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道通為一”來看禇伯秀解莊思想

趙小英

摘 要：本文從褚伯秀得聞范無隱解惠施句的“‘恢詭譎怪，道通為一。存而勿論可也?！钡睦斫狻肚f子》的解經(jīng)方法入手，以“道通為一”作為方法論來分析褚伯秀在《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一書中所用的解莊方法。從而提取出褚伯秀以樸真——把握文本最根本的精神、通一——打通各篇不同主題、融會——融通儒釋道三家之理的三個層次的解莊特色。并且關(guān)注到褚伯秀對與學道、求道的重視以及治道、救世的反復(fù)論說兩個角度。從三個層次和兩個角度，縱橫交錯，將褚伯秀對《莊子》文本所做的解讀重新做一分析，從而更加清晰地了解褚伯秀本人的求道之思以及家國情懷。

關(guān)鍵詞：褚伯秀;道通為一;樸真;通一;融會;學道;治道

一、引言

褚伯秀，又名師秀，字雪巘（一說號雪巘），號環(huán)中子，又號蕉池道士、蕉池叟，宋元間錢塘人。其時隱居修行于杭州天慶觀，其人博學且通經(jīng)術(shù)，性清介絶俗。在張京華對其行跡的考證中，可以看到當時的高官尤平章單騎至觀中訪褚伯秀，而褚氏言道我非三年前曾停留在此的王高士，言罷長揖而出。此間褚氏不慕聲名，不與權(quán)貴交接，日常清苦著書，從游者為老儒宿學。由此事，可見其品格。褚伯秀生活的時代是宋末明初，其人亦是清修之士。他的著作留下來的亦不多，除少許詩文，其注三經(jīng)，唯有《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被收入《正統(tǒng)道藏》，今可見之。

《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一書，共一百零六卷。征引郭象、呂惠卿、范元應(yīng)等十三家之說，是為宋之前的《莊子》集注。其中褚氏自己的見解主要見于“管見”和“統(tǒng)論”部分，“管見”包括大致又可以分為疏通大意與訓詁字句兩部分。其中范元應(yīng)，又稱范應(yīng)元，即西蜀道士范無隱，據(jù)張京華考證，“宋理宗淳佑六年（丙午，1246）至淳佑八年（戊申 1248）：褚伯秀三十歲至三十二歲。與諸同學見范應(yīng)元于杭州天慶觀?！?褚伯秀在《義海纂微》的《天下篇》解釋“惠施多方”部分，追訴了其與同學聽學于范無隱的往事。其文如下：

愚初讀是經(jīng)終卷，至惠施多方以下，莫窺端涯，與《列子》載公孫龍誑魏王之語絕相類，難以措思容喙，橫于胸臆有年矣。淳佑丙午歲，幸遇西蜀無隱范先生游京，獲侍講席幾二載，將徹章，竊謂同學曰：“是經(jīng)疑難頗多，此為最后一關(guān)?！蔽磳弾熞馊魹榘l(fā)明，度有出尋常見聞之表者。暨舉經(jīng)文，眾皆凝神以聽。師乃見問：“諸友以此論為何如？”眾謝不敏，愿開迷云。師曰：“本經(jīng)有云：‘恢恑憰怪，道通為一。存而勿論可也?！北娊糟等?，再請明訓。師默然良久，曰：“若猶未悟耶？此非南華語，是其所辟以為舛駁不中之言，焉用解為？自‘至大無外至‘天地一體皆惠子之言，‘雞三足至‘萬世而不竭乃從學辯者相應(yīng)之辭，時習佞給，務(wù)以譎怪相夸，肆言無軌，一至于此。或者不察，認為莊子語，愈增疑議，皆不究其本源故也。郭氏知此而不明言，使觀者自得。世有好奇之士，為彼怪語所惑，遂苦心焦思，生異見以求合其說，雖勤何補？”于是，眾心豁然，如發(fā)重復(fù)而睹天日也。2

