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曉鳴
這是個讓人過目難忘的人:默然無語中,一張肌肉松弛下垂的長臉毫無表情;一雙眼皮耷拉的眼睛總是呆呆盯著某處,仿佛時刻都對世間做著努力的探究;容易露出牙齦的嘴總是閉著,似乎習慣用沉默保護自己,只是突然爆出的笑聲總容易令人感到莫名其妙。他是我居住小區(qū)的保安,高大的身軀顯得笨重,行動遲緩,我學著別人叫他福哥,具體的名字不詳,更不想知道。門崗的保安走馬燈般換人,說不定哪天,他便永遠消失于我的視野,然后由歲月漸漸模糊殘留的記憶,最終化成我發(fā)愣時的一聲嘆息。
不知從何時起,人們的活法越來越虛幻,社會的分工使一些勞作處于劣勢,身體力行往往吃力不討好。我向來對那些付出汗水和任勞任怨的身影心存敬意,所以每次進出小區(qū),我都會主動向那幾個保安和清潔阿姨問好。只是有時輪到跟福哥打招呼,他總面無表情地直愣愣看著我,不言不語,仿佛充耳不聞;有時還會爆出諸如“那天找上門的是你什么人”之類的蠢話。我當然不會計較他這些粗疏和不諳世事,他的表情和沒心沒肺被我當成他的個人風格,甚至還能引我會心一笑。
這些日子,吹向城市的風在枝葉上顫顫悠悠,仿佛向人們昭示,這個春天的靜默前所未有。一場疫情的降臨猶如施了魔法,城市靜止了,道路空了,廣場空了,商鋪和茶樓酒肆閉門鎖戶,瞬間抹去了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都市繁華。人們只能隔離在家里,無奈地徘徊于臥室、客廳和廚房,滿懷憂慮地飲食和發(fā)脾氣。我慶幸自己臨美舍河而居,在白晝之后的夜晚還能去河邊走走,看河岸的花草樹木欣欣向榮、爭奇斗艷,努力撐起一派春光。也就是在這些濕氣濃重的夜晚,似乎沒有什么心理上的誘因,我竟斷斷續(xù)續(xù)想起了福哥的一些事,盡管它們早已散落在悄然而殘酷地流逝的歲月里,如沙粒埋進沙漠。
時間應該回溯到七八年前,那時我的出行工具是摩托車,很多時候我不知疲倦地駕車穿梭于??诘拇蠼中∠?,試圖為生活尋覓些意外的方向。有一天中午,我弟騎著我的摩托車出門,在小區(qū)門口被福哥攔住——他不認識我初來乍到的弟弟,卻認得我的車。無論我弟如何解釋,他就是拉著一張長臉不肯放行,非要我弟給我打電話驗證。電話接通后,他卻聽不出我的聲音,又硬要我下樓當面對質……這一番折騰,雖然以他意義難明的傻笑告終,我卻對他忠于職守的嚴苛充滿好感。
還有一次是一個深宵,我被對面樓房一對夫婦摔盆摔椅的吵架聲擾得無法入眠,干脆披衣下樓。小區(qū)里月色溶溶,夜風微涼,如此的良辰卻被睡眠的人辜負了。門崗有兩個保安值班,其中一個是福哥。我抱著雙臂與他倆在月光里閑聊,都是一些東拉西扯的閑話,彼此不時發(fā)出滿意的低低笑聲。過了一會兒,那對夫婦的吵架聲卻更加刺耳,沒完沒了。我借著激憤聲討了這種擾民行徑。另一保安聽了,默不作聲;福哥聽完后猶豫了一下,便咬咬嘴唇轉身跑上樓去。不久我便聽到那更尖銳的女人的聲音:不好好看門,我們夫妻吵架你來摻和,誰給你這種權力!不一會兒,福哥灰溜溜走出樓梯口,也許是覺得自己臉上無光,一時不好意思與我們再照面,他拐道去了后面的停車場。我默默望著他漸行漸遠,直到在月光下,這個隱忍而卑微的身影變成一個浮動的黑點。
