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小雞去天國

湯湯

一只小雞歪歪地伏在稻草上，這幾天，他總是想睡覺，沒完沒了地想。

媽媽帶著哥哥弟弟、姐姐妹妹野餐去了，他當(dāng)然想跟去的?？墒撬囊浑p眼睛，竟然困得睜不開。媽媽說：“你看起來是病了，你就在家睡覺吧，野餐嘛，隔幾天就有一次的?！?/p>

媽媽帶著一群孩子出門去，這是她的第七批孩子了。每一批孩子里，總有一兩個愛生病，等不到長大，就會離開。她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

唉，那就睡覺吧。

如果不做噩夢，睡覺真是一件挺美的事情。

可惜，小雞近來總愛做噩夢。夢里，總有一個可怕的、看不清模樣的東西在追他，他一個勁兒慌慌地逃，沒命地逃。逃著逃著，就醒了。醒來的小雞，腳是軟軟的，酸酸的，像擱在大缸里醬過的大白菜似的。

而且頭也很沉，隨時隨地都想要往地上扎。

他是一只剛滿月的小公雞。

現(xiàn)在他伏在稻草堆里，睜著眼睛，因為剛從噩夢里走出來，他不敢馬上睡去。

有人輕輕地推了推他。

他看見一個黑黑的影子，若隱若現(xiàn)，飄飄忽忽的。那影子會說話，他說：“嗨，小公雞，跟我走吧?！?/p>

“你是誰？”

“我是死神?！?/p>

“死神？”小公雞輕輕一顫。

“對，死神。跟我走吧?！?/p>

“可是我還很小啊?！毙」u說。

死神慢悠悠地說：“昨天，離你這里不遠(yuǎn)的地方，一只小雞快從蛋殼里鉆出來的時候，被一只大皮鞋‘吱地踩扁，我?guī)チ颂靽?。你比起他，可不算小了。?/p>

“可是比起我的爸爸媽媽，哥哥姐姐，我實在是小得可憐啊?！毙」u幾乎要哭了。

“說真的，你確實是小了點。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p>

“一點辦法也沒有嗎？”

“降臨到這個世界，或者離開這個世界，都是沒有辦法的事情?！?/p>

“哦?！毙」u難過極了，他忍不住啜泣起來。

他啜泣的時候，死神突然想起一件急著要辦的事情。他一邊離去一邊說：“我一會兒就會回來?！?/p>

“快嗎？”小公雞問。

“很快，當(dāng)然很快！”

“我需要做點什么準(zhǔn)備呢？”

“不，你什么也不用準(zhǔn)備，到時候，你只要閉上眼睛跟我走就是了。”

死神離開以后，小公雞抹著眼淚發(fā)了會兒呆。

很快？

是一個月，還是一天，是一個小時，還是一分鐘呢？

他難過極了。

難過使他的雙腳更軟，腦袋也更沉了。

他伏在地上，難過了有五分鐘那么久。

他起先是木木地等著死神回來。

然后，他想起家門前兩百步遠(yuǎn)的水溝邊，有株葡萄藤，藤上掛著一串一串的青葡萄，那是他出生第二天就見到的。媽媽帶著他們一群孩子去散步，他第一個看見了它：“瞧，那是什么？”

“那是葡萄?！眿寢屨f。

“可以吃嗎？”

“當(dāng)然可以吃，等它們成熟了，變得又大又紫了，那味道真是說不出的美妙啊?！眿寢屢贿呎f一邊咂嘴巴。

小公雞說：“哦，我從來沒有嘗過葡萄的味道?！?/p>

媽媽大笑起來：“你沒有嘗過的東西還多得很呢，你不知道的事情也多得很呢。不過，這有什么要緊的呢，你們遲早都會經(jīng)歷的?！?/p>

“現(xiàn)在可以吃嗎？”小公雞又問。

“現(xiàn)在啊，它們還沒有熟呢，澀得很?！?/p>

“那得等多少時候??？”

“再等一兩個月吧?！?/p>

“那么久啊，怎么等得到呢？”小公雞真有些著急了。

“當(dāng)然等得到。”

