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1976年考察巨猿往事（上）

鄧偉志

為什么對猿人產(chǎn)生興趣

我不是學人類學的，怎么會對猿人感興趣、舍命走進一個又一個猿人洞呢？回想起來，主要有兩個原因。

一是受到毛主席的影響。“文革”中后期，毛澤東大部分時間可能是用在讀書，除了讀歷史以外，我猜想他老人家大約閱讀了上百本自然科學名著。他在讀國內(nèi)已出版的自然科學著作時，看見里面提到更多的名人名著，他想讀，但在北京找不到，便告訴他身邊的一位作家，請這位作家通知上海翻譯。上海方面怎么翻譯呢？當時由歷史學家、市革委會常委朱永嘉負責，在自然科學方面成立了三個組：第一個組是復旦大學理科大批判組，組里有蘇步青、谷超豪等一大批名家。第二個組是華東師大自然辯證法組，組里有袁運開、張瑞琨等數(shù)、理、化、生幾方面有造詣的教師。復旦、華師大這兩個組都做一些推薦、翻譯工作。翻譯一般不是譯全書，而是譯出一兩萬字的提要。如果毛主席看了提要后提出譯全書，上海馬上譯全書，如德國人恩斯特·?？藸柕摹队钪嬷i》就是由毛主席1972年初提出譯全書，1974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第三個組是在朱永嘉直接領導下的上海市革會寫作組下設的自然科學組，這是過去所沒有的。自然科學組里有孫克強、朱維錚、紀樹立和我。1971年，毛澤東對他身邊的作家說要研究“四大起源”：天體起源、地球起源、生命起源、人類起源?！拔覀儚哪睦飦?？”普天下的黑人、白人、黃人無不是從古猿變來的，所以，要弄明白我們從哪里來，就必須拜見猿人。1971年3月23日，我接到通知，到設在《文匯報》五樓的自然科學組開會，聽有關(guān)毛主席講自然科學問題的傳達，這是我第一次參加自然科學組的會議。

二是為了逃避政治運動。1974年我與上海自然博物館（籌）徐永慶以及復旦畢業(yè)的朱長超合寫了《人類的繼往開來》，用“李炳文”“胡波”兩個筆名在1975年的《自然辯證法雜志》上連載?！袄畋摹钡摹袄睢笔侨±砜啤袄怼敝?，“炳文”是普通一兵的文章之意。“胡波”的“胡”取上海的“滬”，“波”取自然博物館的“博”。這一年適逢胡耀邦主持中科院工作，他認為我們的文章有辯證法，并指示中科院古脊椎古人類所訪問作者。于是，當時古脊椎古人類所負責人吳汝康先生便攜張鋒來上海。吳汝康先生與我們交流，我們在交流中更注重向他請教。他當面講了一些我們文章的長處，他離滬時向?qū)懽鹘M領導講了我們更多的好評。既有胡耀邦的評價，又有吳汝康的評價，寫作組領導說：“獎勵你們?nèi)ケ本┮惶?，看看北京猿人?！蹦菚r經(jīng)費困難，讓人出遠門是難得的。我們?nèi)蛔髡叨己芨吲d、感激。

