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何以治愈

編譯 傳植

非語言治療能夠幫助人們應對創(chuàng)傷，建立適應力。

藝術治療師杰奎琳?瓊斯和陸軍上士喬納森?梅多斯在弗吉尼亞州貝爾沃堡社區(qū)醫(yī)院的創(chuàng)傷性腦損傷診所討論他的畫作。盡管藝術療法的歷史已有數十年，研究者仍未參透藝術創(chuàng)作何以幫助人們應對內心復雜的情感并挺過人生中的挑戰(zhàn)，提升人類的心理健康和幸福感

據2014年世界衛(wèi)生組織報告，世界上1/4的人口在一生中會有心理健康問題的風險，1/5的兒童和青少年會發(fā)展出心理健康問題。戰(zhàn)爭、人生逆境、歧視、自然災害以及COVID-19之類的疾病增加了人們對社會心理支持的需求。

王爾德說：“當人以自己身份說話的時候，便越不是自己。給他一個面具，他便會告訴你事實?！彼囆g為缺乏語言技巧的個體或詞句不足以表達的情感提供了一種交流體驗的方式。人類進化出藝術性的表達手段是作為適應變化的環(huán)境并解決問題的想象性工具。我與一些學者認為藝術創(chuàng)作是人類機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與人類的生存息息相關。作為一名藝術治療師，我數十年來試圖破解藝術創(chuàng)作作為醫(yī)療技術的原理。

專業(yè)藝術療法始于20世紀中期，通過例如素描或油畫等非語言形式讓人們表達自我，被視作一種恢復健康的手段。創(chuàng)傷會影響腦的語言中樞，因此限制了傳統(tǒng)談話療法的有效性。美國和歐洲現代藝術療法誕生的推手希望以此治療兩次世界大戰(zhàn)中患有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的退伍軍人，并應用于有特殊需要的兒童和青少年。

且不論如今藝術療法項目的應用以及藝術有益于心理健康的廣泛信念，許多認為藝術以及藝術創(chuàng)作有利于人的說法仍僅是逸聞軼事。我和我的同事們正是規(guī)模逐漸擴大的藝術療法研究者中的成員，嘗試科學地證明藝術能夠治愈，并破解其背后的原理。

藝術作為治療工具

人類，尤其是成年人對藝術和藝術創(chuàng)作往往具有復雜而矛盾的情感，可能是敬畏，可能是無視與嘲弄，而有時則是因為缺乏藝術性技巧而感到羞愧。兒童往往并不擔心自己的技巧而自由地繪畫、歌唱及舞蹈。這種自由與愉悅往往在我們成長并刻意評價自己的藝術品質后逐漸喪失。更多情況下，我們成為他人藝術的觀看者而非積極的創(chuàng)作者，也失去了創(chuàng)造性自我表達能帶來的諸多好處。藝術治療師引導人們進行或再次嘗試有利于人類心理健康的創(chuàng)造性實踐，幫助人們應對生活中的挑戰(zhàn)和不確定性。美國有超過6 000個有資質的藝術治療師，這一群體目前在全世界不斷擴大。

在我的童年時期，常常通過圖畫和表意寫作來解悶。（我總是生病在家。）印度是一個富有手工傳統(tǒng)的國家，我原本是一名織物設計師。但到了20世紀90年代，隨著市場萎縮，許多手工藝人感到生計無望，甚至自殺。我為曾與這些人一起工作，將精美的手工藝品推向現代市場而感到幸運。

我對這些藝術實踐和人類幸福感的關聯性相當感興趣，因此選擇攻讀藝術療法的碩士學位，并從事臨床工作。當我工作時，仍然在思索人類何以克服創(chuàng)傷性的經歷，何以應對逆境，并最終開始了我如今有關創(chuàng)造性表達在各類人群中作用的研究。

藝術療法的基本原理在于假設人人都具有創(chuàng)造力且能夠表達自我。我的工作就是創(chuàng)造一個安全的環(huán)境，讓客戶能夠自由表達，不必擔心他們的視覺藝術技巧是否優(yōu)秀或者創(chuàng)作的作品是否具有技巧性。藝術療法的臨床從業(yè)者關注創(chuàng)作的過程而非藝術作品，這一創(chuàng)作過程能夠讓我們的客戶洞悉目前的處境狀況，并發(fā)展內心情感的適應能力。治療過程——以小組或以個人為單位——讓客戶運用感官，整合他們的美學經驗，于是參與者得以再想象、再運用已建立的神經通路，并建立理解、思考和經歷的新方式。

作為藝術治療師，我將改變患者自我審視的方式。

藝術治療師將人們適應不良環(huán)境和危險的本能引導成為創(chuàng)造性的產物，客戶得以實現交流并應對負面的情緒和復雜的情感。通過引導客戶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表達危機感，而避免在現實生活中做出危險的行為。創(chuàng)作過程將能夠滿足人腦對新奇事物的欲望，而不至于危及個人的安全。例如具有侵略傾向者如果能運用黏土和木材進行創(chuàng)作，這些材料將吸收他的能量并轉換成藝術作品，他就不會將這些能量用在攻擊他人上。