褚伯秀在《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卷末，記載了從學于西屬道士范應(yīng)元的過往，著重敘述自己當時讀惠施章不得其解，遇范無隱開解，言：“本經(jīng)有云‘恢詭譎怪，道通為一。存而勿論可也?！狈稇?yīng)元以此來說明《天下篇》所記載的惠子言論不全是惠施所言，不能只關(guān)注表面的詭譎之說而妄加揣測，這樣不僅是無助于理解惠子，亦是偏離了莊子本意。而解經(jīng)只需要究其根本即可。由解惠施句推至于《莊子》全書，其中的諸多怪語，存而勿論也。范應(yīng)元的方法其實是抓住“道通為一”的根本，而不過分探究詭譎荒誕之辭。這種方法對褚伯秀有很深刻的影響，一則解了關(guān)于惠施篇的多年疑惑，一則是單單記述此事，可見這也是范無隱解莊中對褚伯秀影響極大的方法。另外，統(tǒng)觀全書，可以看到，褚伯秀作為道士，并未有過度解讀《莊子》中有關(guān)的神仙之說，且對于儒家學說以及佛家說并不排斥，反而有所引用。因而，考慮從此段記述中提取“道通為一”來作為主旨，或者說一種方法，來分析研究褚伯秀的解莊方法以及他對《莊子》思想的獨特的理解。其實質(zhì)來說，就是穿破寓言、卮言的迷霧，抓住莊子思想的根本來理解。本文將《莊子》一書看作一個整體，在廣泛意義上通稱為莊子哲學，不特意分別莊子本人著作和莊子后學作品。故而，褚伯秀解莊，就是對《莊子》整本書的理解。

二、道通為一

“道通為一”，由道觀之，萬物無別，可歸之為一。作為理解褚伯秀解莊思想的一種方法，“道通為一”作為一種方法論來理解。具體來說，有三層含義：第一是最根本的一種，不過度追求對神仙和神話人物做肯定和必然的解讀，而是把握莊子文本最樸實本真的部分。第二是在莊子文本內(nèi)部，不同篇章關(guān)注的主題不同，比如養(yǎng)生、逍遙、齊物，而不同主題所講的內(nèi)核卻有一根本性共通性的目的，此即為“一”。第三是在莊學與儒家佛家思想的“通”和“一”。此為三家思想融會之處。

（一）樸真——見其根本

在明晰了這三個層次，就可以考慮從那個角度切入來理解莊子思想的“通”而“一”。若把莊子哲學在大方向上僅僅分為兩個部分：一個是心靈的，與個體的精神相關(guān)的，稱之為大道，僅言大道過于抽象，在學道或求道中方能見道;一個是人事的，是和現(xiàn)實相關(guān)聯(lián)的，可言之治道。對于學道，即見大道之法，是莊子思想的核心部分，自然亦是重中之重。當思考褚伯秀解莊最樸實本真的部分，直指莊子核心思想，即是學道，求道，見道。

關(guān)于求道問道，《莊子》中有兩個精彩片段：一是肩吾與連叔對話中的“藐姑射山之神人”;一則是黃帝問道于廣成子。神人的形象是如此鮮明，而褚伯秀解莊子，言鯤鵬之化，為戒學者不可入狹隘處，當見大物也。見大物，方能知己之鄙薄，方可見神人，可與造物者為一。神人重要的不是神仙是否真實存在，重要的是見神人中的神性，即人與自然體神合變，方能見生命之遼闊。此為操存涵養(yǎng)也。學道至此，又是一境界。學道當睹道。黃帝往見四子，即是見道之玄妙，孔子贊老子如龍，亦是此理。老子言：為學日益，為道日損。學道，為求道也。非是求一知識，長些見識，而是玄心妙悟，是人追尋生命之本，感悟自然宇宙之律動。

