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肯尼斯·格雷厄姆
鼴鼠早就想認(rèn)識老獾了。從大家講的情況來看,老獾似乎是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盡管他極少露面,可無形中卻影響著這一帶的每個人。
每次鼴鼠跟河鼠提起自己的心愿,鼴鼠都會覺察到河鼠在敷衍?!翱梢?,可以,”河鼠說,“老獾遲早要出現(xiàn),他經(jīng)常拋頭露面,到時候我就把你引薦給他。他可是一個頂好的朋友!不過,你見到他的時候,可千萬要遷就他點兒?!?/p>
“你不能請他來這兒——吃頓晚飯什么的嗎?”鼴鼠說。
“他不會來的,”河鼠回答得很干脆,“老獾討厭與人交往,他反感邀請和宴會以及所有類似的事情。”
“哦,那么,要是我們?nèi)グ菰L他呢?”鼴鼠提議。
“哎呀,我敢肯定他根本不會樂意?!焙邮笳f著,露出非常吃驚的表情,“他特別害羞,肯定不會高興。我從來不敢冒昧地上他家去,雖說他是老相識。再說,我們也去不成。根本不可能,因為他住在大森林中央。
“哦,就算他是那樣的吧,”鼴鼠說,“可你告訴過我大森林里是很安全的啊?!?/p>
“噢,我知道,我知道,是很安全,”河鼠含混地答道,“但我想我們此刻不能動身。現(xiàn)在不行。路太遠,況且他在一年中這個季節(jié)也不會待在家里。你安心等待好了,他總有一天會出現(xiàn)的?!?/p>
鼴鼠只好作罷??墒抢镶狄恢睕]有出現(xiàn)。每一天都有新的樂趣。夏天結(jié)束很久之后,嚴(yán)寒、霜凍和泥濘的道路把他們堵在屋里;他們窗外的大河已經(jīng)漲滿,水流湍急,不管哪種船都沒法劃了。這時,鼴鼠的思緒又翻來覆去地集中在獨來獨往的灰毛老獾身上。他獨個兒生活在大森林中央自己的洞里,他孤獨嗎?
那是一個冷寂的下午。鼴鼠溜出溫暖的客廳來到野外,頭上鐵灰色的天空透著刺骨寒意,四下盡是光禿禿的田野,樹上一片葉子也沒有。他心想,自己從來沒能看得這么遙遠,也從來沒有把各種東西看得這么透徹,因為大自然媽媽在這樣的冬日里,似乎已用去所有的衣物,正在一年一度的睡夢中酣眠。矮樹林、小山谷、采石場,以及夏季繁葉蔭翳遮蔽的所有隱秘之處,往昔那些神秘探險寶地,現(xiàn)在全都暴露無遺。它們的秘密也慘不忍睹地大白天下;它們仿佛在請求,要他暫且寬恕他們的粗陋和寒磣,等到它們能像從前那樣到盛大的化裝舞會上狂歡時,再來用老花招逗弄和迷惑他。這可真是有點兒可憐,不過倒讓人開心,甚至興奮。令他高興的是,他很喜愛脫盡華服、不加裝飾的真實田野。他面前的大地,裸露著骨骼,格外完美、強壯和樸素。他不愿意見到熱烈的三葉草,也不想觀賞禾草播種撒籽的游戲;一道道的山楂樹屏、榆樹和山毛櫸交織的波帷浪幔,看樣子也早已撤去。他神采飛揚地朝大森林方向奮力疾奔。橫臥在他前方的大森林一副兇險模樣,宛如南方平靜的大海中的一塊黑礁石。
剛進森林時并沒有什么讓他害怕。有樹枝在他的腳下咔吧作響,也有樹干絆得他踉踉蹌蹌。樹樁上成堆的木耳好似一幅幅漫畫,又很像遠方他熟悉的某樣?xùn)|西,乍看上去使他心驚肉跳;然而,一切又都是那么有趣,那么令人激動,誘導(dǎo)他向前不停邁步,引他走到幾乎沒有光線的地方。這里的樹木擠擠挨挨蜷縮在一起,兩旁的洞穴朝他咧著嚇人的嘴巴。
此時萬物寂靜異常。暮色穩(wěn)固地急速向他靠來,聚攏在他身前身后。天光也好似洪水般漸漸流逝。
