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同名樂器考（十六）
——鉦（上）

今所謂鉦，多指圓形，似盤狀，亦呈鑼狀，以金屬為制懸于架上用于敲奏的體鳴樂器。鉦多用于中古隋唐以來的鼓吹樂與鹵薄中。如清代的鼓吹大樂鉦，圖如1所示。

圖1 今多所稱為“鉦”的樂器

《清會典事例》卷五百二十九《樂部》對鉦的形制與尺寸有詳細的記載，如其文云：“鉦，以銅為之，形如盤，口徑八寸六分四厘，內(nèi)深一寸二分九厘八毫，邊闊八分六厘四毫。外用木為匡，邊穿二孔，以系于匡，匡外有銅環(huán)，以黃絨紃懸于項而擊之”。

此文字所記是對上圖所繪鉦圖的最好例釋，可謂文圖互證?！堵蓞握x》有載“鐃歌鼓吹樂”所用的鉦，并披以鉦圖，該圖與《皇朝禮器圖式》中所繪之“鹵薄鼓吹樂大樂鉦”一致，如圖2所示：

圖2 《律呂正義》中的“鉦圖”

但在上古，特別是先秦春秋、戰(zhàn)國時期，其多使用的鉦則非為此類，其鉦是如鐃、似鐘般的樂器所屬。如《毛詩注釋》載：“鉦人伐鼓”。其并引《說文》云：“鉦，音征，《說文》云：‘鐃也’”?？梢?，鉦似為鐃，甚至其言以鉦為鐃屬。筆者依據(jù)對古鐃器的參考借鑒，此類鉦非為圓形，而是其形扁長如合瓦且有柄可執(zhí)的敲擊體鳴樂器。

換言之，然輯考先秦春秋、戰(zhàn)國多使用之鉦，并非如此，可謂名同實不同。其鉦形似鐘鐃，柄貫通于鉦體。演奏時，口朝上，下執(zhí)柄而擊奏。茲舉出土實物鉦數(shù)例如下，以明之。如圖3所示。

圖3 河南三門峽虢季墓春秋獸面紋鉦

此鉦為河南三門峽虢季墓出土的春秋獸面紋鉦。敲奏時，口朝上，柄可執(zhí)，亦可為套掛。據(jù)河南省文物考古所介紹，該鉦通高25.6厘米，柄長7.6厘米，鼓間8.7厘米，銑間12.4厘米。鉦上銘文以鉦口朝上才能通讀，亦可為鉦口朝上執(zhí)而故能鳴之之證。

另如宋趙明誠《古器物銘》、宋薛尚功《歷代鐘鼎彝器款識》中的“平周鉦”。再如宋徽宗敕撰，王黼編纂的宋金石學著作《宣和博古圖》所錄鉦之九器——“周穟草鉦”“周龜純鉦”“周瑞草鉦”“周隧鉦”“周云雷鉦”“周雷紋鉦”“周云目鉦”“周通甬鉦”等，或鉦身鑄龜紋、或作瑞草紋、或飾雷紋等，皆為時之傳世鉦，此類鉦從器形及尺寸規(guī)格看，似鐃，亦如《說文》所云“鉦，鐃也”的釋義。

《宣和博古圖》在述鉦九器的同時，并披之以圖，如《宣和博古圖》所繪“周龜純鉦”者，如下：

圖4 《宣和博古圖》中的“周龜純鉦”

據(jù)《宣和博古圖》卷二十六所載，該鉦“高一尺七寸八分，柄長八寸九分，徑四寸三分，上徑長一尺七寸，闊一尺八寸，下徑長一尺九寸五分，闊一尺四寸二分。重二百五十四斤。無銘。夫是器鉦也，其純飾以龜。蓋鉦以止鼓為義，龜位壬葵，于方則止而靜，而其為物，又性隱狀，故取之以為飾”。

可以看出，鉦器周身所飾之物，一則可據(jù)此定鉦之名，二則則為寓意該鉦主要用途所在。如該“周龜純鉦”，其周身所飾龜紋，寓意龜秉性緩慢，性喜陰符，龜位在于壬葵，象征止而靜，正是蘊藏鉦以止鼓之義。故，該鉦以龜紋裝飾用意終止鼓聲。

此種鉦，似鐃，一如鐃小者曰鉦，二如《說文》所釋“鉦，鐃類也”的歸屬，三可證《周禮》所載“以止擊鼓”與“周龜純鉦”正為相合。此類鉦無舌、有柄、鉦口朝上可持柄執(zhí)而擊之。

