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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石山的命運

      2020-10-10 02:51:11扎西才讓
      散文 2020年8期
      關(guān)鍵詞:不值青石阿爸

      扎西才讓

      我起了個大早,驅(qū)車前往村子。

      三個小時后,終于順利抵達。

      村名楊莊,由三個首尾相連的自然村組成,居民有藏人,也有漢人。記得二十年前,楊莊只三十來戶人家,現(xiàn)在竟發(fā)展到了整整六十戶。

      在村口的白塔旁,遇到了堂弟道吉。

      道吉人高馬大,比我小七八歲,也就四十歲左右,但臉黑,皺紋多,背又駝著,看起來像五十幾歲的人。他左手斜挎著背簍,右手持鐵叉,在鏟拾路邊的牛糞。

      我停了車,搖下玻璃窗問道吉:化肥都用了三十年了,你還拾糞干啥呢?

      道吉扭頭看我一眼說:化肥都把地給毀了,施肥,還是牛糞好。

      說完,才認出我來,驚喜地說:啊呀,是阿哥,你怎么來了?

      我說:村里帶話,讓我今早來。

      道吉說:哦,對對,說是要商量這青石山的事。邊說邊扭身指了指身邊的山。

      這山因在楊莊東面,就叫東山。山頂有青色石崖,所以也叫青石山。從山腳走到山頭,大約有二里的羊腸小道。

      我問:青石山的啥事?

      道吉說:有個姓徐的老板在牛家溝挖石頭賣,挖了一年多,都挖到我們村的青石山了。

      我有點明白了,又問:就是說他要開采我們青石山的石料的事,他打算和村里人商量商量?

      道吉說:嗯,大概就這樣,情況好像比這還復(fù)雜,你去村委會吧,善德和旺杰他們都在呢,會給你詳細說的。

      我問:你不去嗎?

      他說:阿爸去了,我們家他說了算。

      到了村委會,門口停滿各色汽車。我心里猜測,可能也請了鄉(xiāng)上的領(lǐng)導(dǎo)。

      進鐵門一看,院子里站滿了人,烏壓壓一片。

      我趕忙向院子里的老鄉(xiāng)們一一打招呼,還沒做完這禮節(jié),一個站在太陽暖廊邊的矮壯漢子喊我:來,扎西,到我這兒來。

      一看,是村支書楊善德,鼻梁上架副茶色石頭鏡,戴頂新嶄嶄的灰氈帽,披件黑色羽絨服,很有派頭。

      我從人縫里擠過去,握住他的手。

      楊善德和我平輩,讀書不多,也就初中文化程度,但腦子靈光,前幾年也在村子南邊的一條溝里開了個石料廠,慢慢就掙了錢,成為村里的致富帶頭人,說話很有底氣,前年入了黨,去年被選為村支書。

      楊善德說:就差你一個人了,來了就好。

      我說:緊趕慢趕,算是沒耽誤大事。又問他:鄉(xiāng)上領(lǐng)導(dǎo)呢?

      楊善德很納悶:沒請他們啊,你怎么以為鄉(xiāng)上人會來?

      我說:門口那么多小車呢!

      旁邊幾個老鄉(xiāng),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楊善德對一個蹲在旗桿下抽煙的瘦高個兒喊:旺杰主任,人都到齊了,我們開始吧?

      旺杰站起來大聲說:好,鄉(xiāng)親們,進會議室,開會。

      會議室里擺了兩排長桌,圍成了一個長方形??勘钡哪穷^只一張長桌,左邊楊善德,右邊旺杰??磕系倪@頭也是一張長桌,坐著道吉的阿爸和另外一個長須老人。我和其他鄉(xiāng)黨,分坐在東西兩側(cè),每側(cè)大約二十來人。

      我的位置離旺杰很近,中間只隔了兩人。

      恰是陰歷三月中旬,清明節(jié)還未到,席卷全國的病毒雖不曾波及這個小村,但戴口罩的會議代表,竟也有三分之一。

      人群中間,體型龐大的安多牌烤箱里,有火苗在煙筒里呼嘯,或許因為才生火的緣故,熱量似乎沒有散開,房間里,有的人將雙手攏進袖筒,有人搓手,有人跺腳,嘴里都哈出了看得見的白汽。

