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奇
在出版社做圖書編輯工作,有一個職業(yè)優(yōu)勢就是能結(jié)識交往名人,“名人”是編輯的“衣食父母”,組到了“名人”的書稿,書稿質(zhì)量和市場銷路得到了保證,編輯發(fā)愁的生計問題就解決了,就有好米下鍋了。
1985年至2002年,我供職于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上世紀90年代初幸得副總編輯曹伯言先生引薦和安排,我認識了美籍華人文史大家唐德剛先生。在與唐先生十幾年的交往中,我由做唐先生《胡適口述自傳》(未刪節(jié)大陸版)、《胡適雜憶》(修訂本)責任編輯,到策劃出版唐德剛作品珍藏本系列,再到受托保管唐先生出版的稿酬(僅限授權(quán)于華東師大出版社出版的唐先生作品),唐先生對我和曹伯言先生信任有加,每次來滬,我和曹伯言先生陪伴他左右,迎來送往,交談甚歡。
2005年我在美國波士頓曾與居住在新澤西州的唐先生通電話,當時唐先生已中風臥床,無法下地行走,說話也沒有了以往十足的中氣,我對唐先生的健康擔心起來。2009年10月26日,唐先生病逝于美國舊金山女兒家中,享年89歲,華人世界一片哀悼之聲。當時,我根本沒有想到,那一次的通話竟成為與唐先生的最后話別。
十多年過去了,作為與唐先生年齡相差四十多載的“年輕朋友”,我與唐先生的緣分可謂不淺,一直都想寫點文字,表達我對唐先生的懷念。
說的和寫的一樣好
唐先生1948年官派留學美國,從50年代開始口述史寫作,開華人口述歷史之先河,1959年獲哥倫比亞大學史學博士學位,留校任教。1972年離開哥大,受聘紐約市立大學教授并擔任亞洲學系主任。1991年退休,退休后曾在臺灣“中央研究院”做研究,來大陸講學開會,在美國廣泛參與社會及學術(shù)活動。
唐先生史學成就甚高,影響迄今,不僅得到同輩同行周策縱、李敖、余英時等人高度評價,而且還成為后學研究對象。在文壇上,唐先生的散文寫得很有個人風格,有“唐派散文”之美譽,文史掌故,名人軼事,信手拈來,順理成章,十分耐看。唐先生寫胡適、李宗仁等民國名人,常放在政治史、社會史、文化史的大背景下加以述事,暢抒情懷,縱談史實,發(fā)議論,明事理,文字如行云流水,讀時真實感撲面而來,很受廣大讀者的認可和贊譽?!逗m雜憶》《胡適口述自傳》《晚清七十年》《史學與文學》等唐氏品牌作品在華人世界暢銷不衰,贏得了一代又一代讀者的喜愛。
唐先生不僅會寫書,還特別會聊天,說的和寫的一樣好。唐先生曾自我調(diào)侃,自己既在民國上過中國“中央大學”,又在美國留學哥大;既當過安徽的中學教員,又在美國高校任職教授;既有國民黨高干做岳父(指吳開先,曾任國民黨中央組織部副部長,上海人),又有共產(chǎn)黨高干做親戚。在我看來,他的一生“既謀食,又謀道”,有一肚子的故事和滿腦袋的學問。據(jù)我觀察,唐先生既善于在書中講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思所得,又很會在書外講他經(jīng)歷過的逸聞趣事,在飯桌上,在演講中,在平時交流中,談天說地,有滋有味,有歡有笑。讀唐先生的書是不見面的聊天,與他當面聊天更是一件幸事樂事。