……

小公雞想，在死神回來之前，我應(yīng)該嘗嘗葡萄的味道，不管它們熟了沒有?？墒牵瑏淼眉皢?？有兩百步遠(yuǎn)的路呢。更何況，我的腳這么軟，這么酸，根本走不快。說不定，我還沒有看到葡萄，死神就把我?guī)ё吡?。唉，只要來得及吞下一顆葡萄，我就不會這么難過的。

他往兩百步遠(yuǎn)的葡萄慢慢走去。

每走完一步，他都以為，下一步，死神就該到了。

他慢慢地走著，一直走到小水溝邊，一直走到葡萄藤下。

比起上次看見的，一串串葡萄真是大了不少，雖然還是青青的，但透明多了。可惜，沒有一個葡萄是紫色的。小公雞仰起脖子啄下一個，哎呀，又苦又澀，又酸又麻，說不出的難吃。但小雞把它整個兒吞下肚去。

真好，他對自己說，我知道了葡萄的味道，呵呵，是沒有成熟的葡萄的味道。

葡萄很不好吃，他的難過卻少了一大半。

如果還來得及進(jìn)那個山洞里瞧一瞧，就更好了，小公雞又想。

那個山洞，就在家的后面。后面有座小小的山，山腳有個洞。一個洞口在山的南面，另一個洞口在山的北面?？雌饋恚貏e神秘的樣子。

爸爸媽媽吩咐了一百遍，孩子們，誰也別進(jìn)那個山洞啊。

其他小雞都會“哦哦哦”地點著頭說：“好的，媽媽，請放心吧?！?/p>

只有他一遍一遍地問：“為什么不能進(jìn)去呢？那里面有什么嗎？”

“那里面有很可怕的東西。”媽媽用一種夸張的低沉的聲音說。

“是什么可怕的東西呢？”

“這個嘛，我也說不清楚，反正十分可怕，反正不能進(jìn)去。我們這里世世代代的雞，誰也沒有進(jìn)過那個山洞?！?/p>

可是山洞里到底有什么呢？小公雞總是獨自站在洞口琢磨。

既然世世代代的雞，都不敢進(jìn)去，洞里面一定有可怕的東西了。可是，既然誰都沒有進(jìn)去看過，又怎么知道洞里的東西是可怕的？

小公雞決定，等自己長大了，長到足夠強壯的時候，一定要進(jìn)洞去瞧一瞧。

可是，他等不到自己足夠強壯的那一天了。

小公雞決定，現(xiàn)在就走進(jìn)去看一看。

只是不知道時間夠不夠？死神說過他很快就會回來。

吃了葡萄的小雞，覺得腳不那么酸，頭也不那么沉了，他加快腳步往山洞走去。

到洞口他停了停，然后，他毫不猶豫地往里邊走去。

洞里邊真黑。

小公雞一會兒踩到濕漉漉的泥土，一會兒踩到硬邦邦的石頭。里面涼涼的，靜靜的，只有滴答滴答的水聲。他走到一半的時候，仰起腦袋，側(cè)起耳朵，微微張開嘴，他想凝神聽一聽水的聲音，結(jié)果一顆水珠恰好落進(jìn)他的嗓子眼里，甜滋滋、涼絲絲的。

他不禁歡快地叫了一聲：“喔啾——”