21世紀初期，當我在賓夕法尼亞州一個非傳統(tǒng)性高中做青少年的藝術治療師時，學生們常常在藝術治療過程中創(chuàng)作一些不合適的物件，譬如黏土制作的生殖器或是毒品用具。這些青少年通過藝術在視覺上表現了他們家庭中遇到的困難和成長中的問題，因此才進了非傳統(tǒng)性高中。以安全而非語言的方式和一個負責的成年人交流這些問題，能夠提高這些學生成年后的適應能力。

當我和同事們開始研究藝術療法背后的科學依據時，我們在德雷塞爾大學以包括學生、教師和職員在內的健康成年人為研究對象，將獨自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和有藝術治療師引導的創(chuàng)作相對照。我們發(fā)現相對于獨自創(chuàng)作者，有藝術治療師引導的受試者的唾液中壓力激素皮質醇的水平更低；同時受試者表達情緒和自我效能水平有所提升，而感到的壓力有所下降。這些差異在各種藝術媒介中都存在，像拼貼畫、彩色鉛筆、馬克筆、塑性黏土，甚至新興媒介如虛擬現實技術等等。

我們發(fā)現藝術療法能夠影響人體的許多機能，包括自我認知和人際交往能力。一場僅僅45分鐘的治療就能夠改變人的心理狀態(tài)。對于健康的成年人，一些獨立完成的活動，譬如上色能夠降低壓力水平，減少負面情緒。同藝術治療師共同進行創(chuàng)作獲益更大：能夠顯著增加正面情緒，如提高對創(chuàng)造力的自信心和自我知覺等心理水平。

療愈身心

在我們完成針對健康成年人的初始研究后，希望進一步研究癌癥患者和經歷慢性壓力的護理人員能否從藝術療法中獲益。2017年，通過國家藝術基金會的研究實驗室項目的資助，我們在一家大型城市醫(yī)院的腫瘤放療科開展了一項藝術療法研究。我們向22位患者和34位護理人員提供了在藝術治療師引導下45分鐘的上色或是自由藝術創(chuàng)作療程。同時，使用多種測量手段，評估治療前后的心理狀態(tài)。療程結束后，參與者表示感到更為積極向上，壓力有所緩解，焦慮程度減輕，也更為自信。一些患者將治療過程描述為從忙亂的治療計劃中難得的喘息，相當滿意能夠有時間和空間反思自己的經歷。

我們也調查了護理人員，他們表示不再那么筋疲力盡。許多受試者認為這一經歷讓他們能夠一時忘記每日的憂慮，將注意力轉移到別的地方。除此之外，藝術療法也是一些參與者第一次思索面對癌癥時的心理和生存上的挑戰(zhàn)。我也看到參與者打開心扉，同素不相識的其他人交流，想必沒有這一契機也不會如此。幾乎所有的參與者都將他們的作品帶回了家，有些人告訴我他們將作品裝飾在家里或辦公室里，并表示難以相信自己完成了這一作品。

創(chuàng)傷會影響腦部的語言中樞，使傳統(tǒng)的談話治療更困難。研究顯示，藝術療法有利于個體間的情感連接，是表達自我的一種方式，具有治療作用。一位服役軍人創(chuàng)作了一個面具以表現自我的兩面性。一個進行放療的患者使用混合媒介表現她腫瘤破碎的狀態(tài)

今年早些時候，紐約大學格羅斯曼醫(yī)學院的瑪利亞?斯特坎普（Maria Steenkamp）和同事在《美國醫(yī)學會雜志》（Journal of the American Medical Association）發(fā)表文章，稱流行的語言心理治療，譬如認知行為治療和認知加工治療可能不足以治療患有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的軍隊服役人員。對于一些掙扎著理解并用語言傳達社會心理體驗的患者而言，藝術療法提供了一種非語言性的選擇。我和沃爾特?里德陸軍醫(yī)療中心的藝術治療師梅麗莎?沃克（Melissa Walker）以及現在在埃格林空軍基地工作的杰奎琳?瓊斯（Jacqueline Jones）在一項幫助軍隊服役人員的項目中發(fā)現，藝術創(chuàng)作能夠讓經歷了創(chuàng)傷性腦部損傷的個體應對他們的身份問題。（這一項目由美國國家藝術基金會、美國國防部和退伍軍人事務部一同提出的倡議——Creative Forces支持——由美國聯邦政府資助。）軍隊服役人員體驗了油畫、素描和雕塑，讓他們長時間地動手來表達之前試圖傳遞的想法和感受。