黃帝見廣成子是比較經(jīng)典的一個場景。黃帝為政十九年見廣成子于崆峒之山。褚氏認為，由于北斗居于天之正中，而崆峒山為北斗星正下方的山，則崆峒為當天地之中也。在褚伯秀這里，空同的當天地之中的性質(zhì)，與道結(jié)合起來理解，可以聯(lián)想到人之一心，處中進道，則可以中制外。能夠善處中者，物莫不從。黃帝首次問廣成子的是，愿聞至道之精，所思的是育五谷養(yǎng)人民，調(diào)和陰陽以遂眾生。黃帝之問高遠，但是問至道的目的是在考慮作為君主，如何治理土地，如何養(yǎng)育人民，依然是困于為政。黃帝閑居三月之后，有所得，復(fù)往問道于廣成子。此次黃帝問治身之道何如？廣成子蹙然起，很驚訝很驚喜的一個動作。在孔子和顏回談?wù)撟且还?jié)時，也有這個動作的出現(xiàn)。這代表了師長前輩、傳道者對于弟子或者求道者超出預(yù)料的悟道的驚訝和欣慰。黃帝首次來求問至道之精，為了育群生也，今次為求治身長久之法。這里完成了為外物求至道到為己求至道的轉(zhuǎn)變。褚伯秀認為普通人，即失道之人，同于大化，歸于土也，而得道者能夠獨存，成“清靜明妙虛徹靈通本來之我，不可以色見聲求，是以先天地生獨立而不改也。”很明顯，這里的脫去肉體軀殼，成靈妙之本我，是受到禪宗的生死觀的影響。這段褚伯秀通過心性修煉的方法求道，求得長生之法，與道教傳統(tǒng)的求肉體長生，以“存想抽添交媾采取之說”這種修煉方法不同，反而是與有道教內(nèi)丹心性學更為接近。此處是不執(zhí)著于神仙以及存想之法，而是回歸到最樸實的求大道。

（二）通一——見其要義

《莊子》諸篇，討論的具體問題不同，當深思之，有一共通主題關(guān)聯(lián)始終，即為學道。學道即是求物我俱化，與大化為一。由此而言，學道根本來說是體悟涵養(yǎng)道之精神。其余之長生久視為得道之余事。學道而逍遙也。接著解釋學道而成，是為逍遙。剝除了神話故事、寓言故事的外衣，《逍遙游》篇講的即是求道這個“一”。齊物之言，即是潛心于道，冥神物化，而道存于百姓日用之見，于是之萬物一齊也。物我兩化而見道也?！皩W道之要，虛靜為先，非虛無以全神，非靜無以復(fù)命。性全命復(fù)，養(yǎng)生之能事畢亦?！毙误w有盡，不得不養(yǎng)，世人知養(yǎng)形，而不知養(yǎng)神。以虛靜為先，緣督以為經(jīng)，能守道者，則其神可養(yǎng)。形有盡而神無盡也，故言：死而不亡者壽。3此養(yǎng)生至論也。“故是篇大意在乎外應(yīng)世而內(nèi)全真，道不離而物自化，古之圣賢不得已而有世俗之償，罔不密由斯道，遂寓孔顏問答，以發(fā)明之。”4此為行人間世之事亦不離守道求道之要也。

此類批注，其他篇亦多有提及。《莊子》一書，滿篇不過“學道”二字。褚伯秀把握住這一點，解釋諸篇不離本意，以道統(tǒng)觀全文，是“道通為一”也。

（三）融會——見其豐富

宋初以來，蘇軾、王安石等學術(shù)領(lǐng)袖引領(lǐng)以儒解莊的風潮逐漸發(fā)揚，加之程朱理學對莊學的影響，褚伯秀解莊時對莊子的救世之意尤為關(guān)注，對圣王的有關(guān)治道的部分的詮釋和重視亦是貫穿始終。褚伯秀不是嚴格堅守自己道教道教的陣地，排斥儒家佛教的一切理論。相反，他以道的眼光看待三家的理論，吸收一切合理的因素。正如他在《逍遙游》篇的概論部分言道：“道循至理者，以道通乎萬事;全正性者，與物同乎一。天理性得而不逍遙者，未之有也。”5這里是談《逍遙游》篇，以求道來講，求道，道家道教的道和儒家的道，在根本的層面上是相同的。因此褚伯秀說學道之要，先學圣賢樂處，切身體會，方有所得。此處不囿門戶之間，求的這個道，從孔顏樂處講見得親切，容易為初學者明白，那就從此講。

