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歸去來兮辭》看陶淵明的悲樂人生

肖紅軍

從事高中語文教學(xué)已二十余載，教授《歸去來兮辭》也已不止一次了，每次我都會有一些小小的意想不到的收獲。古往今來中國文人之所以青睞《歸去來兮辭》，是因?yàn)槿藗兛粗械氖俏奈恼伦掷镄虚g肆意流淌的隱逸情懷。而這種隱逸情懷我們一般表達(dá)為表現(xiàn)了陶淵明對黑暗官場的厭惡和歸隱田園生活的快樂。此說盡管有一定道理，但總感覺太籠統(tǒng)、太粗糙，沒有真正讀懂陶翁。當(dāng)再次學(xué)習(xí)這一課時，我認(rèn)為此文表現(xiàn)了陶淵明的悲樂人生，樂乃其表，悲乃其里。

一、 先說其表——樂

盡管“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但由于“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為現(xiàn)實(shí)生活所迫的陶淵明最終“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睂?shí)際陶翁從開始做官到最終歸隱正好是十三年，但官場這個大染缸由于太過污濁不堪，陶翁度日如年，靈魂備受煎熬，所以“三十年”的深義藏而不露。所以在“悟已往之不諫”“覺今是而昨非”時，他很慶幸自己作者“實(shí)迷途其未遠(yuǎn)”“知未來之可追”，這是樂之一。一旦沖破世俗的牢籠，“復(fù)得返自然”，作者歸途的“舟遙遙以輕飏，風(fēng)飄飄而吹衣”的輕松愉悅與“恨晨光之熹微”回家的歸心似箭，這時樂已難以掩飾。緊接著看到久違的家的“載欣載奔”，以及受到家人的歡迎和重享天倫的快樂，曾經(jīng)的痛苦似乎一下子煙消云散。

回到家后的陶淵明猶如羈鳥歸舊林，池魚游故淵，其樂融融。一是家居之樂。閑暇之際，偶爾喝點(diǎn)小酒，在自家小院走走歇歇，抬頭看看天上的云彩，或是和親朋好友說說知心話，亦或是彈彈琴、看看書，一切是那么的悠閑愜意。二是農(nóng)耕之樂。辭別了官場也就意味著生活完全得依靠自給，盡管作者對耕種并不在行（“草盛豆苗稀”），但當(dāng)春及之時，作者“將有事于西疇”或是“植杖而耘籽”，累可能是累了點(diǎn)，但“衣沾不足惜”，這種與愿不違帶給作者的快樂也是不言而喻的。三是出游之樂?；蝰{著簡陋的小車，或是劃著一葉扁舟，路過幽深難測的深谷，歷經(jīng)崎嶇不平的山路，有時登上高高的山峰對天長嘯，有時面臨清澈的山泉吟詩作賦……這些無不體現(xiàn)了“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無官一身輕的悠閑與自在。

二、 再說其里——悲。

（1）心為形役之悲。文章第一段交待詩人歸隱的原因和決心。關(guān)于歸隱的原因，《陶潛傳》中說：“郡遣督郵至縣，吏自應(yīng)束帶見之。潛嘆曰：‘我不能這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人。即日解印綬去職，賦《歸去來》?！倍諟Y明在《歸去來兮辭》小序中說是“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在親友勸告下，入于仕途，做了彭澤縣令。但很快便“眷然有歸歟之情。”“何則？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罾⑵缴??！倍谶@時，“程氏妹喪于武昌”，他也就“自免去職”，寫了這篇《歸去來兮辭》。從以上都不難看出，陶淵明歸隱田園的真正原因是“心為形役”，即心志被形體役使，做了許多違心悖情而又無可奈何的事情，想做的不能做，不想做的卻又不能不做。這里“心為形役”有兩層含義：一是詩人為口腹之計，羈身宦海，折腰事人，寄人籬下，仰人鼻息，遭遇了冷眼和歧視，深感屈辱和厭倦。二是詩人質(zhì)性自然，與俗相違，矯厲不得，不容于世。逆情悖性，違心違己，在詩人看來是玷污心性，扭曲靈魂，因而深感慚愧，惆悵悲傷。一旦醒悟，便覺得“今是而昨非”“往者不可諫”而“來者猶可追”，因而決計棄官歸田。這中間固然有“迷途未遠(yuǎn)”的慶幸，更有陷身官場、鑄成大錯的后悔與自責(zé)。

