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力
爸爸1896年出生于湖南省新化縣長鄄村。1919年,考上北京大學,但后來因為我爺爺去世,所以,爸爸大學尚未畢業(yè)就不得不輟學,踏上了為養(yǎng)家糊口而東奔西走的道路。
從1924年到1949年這二十五個年頭里,他先后換了十七個工作地點,還不算失業(yè)賦閑的時間。這期間,他干過很多不同性質的工作,諸如鐵路管理局干事、黃埔軍校教官、婦女運動講習所教員、大學教授、系主任、訓導長等,其中除了在河南省政府的工作時間有九年以外,其他幾乎都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1949年以后,爸爸的工作比較穩(wěn)定。1950年,爸爸被分配到中國歷史博物館任設計員兼辦公室主任。1957年,被調往中華書局任編輯,直至1984年去世。
爸爸一貫崇尚民主、進步。早在上大學時,爸爸就經(jīng)常和鄧康(即革命烈士鄧中夏)、羅章龍等進步同學在一起,閱讀革命書刊;提倡“民主”、“平等”、“勞工神圣”;參加“北京大學平民教育演講團”,到北京城鄉(xiāng)去宣傳民主、科學等新思想。
爸爸和鄧中夏的關系甚為密切,不僅在校時經(jīng)常在一起,鄧畢業(yè)后,還與爸爸二人在暑假時同去山東,游泰山、大明湖、趵突泉,到天津大沽鹽場去了解工人的生活等。1926年,鄧在廣州主持省港罷工委員會時,爸爸還曾專程前去看他。
各種進步書刊的影響,以及鄧中夏、蔡和森、向警予(她是我媽媽的同學)等烈士成仁取義的實例,啟發(fā)了爸爸對馬列主義的認識,也加深了爸爸對共產(chǎn)黨的崇敬之情。正是因此,爸爸雖然在1924年加入了國民黨,并因為偶然的原因,當過三年掛名的國民黨河南省省黨部委員,但他卻和不少共產(chǎn)黨上層人士如周恩來、鄧穎超、徐特立、林伯渠等都有過還往,他和某些共產(chǎn)黨人則一直關系密切。特別是在爸爸當上了國民黨河南省省黨部委員后,更是利用這一身份,保釋了不少遭國民黨關押的共產(chǎn)黨人和進步人士,如王昌明、馬子任、黃春元、鄧拓等;當從內部得悉國民黨要逮捕共產(chǎn)黨員樂天愚時,爸爸立即從開封趕到百泉,去通知樂天愚趕快逃走。
更能說明爸爸對共產(chǎn)黨人情誼的,是爸爸不僅保釋他們出了獄,而且用魯智深對林沖“直送兄弟到滄州”的精神,在他們出獄后,設法幫他們找工作;甚至從自己并不豐厚的薪金中分出一部分,按月給他們送去。對他們的子女也同樣關懷,例如幫助籌款,送王昌明的女兒去美國留學等。
1949年,傅斯年出任臺灣大學校長,他邀請爸爸和他一起去臺灣,說“臺灣大學的三長(訓導長、教務長、總務長)任你挑選”,并叫人將去臺灣的飛機票送到了我家。傅斯年既是著名學者,又以其曾經(jīng)推倒孔祥熙、反掉宋子文而聞名全國。不僅如此,傅更是以對教師的品行、學識要求極高而著稱,爸爸能得到傅斯年如此器重,實在不能不說是一種光榮,但爸爸拒絕了傅斯年的邀請。因為,從與鄧中夏烈士等的來往中,爸爸認為,共產(chǎn)黨是清廉、民主、公正的,所以,他決定留在大陸,跟著共產(chǎn)黨走。
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我家住在蘇州,不等京滬鐵路全線通車,爸爸就只身一人,懷著滿腔熱情,迫不及待地來到了北京。在華北大學學習一年以后,他被分配到了中國歷史博物館,擔任設計員兼辦公室主任,后來又被聘為學術委員。
從到歷史博物館后,爸爸一直是夜以繼日、全心全意地工作。說他夜以繼日,實在不是夸張,當時我家離歷史博物館并不很遠,但爸爸不僅白天在博物館忙碌,連星期天和晚上也很少回家。初到北京時,我還在上中學,爸爸和媽媽都忙于工作,家里常常沒有人,我平日住校,暑假時學校沒法再住,就只能跟著爸爸和一位畫家叔叔,三人一起擠住在歷史博物館(故宮)西闕門旁的一個小房間里。
在這一時期,爸爸既用他全心全意的工作,表明了他對共產(chǎn)黨的擁護,也用他坦率的言論,表明了他崇尚獨立思考和反對阿諛奉承的主張。1979年,他已經(jīng)八十三歲高齡,他不再說任何話,而只是抓緊這最后的時間,完成他的幾部學術著作,以便將他嘔心瀝血五十余年的研究結晶奉獻給祖國和人民。
爸爸生平最大的愛好就是進行學術研究。無論是在為養(yǎng)家糊口而東西奔忙的生活中,還是在成為右派后受盡凌辱的日子里,他都是分秒必爭地抓緊時間進行著他的學術研究。