其次，褚伯秀生活于動蕩不安的時代，內(nèi)心有對民眾生活的同情。就褚伯秀來說，生于宋末元初，這種社會環(huán)境必然是多有戰(zhàn)爭，民眾死傷勞苦眾多，在這點上大概是與莊子生存的年代有相似之處。褚伯秀其人，又是一清修苦學之人，從游者多宿老，不阿權(quán)貴，不慕名利。平生所思，盡在書中。他對時局的態(tài)度，對百姓的憐憫，亦是寄托在解莊之中。因而對莊子治道的解釋，是褚伯秀極具個人特色的部分。褚伯秀認為《莊子》為救世之書，有資于治道。這從他對待禮法、仁義的態(tài)度可以看到。他認為儒家的圣王不必汲汲營營而拔擢之下之民，反而依道而行，以無為而治民才是最好的方法。從理論到現(xiàn)實，從精神自由到關(guān)注政治，褚伯秀注意到了莊子的治世精神，并且把它和儒家的禮樂制度結(jié)合起來，找到了二者可融通為一的結(jié)合點。褚伯秀批注《天下篇》言：

上古圣君所以端拱無為，而視天民之阜也，其神明之所降出，則由事感而應(yīng)，雖為非為。圣生王成，斯又神明施化之效。……自以仁為恩至謂之君子，所以成乎人，則王者之事，由道而見于治，故以內(nèi)外言之。次叔法、名、數(shù)、度，《詩》、《書》、《禮》、《樂》，皆先王政治之具，得其人而后行者也?！ブ?，以一為本。王之所成，因貳以濟，本末相須，而治道備矣。古者圣王之為治也密，其憂民也深，非唯求理于一時，直欲為法于萬世。自道志至名分，皆圣人致治之跡也。6

此以治道和治具為比，將德教仁義等作為治世之具，而認為莊子善論天道者必本乎人，能盡人道者必本乎天。由此把天道人道打通，將莊子和道家本乎自然的無為之道與儒家的治世之道會通一處，二者在道的層面下歸于一處，由此見莊子的救世之心和救世之言。如此則莊子慮事深遠，并不是不論政治，而是救世心切，其救世之論深遠，尋常人不得看明白而已。此為褚伯秀的家國情懷的彰顯。有此兩方面，褚伯秀融會儒道，間引佛教，使三教有歸一處，可以更好地塑造人的精神，引導(dǎo)人的政治參與，指導(dǎo)人的生活。

三、結(jié)論

本文從褚伯秀得聞范無隱解惠施句的“‘恢詭譎怪，道通為一。存而勿論可也。”的理解《莊子》的解經(jīng)方法入手，以“道通為一”作為方法論來分析褚伯秀在《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一書中所用的解莊方法。從而提取出褚伯秀以樸真——把握文本最根本的精神、通一——打通各篇不同主題、融會——融通儒釋道三家之理的三個層次的解莊特色。并且關(guān)注到褚伯秀對與學道、求道的重視以及治道、救世的反復(fù)論說兩個角度。從三個層次和兩個角度，縱橫交錯，將褚伯秀對《莊子》文本所做的解讀重新做一分析，從而更加清晰地了解褚伯秀本人的求道之思以及家國情懷。通過對褚伯秀《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的解莊思想的考察，使7得我們對莊子所言之道有了不同的理解，也讓我們對褚伯秀這么一個生活在宋末原初的注莊者有了進一步的了解。歷史如河，滾滾向前，而歷史中的人物所留下的思想，仍然是發(fā)著自己的光，以待后世之人遇之而有感也。[1，2]

參考文獻

[1]南宋褚伯秀撰，方勇點校.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M].北京：中華書局，2018.

[2]張京華.褚伯秀生平事跡考[J].船山學刊，2015（02）：102-109.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哲學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