哪知連載完時，國家的政治形勢變了。社會上開始“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批鄧還牽出鄧小平“拉二胡”：一胡是胡○○，再一胡是胡耀邦。前面一胡很快寫了揭發(fā)鄧小平的材料?！八娜藥汀卑阉慕野l(fā)材料當作重磅炸彈，印發(fā)全黨全國，算他立功贖罪，勉強過了關(guān)。只有胡耀邦堅決不認賬。這樣“四人幫”更加集中力量大批特批胡耀邦的《中科院工作匯報提綱》。“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都要反對，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都要擁護?！蹦敲?，對我們這三位受“敵人贊揚的”該怎么看？我們?nèi)浑y免有壓力。“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边@時，我們?nèi)松塘浚涸瓉碚f好連載完之后叫我們?nèi)ケ本，F(xiàn)在該落實了吧！三人商量后叫我去請示，我立即去請示。領導說：“現(xiàn)在不是去北京的時候。小鄧啊！你關(guān)系復雜，萬一跑錯門……”我明白領導意圖，馬上接上去說：“你講得對，現(xiàn)在不能去北京。我們也不打算去北京。最近發(fā)現(xiàn)的元謀猿人是170萬年的，比北京猿人早100多萬年，世界最早。讓我們?nèi)ピ\吧！”領導聽了略加思索，便點了頭，說：“手頭事辦辦，下個禮拜啟程?！蔽一貋硐蛐煊缿c他們兩位一說，都樂不可支。老徐比我大兩歲，是老大哥，夸了我一番。接下去，我們怕領導變卦，自己湊錢買了下周三的火車票。因為拿不出去云南的車票錢，便只買了去柳州的車票，因為柳州也有猿人洞，還有打破“中國無巨猿”說的巨猿洞。到了周一，我向領導匯報已買好周三的火車票，領導很吃驚。我說：“你說下周，我們就買了下周三?！鳖I導一笑，便簽字叫我領出差費。

就這樣，我開始了追隨猿人的艱難歷程。

被民兵用繩子吊進了巨猿洞

在柳州接待我們的是博物館的老館長，他說起猿人來滔滔不斷，頭頭是道。到柳州的第二天，他先陪我們看蓮花洞。12公里的路程我們走了大約兩個多小時，先是走在彎曲的田間小道上，再走在田埂上?？斓桨酌嫔侥下磿r，老館長掏出一份文字資料，向我們介紹：蓮花洞遺址是古人類的故鄉(xiāng)，住過幾代人。又說，這一代就是一萬年。第一代兩三萬年前，第二代一萬二千年前，第三代是一萬二千到七千年前。第一代用的工具是礫石，屬舊石器時代晚期；第二代用燧石石器以及少量磨刃石器，大有進步，屬中石器時代；第三代磨制工具由前期局部磨刃到通體磨光、鉆孔磨光，并出現(xiàn)了原始陶片，為新石器時代早期。老祖宗之所以住在這里不走，可能是因為我們這里自然條件好，動植物比較豐富，連大象都有。我們聽了，都忘記了疲勞。吃過自帶的干糧后，我們繼續(xù)前行，午后到了“柳江人”洞?！傲恕笔侵袊酥琳麄€東亞迄今所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晚期智人。“柳江人”的生存年代距今少則六七萬年，多則一二十萬年，約屬于舊石器時代晚期。

第三天，我們來到位于柳州市柳城縣社沖鄉(xiāng)社沖村南的愣寨山。我們與老館長四人分別吃住在四戶壯族兄弟家中。我是從小“今天住東家、明天吃西家”的人，但是全是住在漢族家中，這次是我人生第一次住在少數(shù)民族家中。我們先向老館長打聽壯族風俗，應該注意什么事項，接著與巨猿洞的發(fā)現(xiàn)者——柳城農(nóng)民覃秀懷見了面。老館長來前已跟我們講了他發(fā)現(xiàn)的經(jīng)過，見覃秀懷時再請他介紹一下。

據(jù)覃秀懷介紹：那是20年前，1956年8月的一天凌晨，他上山打獵，打到一只野山羊。他高興地看著受傷的野山羊向下滾，想不到滾了幾米就不滾了。不滾下來，等于自己沒打中，等于失去了一筆到手的財富。上去找吧，不可能，楞寨山南是幾十米的懸崖陡壁，根本沒法爬上去；從山北爬吧，也十分困難，山北也有許多陡壁。正因為難度大，所以當?shù)厝耸朗来鷱膩頉]有誰上到過那地方。一個人上不去，他不肯罷休，回家叫上他弟弟，冒著風險，跌倒多次，互相推推拉拉，花了大半天時間，終于找到了野山羊。野山羊滾到一個洞口以后，掉進了洞門下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弟兄倆朝洞里一看，發(fā)現(xiàn)洞里有許多巨大的“龍骨”（即化石）。他們不知道什么化石，只曉得“龍骨”值錢，便撿了一些，與山羊一起帶回家。過了幾天，他把“龍骨”賣給了供銷社。又過些日子，他又挑了一擔“龍骨”到供銷社去賣?！褒埞恰眱r格高，供銷社再買這一擔買不起。再一個，“龍骨”是難得的，這老農(nóng)怎么可能搞到這么多，便對覃秀懷說：“你這不是龍骨，我們不要?！?覃秀懷也不知道這“龍骨”是真是假，既然供銷社不要，他就倒在了離供銷社不遠的小河邊。