我們的研究運用了定量和定性的研究方法，沃爾特?里德陸軍醫(yī)療中心的弗吉尼亞州貝爾沃堡社區(qū)醫(yī)院的幾百位參與者顯示，創(chuàng)造性的表達可以改變對自我的認知、人際關系和生活狀態(tài)。創(chuàng)傷下深藏著悲傷和失落，而藝術療法提供了一種隱喻手段以處理軍隊服役人員內心復雜的掙扎。他們能夠通過藝術逐漸打開心扉，談論曾經難以言說的、恥辱的，甚至是禁忌的話題。他們能夠言說自己的情感經歷，并用更豐富的語言來表達自我。

藝術療法同樣可以幫助軍隊服役人員應對一次行動部署結束后返回時的孤立與疏離，并產生一種歸屬感。在一個回顧性研究中，我們調查了400多份面具形式的藝術作品，由370位軍隊服役人員在2011到2015年間創(chuàng)作。這是沃爾特?里德陸軍醫(yī)療中心部隊特護門診項目的一部分，面具的創(chuàng)作者則是那些遭受創(chuàng)傷性腦損傷等問題，且其他治療沒有效果的軍隊服役人員。我們將這些藝術作品同他們的治療師做的臨床記錄相比較，尋找反復出現的主題以及圖像類型與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壓力、抑郁和焦慮程度間的關聯。

我們發(fā)現使用碎片化意象的軍隊服役人員表現出更高風險的心理健康問題，而創(chuàng)作出整合性意象者（描繪成組或有聚合力的視覺隱喻）的心理健康問題則有好轉的傾向。以視覺手段表現困境的能力和預后健康程度間的關聯性提示，鑒別并指明所處困境的行為能夠幫助軍隊服役人員獲得適應能力。

虛擬現實中的藝術療法

如今的數碼媒體技術正拓展著治療師和客戶間的連接手段，其中也包括遠程醫(yī)療的應用。數碼藝術媒介界面實現了包括二維和三維的繪圖和雕塑在內的多種表現形式。參與者可以輕易地編輯或改變形狀和內容，創(chuàng)造現實生活中不可能存在的意象。由于這些技術僅僅涉及視覺和聽覺，而缺乏傳統(tǒng)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觸覺，因此可能具有一定的問題。但通過數碼界面可以提供輔助性的創(chuàng)意表達和交流手段，尤其是針對不愿意或難以通過物理性藝術材料表達自我者，實現了一種可持續(xù)性的治療手段。

為了將二維數碼體驗帶入三維空間，并將其拉近現實生活經驗，我和同事們一直在探索虛擬現實技術的潛力，它不僅僅拓寬我們對可能性的見解，同時推動數碼藝術表達的進步和沉浸感。在與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國際藝術+心靈實驗室和德雷塞爾大學生物醫(yī)學工程教授哈桑?艾亞茲（Hasan Ayaz）的合作中，我們利用功能近紅外光譜技術（fNIRS）測量成年人在參與虛擬現實藝術療法時腦部的活動情況。腦部掃描和參與者匯報的情況顯示，虛擬現實技術的新媒介能夠促進創(chuàng)造性表達和身體的活動，同時減少許多參與者因不擅長藝術創(chuàng)作而產生的恐懼感。相比傳統(tǒng)藝術媒介，人們似乎在虛擬現實中不再有羞恥感和恐懼感。這能夠幫助參與者保持探索的自信，全程投入到自我表達中去。

虛擬現實提供了一個替代的空間，在其中參與者可以穿過物體，創(chuàng)造違反重力定律的結構，并穿梭在他們的作品內外。在這一空間中體驗過創(chuàng)作后，人們常常感到充滿了過去難以想象的創(chuàng)造可能性。盡管這些實體無形，數碼經歷卻能夠幫助人們用新的方式看待現實世界，同時，像3D打印技術能夠幫助我們實現數碼作品的可觸摸性。因此虛擬現實藝術療法對因疾病而體弱者，以及心理上受限于固定生活模式者來說相當有用。

在過去半個世紀中，藝術療法從一個滿足面對困境和創(chuàng)傷者心理需要的工具，發(fā)展為在醫(yī)院、學校和社區(qū)組織中得到廣泛應用的、通過藝術性的自我表達促進健康和幸福感的手段。想必未來關于心理治療的概念將會進一步拓展，除了談話療法，藝術療法也將被看作是成本效應好而可持續(xù)的心理社會治療選擇。

同時，遠程醫(yī)療將會給偏遠地區(qū)沒有治療可能的患者新的機會。當我們在與全世界各地進行接觸時，會觸及當地的傳統(tǒng)和本土的實踐方式，我們要注意并尊重這些具有文化特色的治療手段，也希望能夠一探傳統(tǒng)實踐如何整合創(chuàng)造力提升心理健康和幸福感。洞察其中的奧秘能讓我們對藝術創(chuàng)作何以治愈有更深刻的理解，并創(chuàng)造出新的工具幫助他人。

資料來源 American Scienti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