鉦鼓，在古代常一起出現(xiàn)，特別是在軍旅征伐時，鉦鼓之用則鼓進、鉦止。故，鉦以止鼓。正如“周龜純鉦”以鉦止鼓的寓意所在?！对姟ば⊙拧げ擅ⅰ芬嘤休d：“鉦以靜之，鼓以動之”。在古代的戰(zhàn)車上，常豎鉦鼓以應軍令?！蹲髠鳌贰靶哪辍陛d：“楚子與若敖氏戰(zhàn)于皋滸。伯棼射王，汰輈，及鼓附，著于丁寧”，丁寧即鉦，可以看出鉦與鼓的配置。

山西長治博物館藏有潞城市東北潞河春秋7號墓出土的一件橢圓形淺盤銅匜，其上有擊奏鉦鼓的情形（圖5）。鼓與鉦置于一桿，特別是其中的鉦，鉦口朝上插于桿上，這也與《說文》所載：“鉦，饒也。似鈴，柄中上下通”相符，柄上下通者，故可插于桿上演奏。

另外，秦始皇陵東側(cè)1500米發(fā)現(xiàn)的兵馬俑1號坑中，在兵車旁出土有鉦（圖6），并伴有鼓跡（鼓為扁圓形，木質(zhì)鼓框已朽，框中有淤泥，可判鼓跡），亦可以看出鉦以止鼓的用途。

圖5 山西潞城出土春秋晚期銅匜上的鉦鼓刻紋

圖6 秦始皇1號兵馬俑坑中的鉦

同有此類鉦所載者，如《漢書》曰：“假以鉦鼓”，注云：“鉦者鐃也，似鈴，柄中上下通。師古曰：‘鉦音征’”?！睹娮⑨尅犯强隙ㄣ`為鐃，載：“《說文》云：鉦，鐃也，似鈴，柄中上下通，然則鉦即鐃也”。故總結(jié)兩點如下：

其一，上古時所云鉦似鈴，卻形體大于鈴，其體較鈴更為狹長。

其二，上古時所云鉦亦似鐃，卻形體小于鐃，其體較鐃亦為狹長。

在名稱上，古言鉦在古代亦有呼名丁寧者，如《說文通訓定聲》載：“鉦，亦名丁寧。丁寧者，鉦之合音也?！?/p>

在樂器材質(zhì)上，古言鉦以銅為主之金屬制，《周禮·考工記》載：“金有六齊：六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鐘鼎之齊；五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斧斤之齊；四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戈載之齊；三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大刃之齊；五分其金而錫居二，謂之削殺矢之齊”。明顯可見，鉦之金則屬“六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鐘鼎之齊”?？梢钥闯?，即非純銅料，而是以銅為主，以銅錫一定的混合比例所鑄造。六金錫一的劑量，據(jù)現(xiàn)代的科學比例，以百分率計，則是金約占85%，錫約占15%。亦如著名考古學者，師從王國維并注重考古材料、創(chuàng)造性地將王國維“二重證據(jù)法”發(fā)展至“多重證據(jù)法”的徐中舒所說：“金與銅得名之由來：銅器之銅，古謂之金。……凡兩周銅器，無不稱金?！?/p>

從鉦及鉦為鐃屬的早期文字上，亦可以看出金屬鑄器的聲義所在。

楚系簡帛中的“鐃”字

《說文》小篆中的“鐃”字

《說文解字注》中的“鐃字”

傳抄古文中的“鐃”字

戰(zhàn)國早期金文中的鉦

《說文》小篆中的鉦

從以上所示“鐃”與“鉦”字的不同演變及諸種記載看，“鐃”，形聲女交切韻?！般`”，形聲諸成切韻，“鉦”亦通“征”，為兵戰(zhàn)征伐。亦可以看出古言“鉦”與“鉦鼓”及軍旅的密切關系。

皆以“金”部為形符偏旁，預示該樂器的銅制材屬。中古集音樂文獻與圖錄之大成的宋陳旸《樂書》卷一百十一將“鉦”歸為“雅部·八音金之屬”而載，并專辟“金鉦”條，其言“丁寧，金鉦也”。陳旸《樂書》在釋金鉦文字時，亦披其圖，如圖7所示：

明吳珫《三才廣志》亦有載金鉦（圖8），并言金鉦、鐲、丁寧為同類，如其文云：“《詩》曰：鉦人伐鼓……《說文》曰：鐲，鉦也。韋昭曰：丁寧，鉦也。鄭康成曰：鐲如小鐘，軍行鳴之以為鼓節(jié)，蓋自其聲濁言之謂之鐲。自其儆人言之謂之丁寧，自其正人言之謂之鉦，其實一也”。