爸爸一生寫了很多有關歷史和經(jīng)濟方面的著作。由于他豐富的史學知識、嚴謹?shù)膶懽鲬B(tài)度,以及重視實地調查的研究作風,他的著作受到了同行專家的普遍好評。著名歷史學家、中國秦漢史研究會第三、四、五屆會長林劍鳴先生在他的《秦漢史研究概況》中寫道:“四十年來,對秦漢史進行全面的記述和研究的專著,不下數(shù)十種,其中獨具特色影響較大的有十余種。史學前輩馬元材(非百)先生所著《秦集史》是一部秦史資料性的巨著?!?/p>
爸爸的其他著作,如《管子輕重篇新詮》、《秦始皇帝集傳》、《桑弘羊傳》等也都被評價者譽為“博大精深”的專著。不僅國內很多學者在著文中常常引用爸爸的資料和論點,連德國、日本等國家也翻譯了爸爸的不少著作。
爸爸的學歷并不很高,他這一生以驚人的毅力,繼續(xù)利用一切條件、抓緊一切時間進行著學習。在大學時代,他就曾寫過一首小詩:“大禹惜寸陰,陶侃惜分陰,今當分改秒,秒價值千金?!彼囊簧?,無論在順境還是逆境中,始終都是以“秒價值千金”的思想,抓緊每一秒時間進行學習。
1931年,爸爸為了糊口,到河南省政府里,當了一名小小的文教科員。這時,河南安陽的殷墟發(fā)掘工作正在開展,這是一項既沒有油水又要到野外去的辛苦工作,別人都不愿意去,只有爸爸很樂意地接受了這項任務,十次去安陽殷墟參與發(fā)掘、研究,并且踏實肯干,于是,河南省將其他有關考古的“苦差事”也都派給了爸爸。
黃河流域是中華文化發(fā)展的搖籃,位于搖籃中央的河南省,更是歷朝歷代政治重心所在,因此地下文物十分豐富,爸爸的歷史學功底深厚,一定程度上就是得益于他在這一時期所承擔的考古工作。
也是在河南省政府任文教工作的時候,爸爸受命籌建一個圖書館和辦一份刊物。本來,這也只是一種購買書籍、聯(lián)系出版之類的事務性工作,但是爸爸卻在這過程中閱讀了大量書刊,并且勤奮思考、深入研究,繼而寫出了不少論文和專著。
爸爸學習過程中的困難,是常人所難以想象的:爸爸所鑒識的文物和古籍中,有很多尚待弄清的難點,爸爸既沒有可以請教的導師,也沒有可以切磋的同仁,一切都只能靠他自己苦學。有一次,只是為了弄清《戰(zhàn)國策》中的一個字,爸爸就查閱了大量書籍,并整天整夜反復推敲,最后,竟然在睡夢中把這個字的意思想通了。
爸爸在河南省政府工作了九年,假如不是奮發(fā)上進,則這九年的科員和秘書生涯,早就可以讓人“混”成一個“白天應付公差、夜晚麻將消遣”的庸碌之輩了。但爸爸卻在這九年里寫出并發(fā)表了《西漢時代的吏治》、《春秋戰(zhàn)國時代之經(jīng)濟生活狀態(tài)》、《荀子之經(jīng)濟思想》等十四篇學術價值很高的經(jīng)濟和歷史論文。正是這些論文震動了學術界,在這以后,山西大學和河南大學才競相聘請爸爸去擔任歷史系主任。
爸爸不僅利用一切條件學習,而且虛心地向所有先行者學習。他盡一切可能向比他年長的學者請教,他多次訪問熟悉歷史掌故的老人。1944年,爸爸在重慶時,聽說《秦會要訂補》的著者施之勉先生也在重慶,他就步行四十里山路,去向施先生討教。
爸爸的學習也是真正的“活到老,學到老”。他八十歲那年,正值唐山地震,他被允許回湖南去避震。我的家在漢口,他就先到我家小住幾日。自從被打成右派分子以后,他這個考古造詣極深的歷史學家,就被剝奪了外出參觀出土文物的權利,而當時武昌博物館正在展出“云夢出土文物”,爸爸就想利用在漢口的機會去看這個展覽。
當年武漢市公共汽車的擁擠和混亂程度,不是“過來人”是很難想象的,而從我家到博物館不僅路遠,還要轉車。起初,大家都認為搭車太困難,不同意他去,但在爸爸的堅持下,兒孫們只得讓步了。當時我出差在外,只能由我的愛人和兩個兒子給爸爸護航。他們一個當前鋒,兩個作后衛(wèi),爸爸才被硬塞上了汽車,擠在人縫里站著,并隨著汽車的轉彎和剎車而后仰前俯。好不容易到了博物館,連我那兩個十幾歲的兒子都累得要先找個地方坐下,爸爸卻一刻也不肯休息,立即一個展柜、一個展柜地仔仔細細看下去。
1981年,他的幾部著作相繼問世、不少出版社都來找爸爸約稿的時候,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研究中國學的教授W.Allyn Rickett及其夫人馬里蘭大學教授Adele Austin Rickett到中國訪問,因為他們對《管子》感興趣,而爸爸則是國內著名的管子學家,于是有關部門就安排他們在6月11日會見了爸爸。在爸爸向他們講解了有關的一些問題后,他們詢問爸爸,對《管子》其他各篇有何指導和建議。爸爸立即將已經(jīng)完成而尚未發(fā)表的《管子內業(yè)篇集注》原稿,無償?shù)刭浰徒o了他們。這是因為,爸爸出書不是為了名和利,只是如他多次所言:“要把自己的知識留給人民,不能帶進棺材里去?!倍宜f的“人民”,也是廣義的人民,是包括全世界在內的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