德修斯之旅。在這部影片中,塔可夫斯基的審視發(fā)生了距離的變化,從個體延伸到整個人類的命運,對現(xiàn)代文明的丑陋和無序表現(xiàn)出深刻、積蓄已久的悲觀情緒。
電影《鏡子》劇照
電影《潛行者》劇照
《潛行者》的拍攝過程不乏困難險阻,第一個拍攝版本因為技術(shù)問題無法放映,促使塔可夫斯基解雇了攝影師格奧爾基·雷貝格。1978年4月,創(chuàng)作上的勞累與掙扎引起心肌梗塞,直至一年后,逐漸恢復狀態(tài)的塔可夫斯基才得以完成二次拍攝的工作,他堅信比之以往作品中流露出的“太多瑣碎、短淺與虛假”,《潛行者》會是自己最好的一部電影。然而,這部影片的生存空間遭到了邦達爾丘克新作的無情擠壓,甚至好友安德烈·康查洛夫斯基的同期作品《西伯利亞頌》都因題材優(yōu)勢引起了蘇聯(lián)國家電影委員會的高度重視,而《潛行者》則被簡單粗暴地歸入第三等級,導致拷貝低于正常數(shù)量,大部分城市都無法放映,觀眾和媒體在電影院里根本看不到這部作品的蹤影……
1979年秋,對塔可夫斯基影響巨大的是母親去世,他感覺各方面的運氣都與自己背道而馳,人生正經(jīng)歷著從未有過的至暗時刻。
一面是聲名遠揚,一面是債臺高筑。
即使選擇出走西方,受集體主義影響深重的塔可夫斯基對蘇聯(lián)電影體系自始至終都抱有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真正地承認他,讓他和家人過上體面的生活。他曾在寫給父親的信中,像個孩子般喋喋不休地抱怨道:“我只是一個為蘇聯(lián)電影作出了貢獻的藝術(shù)家。我現(xiàn)在都懷疑我這樣的人會不會是最后一個。事實上,我在國外為蘇聯(lián)電影界賺到的錢,比一群邦達爾丘克加在一起都多……”
塔可夫斯基
與之不同的是,西方電影界將塔可夫斯基視作蘇聯(lián)新浪潮電影的獨子,推崇他、擁戴他、愛護他,塔可夫斯基所行之處,“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1980年,意大利影人對塔可夫斯基一部極為重要的電影——《鄉(xiāng)愁》施以援手,意大利國寶級編劇托尼諾·喬艾拉和塔可夫斯基共同創(chuàng)作該片的劇本。在他鄉(xiāng)的日子里,托尼諾始終陪伴其左右,他們在羅馬、米蘭、都靈、那不勒斯等地采風,閑暇時在托尼諾的別墅露臺上談論詩歌、攝影和建筑藝術(shù),并熱情地回復影迷來信中的提問。另一位電影巨擘米開朗基羅·安東尼奧尼得知塔可夫斯基在意大利本土后專程致電問候,邀請其探班自己的電影。這段旅居海外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美妙、純粹,充滿了來自同行的善意,它被全部拍攝下來,并被剪輯成一個小時的紀錄片《旅途時光》,而托尼諾的詩作也從側(cè)面印證了兩位電影大師惺惺相惜的深厚情誼:
電影《鄉(xiāng)愁》海報
我不知道房子是什么/是一件外套嗎/或是雨天的一把傘/我用瓶子、抹布、木人、窗簾、扇子填滿它/似乎我從未想要離開它/那么它是個籠子/監(jiān)禁經(jīng)過的任何人/甚至像你一樣的一只鳥/飄雪的天氣/但是我們互相所訴說的/是如此明亮/以致抑制不住
當然,創(chuàng)作上的愉悅并不能完全打消塔可夫斯基遠在故土的憂慮:年僅11歲的小兒子安德烈·安德烈耶維奇滯留在國內(nèi),當局沒有通過孩子的簽證。直至1982年年底,妻子拉里莎才先行來到意大利與他會合。
《鄉(xiāng)愁》制作完成后,在戛納影展選片總監(jiān)吉爾·雅各布的力邀下,塔可夫斯基參加了第36屆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多l(xiāng)愁》最終與金棕櫚獎失之交臂,但它仍為塔可夫斯基贏得了主競賽單元的最佳導演獎。
塔可夫斯基在電影拍攝現(xiàn)場
《鄉(xiāng)愁》的觀影體驗就像在穿越一座迷宮,時間與空間任意綿延著,虛幻與真實也不再有任何界限,相互交疊在了一起。電影里的俄國詩人、女翻譯、瘋子站在各自命運的孤島上,現(xiàn)實迫使他們無法更進一步。塔可夫斯基將無法自拔的思鄉(xiāng)情懷和對人類精神的終極關(guān)懷全部投射其中。影片中,不被世人理解的瘋子多米尼克即將自焚前出現(xiàn)了這樣一句念白:“我們這時代再無偉大的大師留存,這正是真正的邪惡……”這句念白印證了塔可夫斯基對自己藝術(shù)創(chuàng)作命途多舛的無聲控訴?,F(xiàn)實中更為惡劣的是,戛納電影節(jié)結(jié)束不久后,莫斯科電影制片廠以塔可夫斯基長期不在本土工作、無視紀律的理由解雇了他。
1984年夏,當留在國內(nèi)的家人簽證申請徹底無望后,身心俱疲的塔可夫斯基在米蘭宣布不再回國,他在日記中寫道:
我怎能預料,拍攝《鄉(xiāng)愁》時,那種彌漫整個銀幕的如鯁在喉的憂傷,會成為我余生的歸宿?