（2）居家涉園之悲。文章第二段寫自己歸隱后閑適自在的家園生活，這里有沖破“塵網(wǎng)”、掙脫“樊籬”的歡欣鼓舞;有久別重逢、安享天倫的歡暢喜悅;有閑庭信步、觸目成趣的寧靜安逸;有飲酒寄傲、與世隔絕的孤高自許，也有策杖流憩、矯首遐觀的自然情趣。但這里也有一些逼人沉思，耐人尋味的詞句。“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睂懰{(lán)天白云，高蹈塵外，任意東西，天馬行空，無拘無束?！盁o心”喻指白云飄浮不定，了無心機(jī)。寫山林飛鳥，行于當(dāng)行，止于所止。以此反襯出詩人淪落塵網(wǎng)，陷身官場，與世沉浮的身不由己，這種痛苦是深刻的，也是沉重的，只是一般人不易覺察罷了?！耙龎赜x以自酌”“扶孤松而盤桓”流露出詩人自酌自斟，無以為伴的孤獨(dú)和苦悶?！伴T雖設(shè)而常關(guān)”更是直截了當(dāng)?shù)亟沂境鲈娙伺c世隔絕，獨(dú)立自足的清高和冷寂。這些語句，看似逍遙灑脫，實(shí)則憂憤滿懷。

（3）交往出游之悲。先看詩人的交往對象。親戚農(nóng)人，詩人可以和他們“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談天說地，家長里短，可是，詩人心性高潔，這不是一般凡夫俗子、市井小民所能理解的，這從“請息交以絕游”可以看出。而“樂琴書以消憂”無疑又暗示了一點(diǎn)，可以寓情傳志、消愁解憂的只有彈琴賦詩。再看出游。“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徑丘?！惫轮郦?dú)往，自娛自樂，有時探尋幽深曲折的溝壑，有時翻越崎嶇不平的山丘，瑰怪之觀，人跡罕至，詩人情有獨(dú)鐘，樂而忘返，這又何嘗不是景示詩人隱而不發(fā)、深藏不露的遺世情懷呢？最后看看詩人的所見所感?！澳拘佬酪韵驑s，泉消消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看到萬物復(fù)蘇，生機(jī)勃發(fā)的景象，詩人不是歡欣鼓舞，詩性大發(fā)，而是悲愁嘆老，自傷自悼，這是詩人久積于心、郁悶難展的苦痛隱憂的自然流露。由此不難看出，在貌似平和歡樂的田園生活之下，其實(shí)充滿了詩人更多的世無知音的苦痛、遺世獨(dú)立的絕望和生命流逝的無奈。

（4）委心乘化之悲。文章結(jié)尾抒發(fā)詩人委心乘化，樂天安命的情志?！霸⑿斡顑?nèi)復(fù)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感嘆人生苦短，余生不多，強(qiáng)調(diào)委心任運(yùn)，順其自然，其實(shí)是表達(dá)去留難定，心力不及的無奈和痛苦?！昂鸀楹蹂劐赜沃?？”否定了憂心忡忡，心神不定的猶豫不決，其實(shí)正暗示出平日里心有所求，志有所得的煎熬難耐?！傲某嘶詺w盡，樂夫天命復(fù)奚疑？”說自己樂天安命，堅(jiān)信不疑，正折射出何去何從、取舍難定的懷疑和憂慮?！傲摹笔枪们?、暫時之意，是不是也暗示出詩人這種選擇也僅僅是一種權(quán)宜之計呢？這里強(qiáng)烈的感嘆和接二連三的反問又分明我們意識到詩人去留難定、取舍難決的矛盾和苦悶。最后寫自己醉情山水，其實(shí)也是對現(xiàn)實(shí)的一種譴責(zé)和抗議，陶淵明不想迷戀世俗以獲取功名富貴，為了保持純真質(zhì)樸的天性，他只好到自然山水中去尋求心靈的解脫和情感的寄托了。字里行間我們都能感覺到詩人否定官場、抗?fàn)幨浪椎墓聭嵟c絕決。

總的來說，《歸去來兮辭》是一篇孤憤難平、憂樂相生的心靈之歌，當(dāng)我們學(xué)習(xí)此文品味陶翁沉浸于山水田園之樂時，絕不可忽略詩人寄寓其中的隱痛衷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