不一會兒，他從另外一個洞口走了出來。洞里啥都沒有，哈哈，更別說什么可怕的東西了。

現(xiàn)在，小公雞一點都不難過了。

他想起爸爸說過，每只小公雞長大后，都會擁有一身在太陽下閃光的羽毛。

擁有閃光羽毛的公雞，要勇敢地對自己喜歡的小母雞表白。

“我喜歡你，我們結(jié)婚吧?！?/p>

如果你足夠帥氣，足夠勇敢，足夠有魅力，那么，你的求婚就能取得成功。然后，你會有妻子，會有孩子，會經(jīng)歷很多美妙的事情。

他是等不到這一天了。

不過，他是不是還有時間，去和三百步遠(yuǎn)的兩棵楊梅樹下的她說句話呢？

她同他一樣，也是剛剛滿月的小雞。

他是跟著媽媽散步的時候，見到她的。她看起來特別安靜，人家在捉小蟲子的時候，在蹦來跳去的時候，她只仰著頭看云朵。

她看云朵的樣子，實在有趣極了。

他很想走過去，和她一起抬頭看?？墒撬膵寢尯退膵寢屧?jīng)吵過嘴，據(jù)說吵得很兇，她們互不搭理已經(jīng)有好些日子了。

她們甚至不允許自己的孩子來往。

所以，他一直都不敢走到她身邊去。更別說，一起抬頭看云朵，或者說句話了。

不過，他現(xiàn)在可不想去理睬媽媽們的矛盾，他只想去和她說句話。只是恐怕來不及吧。因為吃了葡萄，喝了洞里甜滋滋的水的緣故，他的腳步越發(fā)輕快了。

小公雞往兩棵楊梅樹下走去。

路上，他遇見兩只年輕的公雞在打架，打得很勇猛，閃光的羽毛，通紅的雞冠。他們一進(jìn)一退，一守一攻，撲棱著有力的翅膀，伸長著脖子，跳得高高的，威武極了。小公雞想，如果有時間，我也愿意這樣打上一架的。

他走到三百步遠(yuǎn)的楊梅樹下的時候，死神竟然還沒有到，他無比慶幸地松了口氣。

“咚咚”，他敲了門。開門的正是那只愛看云朵的小雞。

“你比世界上任何一只雞都可愛?！遍T剛開出一條縫，他便以最快的速度說，他怕說得慢一點，就會失去機會。

門里小小的她愣了愣。

“我喜歡你?！彼终f。

她問：“真的嗎？”

“真的?！彼昧c點頭。

她紅著臉說：“我等著你長大，你也等著我長大哦。”

他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這時，她的媽媽跑過來，一邊嚷嚷著“你和誰在說話呢”，一邊就把女兒擠到了身后。

“是你呀，快走，快走！”

小公雞離開兩棵楊梅樹，他的心里沒有一丁點兒難過，只有甜蜜的東西。

好了，現(xiàn)在小公雞眼巴巴地等著媽媽帶著姐姐妹妹、哥哥弟弟回來。

他要親一下媽媽。

自從他出生，他就從來沒有親過媽媽。其實所有的小公雞都沒有親過媽媽。作為一只公雞，情感是不可以這么豐富的，長輩們都這樣教導(dǎo)他。

可他就是特別想親親媽媽，因為他愛她。

媽媽呢，她的孩子太多，總說她的愛不夠分了。從第三批孩子開始，她就沒有給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取過名字。反正取了也記不得。

不過，這不妨礙小公雞愛他的媽媽。

有一次，他說：“媽媽，親親我吧?！?/p>

“哦，我沒有空?！?/p>

“那我可以親親你嗎？”

“哦，不行。有出息的公雞要善于把情感隱藏起來，藏得越深越好?！?/p>

……

我一定要親親媽媽，小公雞想?？墒撬艿鹊玫綃寢尰貋韱?？

十二點，媽媽沒有回來。

一點，依舊沒有回來。

兩點，還是沒有回來。

三點，仍然沒有回來。

他等得快要睡著了。

四點鐘，媽媽終于出現(xiàn)在家門口，大家都回來了，一個個沉浸在興奮之中唧唧喳喳。

媽媽說：“你睡得好嗎，看起來真精神，病全好了嗎？”

小公雞撲上去，踮起腳尖，又使勁兒跳了跳，親到了媽媽的臉頰。他說：“媽媽，我愛你?！?/p>

媽媽用翅膀一下一下摸著臉頰，她看起來驚訝極了，又幸福極了。

“我也愛你，寶貝?！?/p>

他偎依在媽媽身邊享用晚餐。

晚餐過后，他又想到一件事情，必須馬上做的事情。

對，他要向二姐道個歉。二姐因為玩得太累，晚飯都沒有吃，就睡覺去了。

媽媽有一個玻璃瓶。以前玻璃瓶里裝著滿滿的谷子，媽媽說，等到明年春天的時候，把它們種到土里去，他們就會有吃不完的谷子。她怕被嘴饞的孩子們偷吃，把玻璃瓶藏得可穩(wěn)當(dāng)了。