我有幸多次聽聞唐先生談天,現(xiàn)在仍記憶猶新。如談他1946年,在上海馬路上與堂兄一起挑著家里留下來的古董沿街叫賣,晚上睡在當警察的親戚家。談他約胡適先生到哥大圖書館“口述自傳”時,中午到處找地方吃飯,認識胡適的人太多,每次在飯館吃飯,胡適都要多次起身站立,與熟人打招呼,“哈羅”之聲不絕,弄得吃飯不太舒服,無法放松心情,后來不得不常換館子。談“大總統(tǒng)”李宗仁主動找他口述歷史錄音,他調(diào)侃李宗仁是中國的“末代總統(tǒng)”。談蔣介石在臺灣接見他,他在做自我介紹時自稱是“天子的門生”,蔣介石問:“何以如此”,他答:“我畢業(yè)于中央大學,先生您曾兼任中央大學校長,我當然就是您的門生了!”蔣聽完大悅。談他寫完連載的《戰(zhàn)爭與愛情》長篇小說后,女兒回家說他寫的是“色情小說”,因為里面有很多侵華日軍慰安婦故事細節(jié)描寫,這本書可說是當代中國文學史上第一次觸及慰安婦題材,比史學界討論慰安婦問題還早。談與作家夏志清打筆墨官司的逸事,夏曾激將他說:“您寫文章從來不敢罵大陸的毛先生!”他說:“我的確不敢罵毛,因為在大陸我還有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娘。”談1973年第一次從美國回國省親,從廣州進關(guān)時隨身帶的二十多塊電子表(回鄉(xiāng)做禮品送人),不讓帶進,被扣在海關(guān),海關(guān)的人對他說:“您回美國時,還可帶回去。”他甚至談到,在家里他太太從窗口看到鄰居的美國夫婦在房間擁抱接吻,說你看人家多親熱多恩愛,而唐先生居然說:“別看他們現(xiàn)在多親熱,隔不了多久,可能會馬上離婚!”果然,沒多久,唐先生的話應(yīng)驗了,這對夫婦果真離婚搬家了。
唐先生在談天中還比較過“西安事變”和“朝鮮戰(zhàn)爭”,認為“西安事變”救了共產(chǎn)黨,而“朝鮮戰(zhàn)爭”救了國民黨。唐先生曾說胡適是位最歡喜“擺龍門陣”的老人,作為胡適晚年的入室弟子,唐先生也傳承了這一風格,特別歡喜“擺龍門陣”。在與唐先生的聊天中,我們腦洞大開,見識大增,興致特濃。聽他談天,就像是在開故事會,真是我人生難得的際遇,他脫口而出的警句妙語,常常給我啟迪。
唐先生在聊天中,幾次提到作家林語堂很有興趣研究機械原理,居然用了二十多年業(yè)余時間研制“中文打字機”,終于在1946年發(fā)明成功,并申請美國專利,第二年產(chǎn)出成品投入市場獲利。受這個成功個案啟發(fā),唐先生自稱也進行了機械原理研究,用十多年時間研制“太空毽”。他設(shè)想,用機械力推動毽子上升到空中,落下時人用力一推,毽子再升上空中,不僅往上推,還可橫向平推,就像我們一群人踢雞毛毽子一樣,在你推我接的運動過程中,達到健身強體的目的。這個“太空毽”可以代替過去常用的“雞毛毽子”。在聊天中,我們開始還以為唐先生僅僅是說說而已,后來有一次他來上海,還真的把他在美國申請到的太空毽專利證書和制作圖紙帶來了,展示在我們面前,對我們說,這是一次發(fā)財、發(fā)大財?shù)臋C會,一旦產(chǎn)出成品投入市場,我們就是有錢人了。我們先是一驚,唐先生居然還真的弄出了一個發(fā)明專利,心里佩服不已。但要將這個專利產(chǎn)出成品,談何容易?我和曹伯言老師拜托我們單位的小奚與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聯(lián)系。小奚很努力很用心,幾年中聯(lián)系了很多家企業(yè),做模型做樣品,最后還是沒有做出來。后來,我把這個結(jié)果告訴唐先生,唐先生說:“看來,我們還真的沒有發(fā)大財?shù)拿!闭f完,我們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