我怎能想到,從今往后直至生命的盡頭我都要承受著沉疴……
就這樣,他成為了一個影像之外真實的流亡者。
昨晚我做了個很悲傷的夢。我又夢到俄國北方某處的湖泊;那是拂曉,遠處的湖濱有兩座東正教修道院,教堂和圍墻異常美麗。我好悲傷!我好痛苦!
背井離鄉(xiāng)后的塔可夫斯基奔走于倫敦、柏林、斯德哥爾摩多地,為未來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積極尋求轉(zhuǎn)機。他遇見了形形色色的人——制片人、出版商、政客、教授……甚至冰島總統(tǒng)也給他發(fā)來了入籍邀請,但他的內(nèi)心仍然充斥著苦悶和郁結(jié),更多的是為孩子的無辜受苦而感到自責,為把孩子接回到自己的身邊,他做出了各種努力與嘗試,但均以失敗告終。
《犧牲》是塔可夫斯基的最后一部作品,在瑞典電影界的支持下于1985年的春天開拍。影片拍攝期間,他被檢查出患有肺癌,健康狀況急劇惡化,病痛嚴重折磨著他,他只能頻繁地穿梭于片場和醫(yī)院之間。幸有瑞典著名導演英格瑪·伯格曼的老搭檔——攝影師史文·紐克維斯特的幫助,影片在1986年年底得以拍攝完成。
在《犧牲》上映的前半個月,20世紀人類最為慘烈的技術(shù)災難發(fā)生了:烏克蘭普里皮亞季鄰近的切爾諾貝利核電廠的第四號反應堆發(fā)生了爆炸,產(chǎn)生的輻射量相當于400顆原子彈,整個歐洲都被籠罩在核污染的恐怖陰霾之中……巧合的是,《犧牲》所講述的內(nèi)容正是以全球性核毀滅為背景,主人公亞歷山大通過向上帝獻祭阻止核災難發(fā)生的故事。
塔可夫斯基不是先知,沒有刻意增添光影里任何不安的底色。肉體上的病痛,生活中的徘徊與不堪促使他更加清醒。在這部寓言般的作品中他耗盡了自己全部的能量,對影片中的人物灌注了真實而憂郁的情感。亞歷山大似乎就是他的化身,不曾背叛豕突狼奔的土地,且以世人所不能理解和容忍的受難方式對抗人類即將到來的厄運,即使被拋棄和放棄,他仍然將堅實的愛和善回報給了人間,電影詩人的塔可夫斯基亦是如此。
1986年1月,塔可夫斯基的兒子安德烈終于獲準離開蘇聯(lián),他漂泊的家庭迎來了久違的團聚。同年5月19日,在第39屆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上,《犧牲》獲得了評委會特別大獎。此時的塔可夫斯基,身體已經(jīng)極為虛弱,這個獎項由小安德烈代其領(lǐng)取。在生命的最后兩個月里,他在巴黎的一家診所接受化療,直至12月29日夜晚去世。
一周后,塔可夫斯基的葬禮在巴黎亞歷山大·涅夫斯基教堂舉行,樂手們在葬禮上一曲接一曲地演奏著巴赫的曲子,告慰塔可夫斯基的靈魂,因為他生前堅信“能夠把永恒獻給上帝的只有巴赫一人”。
葬禮結(jié)束后,他被安葬于巴黎郊區(qū)圣熱納維耶芙-戴布瓦的俄羅斯人公墓。
追溯其一生,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曠世之才在蘇聯(lián)電影界似乎成為了一種令人敬畏的異彩,因而無法擺脫“被涂污的鳥”的宿命,但他最終穿越了現(xiàn)實的衣衫襤褸與歷史的愁云密布,抵達了電影之詩的不朽本真。縱然時光荏苒,但對于觀眾而言,塔可夫斯基的作品依舊是人世間最偉大的精神掩體,它們的存在讓脆弱的人類靈魂得以接受到光影圣堂最后的庇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