可是，還是被小公雞發(fā)現(xiàn)了。

小公雞喜歡吃谷子，他每天偷偷地吃上幾顆。

谷子那么小，吃上幾顆，誰也不會發(fā)現(xiàn)的。

但是，如果每天都吃，而且每次都忍不住多吃幾顆，玻璃瓶里的谷子當(dāng)然越來越淺。

怎么辦呢？被媽媽發(fā)現(xiàn)，一定會生好大的氣吧。

有一天，小公雞又忍不住了，他偷偷地拿出玻璃瓶，正要往外倒谷子，二姐突然來了。他慌得把玻璃瓶一丟，就從窗子里跳出去。二姐正撿起玻璃瓶納悶?zāi)?，媽媽進(jìn)來了。

媽媽把二姐痛罵了一頓。

還罰她一天不能吃飯。

兩天不能外出。

三天不準(zhǔn)說話。

他一直想說出真相，可是一直沒有勇氣，就這樣一直讓二姐替他背著黑鍋……

他去推二姐，二姐睡得好香，怎么推也不醒。

“二姐，二姐。”

他真怕自己沒有時間向她說“對不起”了，于是他趴在二姐的耳朵邊用最大的聲音叫：“二姐！”

二姐才醒過來。

“你這個小壞蛋，你干嗎呢？”二姐怒氣沖沖地說。

“對不起，二姐，玻璃瓶里的谷子，是我吃的?！?/p>

“啊，原來是你，你真是太壞了！媽媽，媽媽，快來呀，谷子不是我偷吃的！是他！是他！”二姐一面叫，一面拿翅膀拍他的臉。然后媽媽跑過來，大家也都跟著圍上來。媽媽把他狠狠罵了一頓后說：“一天不能吃飯，兩天不能外出，三天不準(zhǔn)說話?！?/p>

二姐說：“不夠，不夠?！?/p>

媽媽怕她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接著哭鬧，只好說：“兩天不能吃飯。四天不能外出。六天不準(zhǔn)說話?！?/p>

他一點也不難過，相反，他覺得心里輕松極了。

后來大家都睡了。

我們的小公雞也感覺到疲倦了。其實他舍不得很快睡去，可是他的眼睛困得睜不開了，他的雙腿又酸又軟，像擱在大缸里醬過的大白菜似的。腦袋昏沉沉的，隨時都要往地上重重扎去。

在睡去的前一秒鐘，他對自己說，如果還來得及做個美夢，那有多好啊。

他馬上睡著了。他果然做起了美夢，不是一個，是一個接著一個。

他夢見大顆大顆的葡萄紫瑩瑩的。

夢見自己長大了，又帥又強壯，羽毛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夢見和兩棵楊梅樹下愛看云朵的她結(jié)婚了。

夢見率領(lǐng)著一百個孩子去散步。每一個孩子，都有不一樣的名字。

最后，他夢見自己飛起來。

他出生才第三天的時候，便有個問題使他深深困惑。為什么他和鳥一樣都有兩只翅膀，鳥會飛，他卻不會飛呢？

現(xiàn)在他終于飛起來，飛得很舒展、很愜意。他覺得快活極了。

飛著飛著，他撞上了一個黑黑的影子。

那影子說：“嗨，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你是死神呀，謝謝你回來得這么慢哦?！?/p>

“哈哈，我早回來了。那件事情我花一秒鐘就辦好啦，我只是悄悄地跟著你。可愛的小公雞，現(xiàn)在跟我走吧?！?/p>

“就這樣飛著走嗎？”

“是啊，你想飛多高都行。”

小公雞拍一拍翅膀，使勁兒飛到白云之上。白云上面的天，真藍(lán)啊。這就是天國嗎？

選自《一只小雞去天國》，明天出版社2015年9月版。

湯湯，著名兒童文學(xué)作家，癡迷于童話創(chuàng)作。兩度獲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xué)獎。代表作有《到你心里躲一躲》《別去五厘米之外》《喜地的牙》等。作品曾獲陳伯吹兒童文學(xué)獎、冰心兒童文學(xué)新作獎、《兒童文學(xué)》擂臺賽銀獎、十大青年金作家獎、浙江省年度文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