隨后,一副接一副臉龐露了出來。起初他覺得模模糊糊地看見了一張面孔:一張邪惡的三角形臉正在洞中緊盯著他。待他轉(zhuǎn)身看去,那東西卻又無影無蹤。
然后,傳來了吧嗒吧嗒的響聲。他起初以為,這只是樹葉在飄落,聲音聽上去非常細弱。接著,那響聲似乎變得有了規(guī)律和節(jié)奏,動靜也越來越大。他明白了,這不是別的,而是小腳爪行走的吧嗒吧嗒聲,雖然仍是在離他很遠的地方。到底是在前面還是后面呢?開始好像在前面,然后好像在后面,再后來前后兩面都有了。響聲在漸漸加大。他不安地朝這邊側(cè)側(cè)身子,又朝那邊聽聽,仿佛四面八方都有響動向他靠近。就在他駐足諦聽時,一只灰兔猛地穿林而出朝他直奔過來。鼴鼠停在原地等著,希望他要么放慢腳步,要么偏離他跑往另外一個方向。然而,灰兔迎面沖來,幾乎跟他撞個滿懷。那灰兔板起面孔狠狠地瞪著他?!皾L開,你這傻瓜,快滾開!”鼴鼠聽見他嘟囔著繞過樹樁,隱沒在那兒的一個地洞里。
吧嗒吧嗒的聲音越來越響,到后來就像是突如其來的冰雹,猛砸在他周圍枯干的落葉上。現(xiàn)在整座森林似乎都飛奔起來,并且用力地跑著包抄過來搜捕什么東西——或者什么人?他驚恐地跑起來,也不知道要跑往哪里。他跌跌撞撞跑著,一會兒撞倒什么東西壓在上面,一會兒又掉進什么東西里面,在底下東躲西藏來回沖撞。最后,他躲進一棵老山毛櫸深深的黑樹洞里,正好在那里面藏身避難——說不定還很安全,但誰講得清呢?不管怎么說,他確實已經(jīng)累得寸步難行,便干脆縮在飄進洞中的枯葉里,巴望眼下平安無事。不過,就在他哆嗦著趴在那里大喘粗氣,傾聽外面的口哨聲和吧嗒吧嗒聲時,他終于徹底明白了那可怕的東西,就是平原和灌木叢的其他小動物,曾在這里遭遇的東西——也是河鼠要徒勞地替他阻擋的東西——大森林的恐怖!
這會兒,河鼠正在暖和的壁爐旁舒服地打盹呢。那張他寫了一半詩的紙,已從他膝蓋上滑落到地面。他大張著嘴巴仰著腦袋,正在夢中綠葉扶疏的河畔漫游。然后,一個煤塊滑下來,壁爐噼噼啪啪地響著噴出一股火苗,嚇得他一激靈睜開了眼。他想起自己一直在做的事情,彎腰撿起紙,專心讀了一會兒他寫的詩句,然后四處尋找鼴鼠,想問問他是否知道什么好的韻腳。
但是,鼴鼠蹤影皆無。他聽了一會兒動靜,屋里似乎非常安靜。他于是連喊幾聲“鼴鼠老弟”,但都沒有回應(yīng)。他站起身來到門廳。
常掛鼴鼠帽子的衣帽鉤空無一物。他那雙總擺在雨傘架旁的高筒橡膠套鞋也不見了。河鼠走出屋子,仔細察看室外泥濘的地面,希望找到鼴鼠的蹤跡。果然,足跡歷歷在目。套鞋是為這個冬天才新買的,鞋底嶄新的小疙瘩全都帶著尖呢。他能看出泥地上的鞋印直通大森林方向,腳步跑得很果斷。
河鼠臉色嚴(yán)峻地站著思索了一會兒。接著,他回屋扎好皮腰帶,別上兩把手槍,操起靠在門廳角落的一根大粗棒,步履輕快地朝大森林出發(fā)了。
他抵達森林最外邊時,天色已近黃昏。他毫不猶豫地鉆進去,焦急地在小路兩邊尋找他的朋友。處處都有邪惡的小臉兒,從這兒或者從那兒的洞里探出來,但他們一看見這個勇猛的動物和他的手槍,還有他緊攥的那根可怕大棒,就立即消失了;口哨聲和吧嗒吧嗒聲,他剛進來還聽得很清楚,這時卻聽不到了。一切都歸于寂靜。他毫不畏懼地穿過整座森林,一直走到盡頭;接著,他舍棄所有的道路,吃力地行進在森林中,細致搜查每一個地方,同時使勁兒地大喊:“鼴鼠老弟,鼴鼠老弟,鼴鼠老弟!你在哪兒?我來了——我是老河鼠??!”