福哥是地地道道的??谌耍瑥男《δ咳竞?诘母鞣N習氣,卻沒有將那些精明、霸氣和傲慢糅進自己的性格。在他小時候,??谟邢薜牡赜蚍路鹗强s成一團,到處是海水退潮后的灘涂,散發(fā)陣陣腥臭,如大海裸露的傷口。幾十年間,這座城市借勢造勢日新月異,讓他猝不及防,就像做夢一樣。多年不變的是他三兄弟共住一棟三層舊樓,每層是狹小的兩房一廳。有一處容身之所,他便心安理得,盡管富貴常入夢打擾。他的家庭結構也非常簡單:頭發(fā)疏于梳理的妻子少言寡語,在一家飯店當洗碗工;僅有的一個兒子從職校畢業(yè),專業(yè)對口去了一家美發(fā)店做美發(fā)師,嗜睡習慣卻讓他時常曠工,多次挨了老板批評之后,他竟憑著血氣方剛一怒辭職,至今半年多未重新上崗,享受著逍遙時光。
去年冬季的一天上午,天空陰沉,我迎著寒風匆匆出門,還沒到小區(qū)門口,正在值班的福哥遠遠對我打招呼。這是前所未有的,超出了他的木訥本性,我一怔。及至到了面前,他勾著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要我?guī)兔Γ核麅鹤幼蛲砗团笥押茸砹司疲愤^銀行時,兩人一時興起打賭敢不敢砸自動取款機。當然,他們不是想從中搶錢,斗狠僅是一時逞能。兒子不愿被人小覷,就尋來磚頭將微光一閃一閃的機子砸了。他知道我曾當過記者,也許有些門路,問我是否能幫忙將被關在公安局的兒子放出來,年關近了,做父親的希望兒子能回家過年。我聽了覺得好笑又可惱,這種愚蠢的無知無畏令我不齒,連想都不想便推說自己也沒辦法。他頓時無語了,兩只粗大的手掌下意識地搓來搓去。其實人生不易,世道滄桑,犯錯受罰或許能讓人活得清醒一些。
生活有它自己的運行邏輯,我們本能地向往生活美好,人生吉祥,這并不影響多少人日復一日負重前行,克制欲望,任勞任怨,因為誰都能感覺到生活的巨輪時刻滾動在身后,冷酷而缺乏人情味。今年初開始,福哥下班后不顧疲倦,竟老當益壯騎著他加長了后座的電動車上街拉客,不知是不是因為全城飯店停業(yè)妻子沒了工作。只是這場疫情使街道空空蕩蕩,乘客寥寥,騎車在風聲灌耳的大街小巷轉來轉去,最后唯能將其當成兜風自解。昨晚十一點多鐘,有很多人在微信朋友圈里稱贊天上的圓月為“庚子年的超級月亮”,可能我也如他們一樣久待家里內心壓抑,聞訊便毫不猶豫地下樓觀月。及至來到樓下的空曠地,果然看到一輪皎月,懸掛在樹梢與樓廈之間,溫情脈脈地照耀著人間,似在關切,似在撫慰,安謐而潔白的灑照讓人憧憬歲月靜好。我走近小區(qū)門口,正好碰到福哥歪戴著口罩趕來換崗??粗颐Φ臉幼?,我便問他是不是剛上街拉客了。他沒有看我,只顧在旁邊脫頭盔和停車,然后慢條斯理地穿制服。做完這一切之后,才慢吞吞地回答,這個時間點在家里睡不著覺,閑著也是閑著,倒不如騎車上街轉轉,看看能不能撿到錢。
或許他覺得自己的話很幽默,剛說完便大聲笑了起來。那突然爆發(fā)的笑聲肆無忌憚,無遮無攔,令人心酸,似乎攪擾了一夜清輝。
今天清早,一位拎著行李的鄰居要進入小區(qū),回自己的家。風塵仆仆和滿臉倦容清晰地說明他一定趕了長路。這些當然也逃不過福哥的眼睛,他根據(jù)防疫要求讓對方詳細登記自己十四天來的行蹤。看得出,這挑戰(zhàn)了對方的耐心和自尊,但他還是克制自己,順著聲音有節(jié)奏地打著手勢辯解,自己就昨天去了朋友在海邊的農莊過了一夜,并沒有走多遠,更沒有走近可能潛藏著風險的人群;現(xiàn)在要回家換上衣服趕去上班,何必這樣麻煩。福哥竟僵著一張臉不為所動,眼睛定定望著別處。我恰好路過,見此情景,便勸福哥說這是張?zhí)庨L,他應該會為自己的言行負責,煩瑣的登記就免了吧。我的話音剛落,福哥便用一雙圓眼盯住我不放,厲聲說,你回答我,處長大還是政府大?我立時啞口,心里隱約明白,這一次,福哥應該是在堅守崗位中找到職責所賦予的尊嚴了。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