過了一段時間，覃秀懷賣給供銷社的那一擔“龍骨”，竟然意外地到了中科院古人類所手里，中科院古人類所又費了好大勁查出這些化石出自柳城縣社沖公社的供銷社，便興高彩烈地來到供銷社，找到了覃秀懷。一行人跟著覃秀懷來到小河邊，找到了覃秀懷倒在河邊的化石，如獲至寶。隨后，中科院的考古學家們，又在當?shù)厝说膸椭?，搭?0多米高的腳手架，進入了巨猿洞?？脊艑W家們進洞比古人進宮還興奮，在洞里工作了一個多月，取走了比覃秀懷兩擔多數(shù)倍的化石，前前后后從這洞里共出土巨猿下腭骨四個（包括村民發(fā)現(xiàn)的一個），巨猿牙齒化石1100多枚，同時還發(fā)掘到哺乳動物化石4000多枚。

我們步中科院后塵來到巨猿洞下，怎么進洞難倒了我們。搭腳手架不可能，一沒時間，二沒這筆經(jīng)費。最后還是大隊長的主意好：從當年幫過考古學家的民兵中挑選幾位身強力壯的，帶上三餐干糧，天一亮就從北面登山，爬到洞口，扔下兩根繩子，一根粗的，一根細的，粗的是讓我們抓住攀登的，細的是讓我們系在腋下，供民兵把我們提升上去的。巨猿洞離地面90多米，下面的60米我們自己可以爬。到了30米高的懸崖跟前，下面的民兵幫我們用繩子拴好，同時做好示范。我們以年齡為序，第一個上去的是我們?nèi)酥凶钅贻p的朱長超。他不畏難險，勇于攀登，爬上去后在洞口向我們喊話，為我們加油。第二個是我，有了小朱的榜樣，我膽子也大了，不一會就被上面的民兵提了上去。第三個是徐永慶，他的動作稍微慢一些，但也順利地爬上洞口。老徐愛說笑話，他一進來，就對我倆說：“今天又一次入洞房。”是的，“會當凌絕頂”，與今人見不到的200萬前的巨猿同住一室，大有入洞房的快感。我們很佩服中科院的考古學家，他們把洞里的化石挖得干干凈凈，我們東摸西摸，連一顆牙齒也沒摸到。但沒摸到，絲毫不減入洞的樂趣。

在貴州觀音洞撿到猿人的刮削器

告別了廣西，我們到了貴州。貴州黔西觀音洞遺址是我們向往已久的地方，觀音洞是可以與北京周口店猿人遺址相媲美的遺址，都是30萬年以上，被人稱為中國遠古時代三大文化類型之一的“南方文化”起源地。