圖7 宋陳旸《樂書》中的金鉦

圖8 《三才廣志》中的金鉦

職是之故，同是“鉦”名稱呼，樂器并不相同。即古今樂器之名同，而樂器之實卻不同。我們將形如鐘體，即似鐘之鉦稱為古言鉦，而將形如盤體，似鑼之鉦，稱為今言鉦。

難能可貴的是，早在《續(xù)文獻通考》中即以道出今鉦與古鉦的區(qū)別，如其文載：“臣等謹按《通考》雅部有金鉦與金鐲、丁寧同列，其狀蓋如小鐘。俗部別有鼓吹鉦，則形圓如銅鑼。注云：《周禮》‘鼓人所掌金鉦’，形如鐘，與此異。是鼓吹部之鉦，不應與節(jié)樂之鉦同列。但元時節(jié)樂之鉦，亦如銅盤，其制正與鑼相似。竊意遼、金二代鉦式，史傳雖無明文，然元時亦必沿襲舊制，大抵后代之鉦俱不作鐘式，而作鑼式矣。雅部節(jié)樂之鉦，其制已變，同俗部則只須并載，不煩其出也”。即此，“大抵后代之鉦俱不作鐘式，而作鑼式矣”，其是為《續(xù)文獻通考》對古今鉦有別緣由的推測。

圖9 陳旸《樂書》中的小鉦

宋陳彭年《玉篇》對擊鉦有如此解釋，云：“鉦，之盈切，鐃也，鉦以靜之，鼓以動之”。并在解釋“鐲”的時候，鐲為鉦，形如小鐘。

陳旸《樂書》在述金鉦時，亦辟“小鉦”條，進一步引《說文》強調(diào)：“鐃，小鉦也，柄中上下通”，并披圖，如圖9所示：

在小鉦繪圖旁有文釋“象鐘形，旁有二十四銑，飾以流蘇，柄中上下通”。

關于古言鉦與古鐃的區(qū)別，宋陳祥道《禮書》言鐃為小鉦，并詳細記載了鐃與鉦的區(qū)別，如其文云：“鄭康成曰鐃如鈴，無舌，有秉，執(zhí)而鳴之，以止鼔。《說文》曰鉦，鐃也。鐃，小鉦也，似鈴，柄中上下通”。

蓋羅振玉在吸收段玉裁《說文》注的基礎上，其《古器物識小錄》對鉦與鐃有著進一步詳細的區(qū)分，云：“鉦與鐃不僅大小異，形制亦異。鉦大而狹長，鐃小而短闊。鉦柄實，故長，可手執(zhí)；鐃柄短，故中空，須續(xù)以木柄，乃便執(zhí)持。蓋鐃與鉦皆柄在下而口向上?！?/p>

今通過實物辨，鉦與鐃的區(qū)別，鉦體較長，銑間較窄，柄亦長，銑尖，于部內(nèi)收成弧形。

如上所論，古言鉦亦是為似鐘類之一種，故清嵇璜《續(xù)文獻通考》卷一百七《樂考》有云：“其為樂也。為鐘……為鉦、為鐸，《樂記》曰：鐘聲鏗、鏗以立號、號以立橫、橫以立武，君子聽鐘聲則思武臣”。四川涪陵小田溪2號墓出土戰(zhàn)國時期的鉦（圖10）、長沙楚墓M396：37出土編號的鉦、四川博物館所藏三星虎紋鉦、即為此類。春秋至戰(zhàn)國，鉦在鉦體長短、口寬與頂寬比、口縱與頂縱比、兩銑間、甬根與舞面的相連等處有一定的變化。

今言鉦，圓如銅盤，懸掛于架擊奏以發(fā)聲，正如《通典》載：“鉦，……有如大銅疊，懸而擊之，以節(jié)鼓，呼日鉦”?！杜f唐書》卷二十九《樂志》亦有同載。《隋書·樂志》亦載宮廷鼓吹中使用了金鉦。

今言鉦，在《樂經(jīng)以俟錄》中有載“銅鉦”條，其云：“南蠻銅鉦如大銅疊，懸而擊之”。在同書中有云：“宋太常鼓吹部鼓吹鉦”，可謂在胡、俗中的鉦樂器使用記載。

《黃帝內(nèi)傳》對古言鉦與今言似鑼之鉦進行了關聯(lián)的論述，認為今言似鑼圓鉦為古言鉦之遺制，云：“玄女請帝鑄鉦繞，以擬雹擊之聲。今銅鑼其遺事也?！?/p>

宋鄭樵《通志》卷五十有涉《樂略》，其亦有載：“近代有如大銅疊，垂而擊之，以節(jié)鼔，呼曰鉦”。

圖10 四川涪陵小田溪出土戰(zhàn)國時期的鉦

（待 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