他耐心地在森林里搜尋了一個多小時,突然興奮地聽到一個細小的叫聲在回應(yīng)自己。他循著聲音判斷著方向,穿過越來越黑的暮色來到一棵老山毛櫸樹前,聽見樹洞里傳出一個微弱的聲音:“河鼠兄!果真是你嗎?”
河鼠爬進洞中,發(fā)現(xiàn)鼴鼠在無力地打著哆嗦?!鞍パ?,河鼠!”鼴鼠大叫道,“我害怕死了,你簡直想象不到??!”
“哦,我非常明白?!焙邮蟀参恐f,“鼴鼠,你真不該這樣蠻干。我確實很想攔住你。我們住在河邊的動物,幾乎從來都不單獨來這里。如果我們非來不可,至少也要結(jié)伴同行。所以,我們基本上都太太平平。再說,你需要知道的事情有一百樣,我們大家都知道,可你到現(xiàn)在還是一無所知。我說的是口令、手勢、有影響力的話語,還有要往口袋里裝的植物、要會背的詩、要熟悉的訣竅和計策。這些事情只要你知道了,一切就會非常簡單。你要是個小不點兒,就更得知道這些了,否則就會惹麻煩。當(dāng)然,假如你是老獾或者水獺,事情就兩樣了。”
“勇敢的蟾蜍先生肯定不介意獨自上這兒來吧,對不對?”鼴鼠問道。
“老蟾蜍?”河鼠說著開心地笑了,“他可不會在這兒單獨出現(xiàn),給他一整帽金幣,他也不干,蟾蜍不會來的?!?/p>
聽著河鼠無所顧忌的笑聲,看見他的大棒和閃亮的手槍,鼴鼠頓時不再顫抖,覺得自己膽量倍增,也沉著多了。
“喂,聽著,”河鼠又說,“我們真的必須打起精神往家趕了,趁現(xiàn)在還有點兒光亮。絕對不能在這兒過夜,你明白的。原因之一就是這里太冷了?!?/p>
“親愛的河鼠老兄,”可憐的鼴鼠說,“真抱歉,我實在累壞了,千真萬確。你必須讓我多歇一會兒,緩一緩勁兒,如果非要我往回趕的話?!?/p>
“哦,好吧,”溫厚的河鼠說,“歇一會兒吧。反正天馬上就黑下來了,過一會兒應(yīng)該有月光。”
于是,鼴鼠鉆進枯葉堆里,舒展開身體,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
選自《柳林風(fēng)聲》,少年兒童出版社2018年7月版。
肯尼斯·格雷厄姆,英國童話作家,他小時候流連的田野風(fēng)光,后來成為《柳林風(fēng)聲》中鼴鼠、河鼠、獾與癩蛤蟆先生結(jié)伴暢游的世界。他喜歡自然和文學(xué),業(yè)余研究動物和寫作,很早就是一位很有名氣的作家。在他的筆下,對自然的描寫極其流暢、豐富?!读诛L(fēng)聲》在1908年出版,被譽為英國散文體作品的典范。除《柳林風(fēng)聲》外,他還留下兩本書:《黃金時代》和《做夢的日子》,深為英美不同年齡的人所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