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峰:60后,江西鉛山人,現(xiàn)為四川江銅稀土員工;業(yè)余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出版有詩集《寫在宗譜上》;詩刊社第十二屆“青春詩會”的參與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高原種石頭的人
也種金屬、稀土。作為礦工,我們的土豆、圓根
是我們的汗水。埋下去,一年一年埋下去。
在西南部高原,在牦牛山
土豆、圓根迅速長大,成片長大
挖出來,一噸一噸挖出來
長大的石頭砌在百姓生活的圍欄里
長大的金屬或稀土安放在我的手臂中
我要去扇動匍匐中的祖國
鉆機直來直去
巖石僥幸躲開
電鏟在鏟斗里喊出
鐵齒
山被活生生剝開
像從水井里吊出大象
一聲巨大的轟鳴來自春天的雷暴
地平線裂開是對的
他夢見自己的羊蹄草
在散裝的石塊中拱出來
帶著血帶著皮
緊握著一根鋼釬的熱度,
捋緊汗水,
安全帽緊扣住
一條河內(nèi)部的澎湃。
爐前工的肌肉鼓凸,
巨大的力量感掠過山谷。
懷石的骨骼暴露出
他的皴裂。他
掘井下沉,
左胸,類似于淵底,是
被他劇烈攪動起來的部分。
生命的爐膛,
有熔鹽,有碎骨頭,有烈焰,
有趕往異地他鄉(xiāng)的灰塵。
他的手臂火車一樣從濕衣服里掠過,
群山硬生生地矮了一截。
鐵是鐵器。是錘子扳手,工人們彎身,在修理
一臺因過于勞累而趴窩的電機。
鐵通過工人的手指,到達了工業(yè)園的心臟部位
那里,有齒輪的咬嚙,有電的瘋狂
仿佛熱戀,有轟鳴,但也會停下來
鐵在除銹。機器卸下壞齒輪。
在大工業(yè)面前,工人們修理自己,他們往往捉襟見肘。
像一個荒涼的高原,遇見群星的喧嘩
以此,把埋在手中的愛,一點點獻出
現(xiàn)在,工人們在擦拭
齒輪的關(guān)節(jié),盡量清除污跡多些,直到身體內(nèi)外一片透亮
直到天空是藍的
然后,工人們在齒輪間一滴滴注入潤滑油和云朵
云朵跑出十一個省,機器聲開始恢復,像雜草變得平整
熒光屏里顯示:工業(yè)園汗水濕人衣。
我的到來是及時的。你接過錘子扳手
緊握著鐵,先有溫度,再有熱度
安寧河流域的風像打了雞血似的
吹得工業(yè)園主控室玻璃咣當咣當響
窗外的春天,是頭都晃痛了的櫻花、玉蘭花
窗內(nèi)的春天,是女工程師帶電的眼眸和鍵盤上飛動的手指
加料機在加料,一匹匹馬闖進漩渦里喘著粗氣
金屬液體走到下一爐,它會心臟一樣鮮紅或停止
高壓電推著自己上高壓線
礦石搬著自己在藍天的顯示屏上尋找紋路
多少有些急躁,當青春期的愛像壓痛了的劈柴
推著山坡
女工程師,像一個不肯隨時間下墜的人
緊緊揪住落日里快要被風吹斷的地平線
……白森森的牙齒在空氣中閃耀,把我的軀體提到了
半空。
……電鋸聲,你從前門進來,我從前門出去,我們的
身體互相擦過。
……痛苦在加重。血在身體裂開的部位比鋸齒還要閃耀。
……像一條受驚的魚突然離開了水,電鋸聲在我的四
周游動。
……哦,我在你懷里,學會了窒息。
海是一場阻止
是魚的腸胃里,懸起的砍刀
萬物暴跳,萬物成狂
只有無辜的腸胃
在蠕動群山一樣的陡峭
高原是一個海,萬物魚一樣踴躍的海
陽光下有無限事
紅艷。像黑鐵咳出的血。
我是說工業(yè)園一樹樹櫻花。
我是說我習慣了廢氣。或者說對工業(yè)園因恨生愛。
骨縫里可以跑馬,白發(fā)里可以堆雪。
人間正是二月天,手掌上的荒草正忙于返身變綠。
而我看到一個年輕的女工,她剛好從機臺上下來,
用工裝兜著汗跡、疲憊和星斗。
她走過每一棵櫻花樹,都有一朵櫻花會落下來,
一共落了多少朵?她懶得去數(shù)。
因為青春期的她剛剛被愛情路過。
我是說我對工業(yè)園因愛生恨。
大腦,被金屬物堆垛,比一片荒涼還更復雜些。
挖掘一堆雨水,也無法掩埋野草一樣瘋長的機器聲。
他遇到了闊大,獅子般的沉雄和闊大,像時間沒有盡頭。
一個工業(yè)的冰冷的森林。靈魂為什么比樹葉還要浮蕩,還
要缺乏依傍?