      楊善德敲敲桌面,清了清嗓子說:房間里冷是冷,但大家不要跺腳,有重要的事要通知大家。啥事呢?就是青石山的事,就是那開采石頭的事。詳細情況,先讓旺杰主任給大家說說。

      旺杰點點頭,說:這事其實大家都知道,就是堡子村的徐老板,這幾年在我們青石山旁邊的牛家溝里建了個石料廠,辦了硬邦邦的手續(xù),來開采石頭。開采石頭干啥用?你們都知道,要蓋樓房用,要做水泥。所以人家干的是正事,縣上、鄉(xiāng)上都支持。去年,大家都見了,他們炸石頭,炸到我們的青石山這邊了。前段時間,疫情還沒結(jié)束,人家又動工了,我們村里的人去阻攔過幾回,他們不打算停工,不過同意給我們村賠償。今兒個把大家召集來,就商量賠償金額的事。大家有啥意見就說,有態(tài)度就表,會一散,就不要說閑話。

      大家伙兒似乎不知從何說起,一時間沒有任何聲息。

      楊善德說:大家都說說,都說說。

      有個年輕人終于開口了:楊書記,他們打算賠我們多少?

      楊善德看看年輕人,又看看旺杰。

      旺杰似乎明白了楊善德的意思,對大家說:賠償?shù)氖?,年前我們央中間人和徐老板談了兩次,這你們可能早就聽說了。前幾天,又央中間人和徐老板談了,大概情況,就讓中人和道吉阿爸跟大家說。

      眾人同時看那坐在南邊的長須老人和道吉阿爸。

      長須老人也戴著一副茶色石頭鏡,臉形瘦頎,嘴唇薄,抿嘴時顯得很有力。

      長須老人準備說話,但道吉阿爸搶先說道:去年談了兩次,第一次,大家都知道,人家每年只賠十萬。第二次,我們談了一整天,人家答應(yīng)每年賠三十萬。你們都不愿意,事情就撂下了。前兩天,他們派人來,說最多賠五十萬,成就行,不成就拉倒。我們和中人老李都做不了主,這才問大家的意見。

      說完,側(cè)臉問長須老人:對吧老李?

      被稱為老李的中人點點頭說:是,五十萬是人家的底線,不能再突破了。

      在說“五十萬”時,老李舉起右手,伸出五根手指。在說“不能再突破了”時,就把五根手指收了回去,握成了拳頭。

      我想了想,說:那我說幾句。

      眾人安靜下來,齊刷刷地看我。

      我有點緊張,定了定神說:我在羚城工作,是你們說的公家人,我得站到公家的立場說幾句,大家伙兒不要見怪?。∥蚁胝f這么幾句,現(xiàn)在國家提倡“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那么,這山,能不能讓徐老板們炸?炸的話,犯法不犯法?

      旺杰插話說:應(yīng)該不犯法,徐老板拍著胸脯打了保票,說所有的手續(xù)都辦了,很合法的。

      眾人也七嘴八舌地說:就是,人家找的縣長辦的手續(xù),那手續(xù)肯定合法。

      我說:話雖這么說,但我知道,這青石山是國家的,不是我們的,這山上的地,我們只有使用權(quán),這山里的石頭,真的能讓私人開采嗎?

      說這話時,旺杰對我連連擠眼,我明白他的意思,這話不適合這場合說。

      楊善德打斷了我的話,他說:石料,能開采的,我是過來人,也是辦了證的,這個你放心,大家也放心。誰還有別的意見?

      一個黑瘦老頭站起來說:賠得太少了,我不贊同!你們想想,我們這青石山是有山神的,把這山挖了,山神一生氣會降災(zāi)難的,這災(zāi)難會降到誰頭上,我們誰都不知道。才賠五十萬,平均分的話,每一戶連一萬都沒有。為了這點小錢擔(dān)驚受怕,我覺得不值,真的不值!

      這老人在村里有名望,他話音剛落,人們就紛紛點頭,也說山神降罪的事。

      有人幫腔:說得太對了,在大災(zāi)大難跟前,幾千塊的賠償啥都不是,我也覺得不值!

      眾人七嘴八舌地說:不值,不值,真的不值!