我們住下后，持介紹信去了貴州省博物館，想不到貴州省博物館正忙于“舉旗抓綱”，對我們很冷淡。有關(guān)人員介紹的情況還沒有我們從書本上知道的多，至于我們心里渴望的安排人陪同，壓根兒不提。我們悻悻地離開博物館，回到駐地。因為貴陽都在忙于“批鄧”，忙于批鄧小平在貴州的代表李葆華，公共汽車也不開，當我們走回貴州飯店時已經(jīng)累得走不上樓了，三人坐在傳達室休息。聽傳達室的兩位講，李葆華如何如何好。造反派逼李葆華坐在汽車上游街，李葆華居然服裝比平時更整齊，紐扣全扣好，脖上的風紀扣也扣好。沿路造反派喊“打倒李葆華”，李葆華不喜不懼，若無其事。我聽了很舒心，便插嘴說：“李葆華是人品最好的領導干部，對子女要求嚴格。有次上海市體委主任去看望老領導李葆華，知道李葆華的兩個兒子喜歡看球，回去寄來兩張球票。李葆華立即寄還一塊四毛錢，一張球票七毛?！眰鬟_室的兩位聽了，問我：“你了解李葆華？”我說：“了解一點，他地位這么高，我接近不了他。李葆華老婆田映萱也是最好的人?！彼謫枺骸澳阏J識李葆華的老婆？”我說：“認識！她是我們機關(guān)黨委副書記，沒一點架子。我認識她，她不一定認識我?！庇謫栁沂鞘裁礄C關(guān)？我說是華東局機關(guān)。說到這里，那位個子不高、人也不胖、戴著帽子的傳達員離開了。不一會，那位傳達員陪著田映萱下來了。我喊了聲“田大姐！”田大姐笑著說：“十幾年過去了，你還是那樣！”然后，她拉兩把椅子，叫我坐在傳達室后的小房子里，與我交談。在問了我來貴州出差的情況后，便開始問華東局的人員情況，我一一作答。談話間，她掏出3張花溪公園門票，建議我們第二天，趁著“五一”去參觀一下，不必急著去觀音洞。她走后，一個瘦小的傳達員繼續(xù)跟我們聊天，后來知道他是省委機關(guān)的汽車隊長。

5月1日傍晚，我們從花溪公園回到飯店，傳達室告訴我們，隊長幫我們安排好了第二天去觀音洞的車子。2日一早，隊長開一輛吉普車來了，里面還坐著一位身材魁梧的光頭漢子，隊長介紹說是文化局的老局長，在家閑著沒事，陪我們一起去。老局長在車上向我們介紹，在觀音洞發(fā)掘出土石制品3000多件，包括石核、石片、砍砸器、尖狀器、石錐、雕刻器等，還有25種哺乳動物化石，包括劍齒象、犀牛等。在25種中有8種是已經(jīng)滅絕的動物，滅絕的動物化石更珍貴。10時左右我們到了黔西。

觀音洞在沙井鄉(xiāng)井山村，海拔1450米，夠高了，可是洞在高處的低洼地里。車子停在遠處，大家步行到觀音洞。我在洞口驚訝地發(fā)現(xiàn)洞有上下兩層。我們的到來，吸引了當?shù)氐牟家雷迦说膰^，同時引發(fā)了我對布依族人的注意。老局長說：“布依族主要在貴州。本來與苗族、瑤族為一族，后來逐步分化為三個不同民族。越南也有布依族，越南的布依族又分出熱衣族?！闭f著說著看見一位穿著寬褲筒的布依族婦女給我們送來了茶水。老局長接過茶罐和大碗時用布依語言表示感謝。我用敬佩的眼光看著老局長。老局長說：“布依語接近壯語。”

喝了茶更有力氣往洞里鉆。我與老徐把手電筒照到大石頭縫里的小石片上，拿出一看，我問老徐：“這是不是刮削器？”老徐說：“肯定是。”我欣賞后，隨手遞給老局長。老局長說：“我現(xiàn)在是靠邊對象，不能去博物館。你交給隊長吧！”

在回來的路上，我向老局長聊了很多關(guān)于觀音洞古人類化石的話題，又聊到貴州副省長戴曉東。車子送老局長回家時，把我送到了戴伯伯家。戴伯伯留我吃晚飯。家里沒什么現(xiàn)成的菜，他和大娘就把女兒英霞孝敬他倆的罐頭打開，當菜招待我。

看完了柳州的“猿人洞”，拿到了古猿人的“刮削器”，我們決定下一站前往云南，去看元謀人化石。沒想到，元謀人化石沒看到，倒先見到了許多生動的“活化石”。

（全文未完，下期待續(xù)）

（作者為上海大學終身教授、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

責任編輯 楊之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