碾碎是必然的,一個自我膨脹的欲望工廠。
我在一塊廢棄的鐵皮上,拼命體驗情感如何生銹,
一個厭世者反穿著黑色的衣裳,不著邊際。
像荒涼的塵世已失去了愛。
齒輪和手指。有一種背叛也叫緣份,有一種隔與生俱來。
真實的愛情纏滿繃帶。真實的咬嚙,從來都是疼痛。
流水線的白骨里,一尾魚怎樣游動?一個自我機器
的操作工要么被魚刺刺傷,要么頂著靈魂里的大水:燈在
青春里可以把自己淹死。
而電可以抽出來,以一種激情的方式,在流水線上綻放。
今晚,月光是天臺上的單衣。情感映雪,孤獨沒有骨頭。
電風扇七上八下
往上走是白色的天花板,往下走
是片面的。
夏天,熱氣封死在工廠的皮膚里
電風扇可以簡單到一片葉子
它落下來與不落下來都無關(guān)緊要,因為
汗水從來不養(yǎng)閑人
黃昏咬住一條蛇形小路。
我是認真的,我是說我在散步。
我是說,我暗示過一只麻雀,它應掠過斜坡
到更遠的地方去過冬。
到處都是電網(wǎng)和高壓電線。有一根拴著面前的工廠,
有一根拴著坡對面的玉米地。麻雀的
身體來不及搬走。我是說,悲哀往往站在電線上,雨點
那么多。
下來,我柔軟的小石頭,我心臟外的一點點小意思,
我寧愿你關(guān)進這條蛇形小路的籠子。
你說我寫得太實了
我的眼中有玻璃在碎裂
我說你活得太匍匐了
你立刻從工廠中站起來拍掉身上的廢紙屑
在文字中囤集,被紙割開成幾等分
你普世的喉嚨
有放大鏡翻動,綿延幾公里的雪
在眾多的人中站著,你背后肯定有一根垂楊
從鏡子中反復被拔出,你身前肯定有一堵高墻,反過來
心生幽暗
會議室的金魚養(yǎng)在舌頭里,你帶著問題
的金魚穿墻而入,散發(fā)著不安的氣息
魚缸秘密地露在淺水里,一個企業(yè)
慢慢地躬著背,像石頭下壓著的卵
機器聲在紙上喧嘩,在紙上,你寫的不是詩
而是熱血的利潤。在紙的背后,一個老工人
在額頭上修補曠世的裂紋,一根舊螺桿還
群山一樣躁動,有些逶迤,甚至有些安寂
你還在夜以繼日地挖礦,你是挖礦者
我是記錄者
你在大地上挖掘的深淺,往往決定
我在紙上挖掘的深淺
手指蜻蜓點水。在流水線上,
女工們的手指是電的蛾子。
是火的蜂桶。
白天鵝彎下頭頸在月光下
的海灘啄食疲倦。
勞動,只有蓬松的汗水縫補羽毛的疤痕。
只有汗水的潮汐
墜成一塊鉛,讓蛾子
的外套洶涌。
女工在逼仄的工裝里,
給花朵分工,她驅(qū)動豐碩的乳房和
身后暴瘦的村莊,
在黎明前養(yǎng)活工廠的內(nèi)分泌,
刀子一樣的高潮四起。
她詮釋著自己的青春痘,
詮釋著引擎過于美麗和高傲。
星星浸在流水線上是光滑的石頭,
工業(yè)園從她扳斷的月光中出來,
有水的動感。
一段銹鐵軌,像禿了腦袋的骨笛
長著野草的羽毛,在夕光中
沉湎于體內(nèi)的轟鳴與飛翔
在西部,群山風起云涌
一個時代到底有多波瀾壯闊
在一段鐵軌上險象環(huán)生
卻始終挺直,向前延伸
是記憶,還是消逝,抑或是懷念
骨笛風吹,在車間外的空地
一個老工人重拾呼喚,在他內(nèi)心的鋼水里
天上的星河,地上的流水
和他的桀驁,都踩出了沸騰的腳印
并匯合進機器聲的爐膛
為火焰而生的是不死的飛翔
黃昏,一段銹鐵軌被救起,忍住了痛
音樂濕人衣,骨笛像
流著水泥漿的燈光埋入窗戶
我在秋天遇見了豐收
滿工業(yè)園都是
滿地都是,來路去路上都是
這風一樣的自白和自由。傳來了
骨縫中石頭的轟鳴
鐵的轟鳴 和頭頂上白發(fā)黑發(fā)的轟鳴
逼退了夸夸其談的葉子,陽光和豐收
堆垛在一起
既斑駁又堅定,修改了大地的貧血
白雪還沒有到來,它在遠方的山頂
抱著人世間的灰燼
而我在工業(yè)園,用勞動阻止自己的衰老
有一段時間,他整天忙于刷油漆
他喜愛上了刷油漆
他把油漆桶撬開、調(diào)勻
刷把蘸上油漆,刷到器具的表面
