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草木站成苦

崔士學(xué)

鄉(xiāng)下的山杏花開得歡實的時候，細(xì)嗅有苦杏仁的味道。原來，苦杏仁的苦，在杏花開的時候就有意思了。

村子周遭的很多草木都是苦的，我大都嘗過。我不喜歡苦，草木們好像喜歡，要不咋會把那么多的苦都給收藏了呢？那么多的苦是從土的深處來一些，被一棵樹的根收藏。那么多的苦是從天的遠(yuǎn)處來一些，被一株草的葉收留。那么多的苦不再流浪，都被一株草木醞釀。

村里人都知道，嫩嫩的楊樹葉兒、柳樹狗兒要泡一個白天一個晚上才可以吃。村里的楊樹葉、柳樹葉可能都認(rèn)為自己是最苦的那片葉子了，但是村里人知道不是，它們都沒有丁香的葉子苦。村子西山坡上的丁香最苦，村里人叫它“苦溜子”。我嘗過“苦溜子”的葉子，是真苦，是不想再嘗到的那種苦，是受不了的那種苦。

可村里人說，就沒有吃不了的苦。

苦丁香的葉子苦，苦參從根苦，山杏的杏仁苦。山杏核砸開，出來仁。吃一個，苦。吃兩個，還是苦。第三個不吃了，揣兜兒里，回家用大瓢盛涼水泡，一天一夜。一天一夜，不苦了。瓢苦了，嘗嘗瓢里的水，水苦了。把水倒掉，苦到土里了。

土也苦。土的顆粒足夠細(xì)的時候，嘗嘗，也是澀和苦的味道。

水可以把苦領(lǐng)走，苦杏仁不苦了。可水不苦嗎？苦是沒了，還是去了別的地方？嘗過苦吃過苦的一個人沒了的時候，那些苦還會在嗎？被人吃過嚼過的那些苦，是不是會繼續(xù)流浪不停歇，直到遇到另外一個人？

村里的好多草木都是苦的宿主，人好像也是。

村子南梁地里的香瓜小時候吃，就苦。村里院子里樹上的李子也是。熟了，就不苦了。甜的東西都苦過。在村子里生長的很多東西都是，吃早了就苦。

鄉(xiāng)下，草苦有幾樣：苦菜、苦參，以苦為名，就苦得厲害。苣荬菜、蒲公英、生菜都是微苦，所以沒擔(dān)上苦名聲。還有生甜瓜蛋也苦，長成甜之前的苦。黃瓜也苦，特別是靠近蒂把的那塊。不苦的黃瓜經(jīng)過了人類優(yōu)選馴化。還有本不苦的瓜果，卻是也有苦，這苦是返祖現(xiàn)象，是野性未馴的表現(xiàn)。

胚芽是草木種子最柔軟的部分，怕被蟲咬鳥啄，就保留了更多的毒和苦。草木示世界以苦，是拒絕，是自保。

一株那么苦的草，卻是要來療那么多人的傷和痛的。

藥不是都苦的，可我記住的是苦的那些。

沒有人能說得清一種草可以醫(yī)好哪種痛，沒有人能說得準(zhǔn)一種病是在等哪一味藥。是不是天底下所有的苦，都會有一株草木在等著？

在村子里，同樣見著了一株草的時候，表情卻不是一樣的。把一棵草咬在嘴里，我嘗到的更多是澀和苦?？墒窃谝活^牛、一只羊的嘴里卻是那么津津有味。

苦是在村子里轉(zhuǎn)一遭又回去?？鄰哪睦飦淼?，又回到哪里去。

想起村子里的長輩的苦。我感覺五姑最苦。一輩子沒過一天好日子的人最苦?？蛇@只是我一個人的想法。我看著不苦的人，或許也有自己的苦。誰不是在做別人看不到的自己呢？

在鄉(xiāng)下，人們知道，草木里的苦可以用涼水拔出來。涼水可以把苦拔出來，當(dāng)然，還得有時間的配合。在鄉(xiāng)下，如果不下工夫，啥事都不成。

在鄉(xiāng)下，去苦的法子還有好多。喂孩子吃藥，可以摻一勺糖精灌下去。苦到了胃里就不苦了，感受苦的味蕾多分布于人的舌根處，所以人能嘗到苦也就是舌頭到嗓子一段。這沒涉及心里的苦。心里的苦說不出來，能說出來的苦，就不是苦了。心里的苦可以用眼淚來稀釋。眼淚沖不走苦，只是稀釋了苦。

所以，村里的女人時常用哇哇大哭來沖淡苦。

城里長大的媳婦不知道在哪里找到的偏方，苦膽加苦參，說是治血糖。我小時候愛吃糖，可是沒有糖，八輩子看不見一塊糖?，F(xiàn)在也不知道是啥時候開始的，糖多了，需要找苦來調(diào)理。

書上說，草木里的苦澀是因為它們含有生物堿、黃連堿，有些瓜果苦是含有酸糖體。村里人不知道這些，村里人只知道，苦也就是那一陣，梗著脖子，可以咽下去。

書上說：風(fēng)從北來者，大率不能甘而善苦，故植物中之，其味皆苦，而物性之苦者亦樂生焉。

村里人不知道這些。村子周遭，每一株草木都在生長著自己，我曾用了半生的氣力去辨識它們?，F(xiàn)在知道，不可能呢，也不用去費(fèi)心認(rèn)識它們，要是能認(rèn)清一點(diǎn)自己，就夠了。我想會和它們一起搖曳。有那么多的草木讓我欣喜，也讓我閉嘴。

嘗過草木，才知道自己。

我不知道村子周遭的草木是咋找到屬于自己的地方的。黃土的地方可以長榆樹，沙土的地方可以長刺槐，柳樹總是在河邊，楊樹總是在溝底。

跑了那么久，我還是感覺回到村子里好。有草在野，也有藥在野。能吃的是菜，能治病的是藥。一起走節(jié)氣的曉輝說，但凡能吃的，先人早就吃過了。咱可不用再去亂嘗了。別人看著苦的日子，自己不覺得。我過的所有日子，會有人重新過一遍;別人經(jīng)歷的日子，注定我也在重復(fù)著過。

山坡上的藥草，終究沒有那么多，很多病也就無藥可醫(yī)，鄉(xiāng)下的很多病也就沒有了說法?？嗍撬幍奈兜?，藥是病的說法?？傆袥]遇見藥的病，也有沒遇見病的藥。

藥多病就多。要是讓我說——

藥不是一碗，是一點(diǎn)。

藥不是一劑，是一粒。

藥不是一坡，是一棵。

藥不是一棵，是一說。

苦味屬火。苦寒藥可以清心火。但長吃性燥傷陰?？嗳胄?，但未必養(yǎng)心。苦不滋養(yǎng)人。說苦味養(yǎng)心的人，只是不得已。

一株草木站成苦。

責(zé)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