      道吉阿爸大聲說:大家都不要吵了,現(xiàn)在我們討論的問題,不是山神的問題,也不是災(zāi)難的問題,是人家有正規(guī)的手續(xù),公家早就批準了,允許人家挖石頭。我們該討論的,是應(yīng)該賠償多少的問題,大家說個數(shù)字,我們得給人家趕緊回復(fù)。

      長須老李說:對對,山神的事、災(zāi)難的事,我聽說你們以前都討論過了,就再不要說了。我老李雖不是你們村里人,但我是中人,我得做得讓你們兩家都滿意。你們說個數(shù)字,我好跟人家說,我會爭取把這事辦好的,請你們放心!

      楊善德說:就是,就不提早就說過的事了,這樣吧,我提個數(shù)字,讓他們給我們每家每戶每年賠一萬二,總共七十二萬。我們先簽三年合同。你們看行不?

      有人低聲說:我看行。

      有人說:總數(shù)字聽起來多,平均開,就少了。

      有人說:那就按支書說的,先簽三年,這三年沒啥災(zāi)難大事,再續(xù)簽吧。

      我明白了,看來徐老板打算挖青石山的事,村里人的意見早就達成了一致:同意。不同意的,僅僅是賠償?shù)臄?shù)額。

      我問楊善德:這山,要一直挖下去,直到挖完嗎?

      楊善德笑了:不知道,我想挖完是不可能的,古人說愚公移山,我看那就是個傳說嘛。

      旺杰也說:就是,他們挖不完的。再說往后的事,誰能看得清清楚楚呢!又問:每戶一萬二,大家伙兒同意不,同意的趕緊舉手!

      出了村,一抬頭,就看到青石山。山雖名青石山,但只能看到山腰的一小段青色石崖。除山頂是牧場外,其他地方,都是梯田。

      那些田地,現(xiàn)在都不種五谷了。有的地退耕還草了,有的種上了松柳,有的則荒著,枯草一片黃,讓人陡然生出悲涼來。

      想起我曾在那山頂牧過牛羊,在那自家的耕地里燒過灰,在齊膝高的草叢里抓過蛇,在向陽的山坡上采過草藥,在蜿蜒的山道上萌生過走出去的理想……往后,這些美好而清晰的記憶,就要失去其依附的土地了。

      而與我們村人一起以青石山為家園的鷹、麻雀、紅嘴鴉、蛇、牛、羊、野豬、鼴鼠、螞蚱、蚊子和螞蟻們……也將被迫失去樂園了。

      就是這樣一處永恒的自然景觀,一處亦母亦伴的靈魂之所,一處有著無法估量的價值的精神家園,因其有著用于建筑的石料價值,被我們親手判定了她的命運。

      守護這座山的藍臉金槍、銀盔銀甲的守護神,也許也會為自己的失職而失聲痛哭吧!

      想到這里,感覺到眼眶有點濕,仰望大山的視線,也變得模糊了。

      有人問:阿哥,要回了?

      是堂弟道吉的聲音。

      我慌忙拭眼睛,對道吉說:眼里進了沙子了。

      道吉說:這里風(fēng)沙越來越大了。

      我想說話,但張了張嘴,又忘記自己要說啥了。

      半個月后,同城老鄉(xiāng)又給我打來電話。

      他說:村里和徐老板簽了三年合同,每年總價六十萬賠給我們,平均每戶一萬元。

      我問:真的簽了?

      他說:真的簽了。又說,你把旺杰的微信加上,他要給你轉(zhuǎn)賬呢。

      我加了旺杰的微信。

      旺杰說:青石山的事,定了。

      我腦子里轟的一聲。

      我們,已經(jīng)決定了青石山的命運。

      我說:你們這樣做,考慮過我們的子子孫孫嗎?

      旺杰吃驚地問:你啥意思?

      我說:我們就不給子孫們留點啥?

      旺杰說:你們念書人,盡想這些遠天遠地的事。

      我懟他:你們盡看眼皮底下的事!

      旺杰說:眼皮底下的才是急事。這事你甭再管,快把我轉(zhuǎn)給你的賬收了。

      手機屏幕上,橘黃色的條形轉(zhuǎn)賬信息鮮艷奪目,但我就是沒有勇氣去點開它,去接受它。

      似乎,一旦點擊,我們就失去了珍藏千年的最寶貴的東西。

      責(zé)任編輯: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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