他喜歡聽油漆吃在器具上的嗞嗞聲
他在車間刷油漆,鐵器較多
而鐵在各種物質(zhì)的侵蝕之下又極易腐爛
于是,他見鐵就刷
他用砂紙、鐵銼先除去鐵器表面上的污物和銹
像除去身上的斑點和躁氣
然后他敷上油漆,讓一塊銹鐵脫胎換骨
他呵護著鐵器,像呵護著他自己
在他眼里,一切傷害可以修復,一切過錯都可以原諒
一切苦難都可以抹平,一切尖銳
都是暫時的,都將被時間磨鈍
一個業(yè)余油漆工,在車間里
他甚至于偏愛粉飾
他干得很專注,有時全神貫注
他努力在油漆上施展技藝
在他的想象中,一個腐朽的暮氣沉沉、氣息奄奄的
工廠救活了
他努力地刷著油漆
油漆也在刷他,刷在他的頭發(fā)上、肌膚上、衣服上
骨縫里
于是他五彩斑斕地飛了起來,這個油漆蝴蝶
五十多歲了,還
努力打扮著工廠七彩而鮮亮的花園,他獲得的回報是有
限的
他愿意活在徒勞和想象當中
靈魂是動物還是植物,好像有一個哲學家提出過這樣一個問題。對于我來說,靈魂假如有,我則覺得它是金屬。金屬貫穿了我工作的全部,至少,這十年來是這樣。
從采礦到選礦到冶煉到加工,一種金屬元素在社會生活中華麗地轉(zhuǎn)身變?yōu)橛杏糜袃r,實際上它也是人格化的,它在上述工業(yè)過程中完成了一種人格般的陣痛、錘煉、蛻變和建樹。
我的工業(yè)園,位于祖國的西南冕寧縣,這里因出產(chǎn)輕稀土礦而被國人所熟知。工業(yè)園位于108國道邊上的復興鎮(zhèn)白土村。工業(yè)園還和千百年奔騰不息的安寧河為鄰。站在工業(yè)園的山坡上,可以感受到橫斷山脈大雪山余脈的相嶺山、大涼山和牦牛山系中間的安寧河大裂谷給視覺帶來的震撼。
風在裂谷中勁吹。十年前,工業(yè)園還是一塊村居和野草、野花及雜樹混合的坡地。十年前,伴隨著國家稀土礦山的整合,我們從江西,從祖國大江南北進駐到冕寧,一群開拓者便帶著鄉(xiāng)愁和期許在這片土地上綻放出我們的事業(yè)。
我的工業(yè)園,是稀土工業(yè)園。隨著白土村的野坡被推出一塊塊梯田一樣的平地,一座座現(xiàn)代化工廠也依山建成。從虛詞到實詞,從圖紙到車間。人、工程機械、設(shè)備設(shè)施、工藝技術(shù),從四面八方匯聚,工業(yè)園于是有了自己的骨骼和肌體。礦石通過采掘機械從礦脈里探出地面,在選礦車間進行破碎、磁選、重選、浮選;在冶煉分離車間經(jīng)過加料口、轉(zhuǎn)窯、加酸、加堿、反應罐、萃取、分離、冶煉爐變?yōu)榻饘?,在深加工車間變?yōu)閽伖夥?、電機等。
每天,工人們匯聚到流水線,又從流水線上離開。
堅硬的設(shè)備設(shè)施,有了柔軟的工人守候。流水線是一架鋼琴,勞動者的手指在演奏。汗水永遠是值得贊美和歌頌的。
千年寂靜的山坡,夜晚有了彩燈的閃亮,有了機聲的交響,有了綿延的想象力。
工業(yè)園也有愛情,那是青春在流水線的音詩舞中釋放出的荷爾蒙;工業(yè)園也有傷痛,那是生命在鋼鐵的擠壓和市場的跌撲中受損;工業(yè)園也有鄉(xiāng)愁,那是故鄉(xiāng)在遠方以月光的形式牽念;工業(yè)園也有孤獨和彷徨,那是繁星在天空中找不到自己透氣的窗口;工業(yè)園也有沉郁,那是壓在肩上的責任太過于沉重;工業(yè)園更有欣喜,那是收獲后飄滿酒杯的香氣……
在農(nóng)業(yè)的土地上誕生了工業(yè),誕生了讓泥土發(fā)顫的工業(yè)……工業(yè)園中某間辦公室夤夜燈光經(jīng)常不眠不休,一個詩人在紙上張開雙臂擁抱這蜂擁而來的堅硬或柔軟的工業(yè),他飛蛾撲火般,也想在個人詩史上鑄上金屬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