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唐人的故鄉(xiāng)與歸宿

◎ 文 | 唐克揚(yáng) 編輯 | 吳冠宇

青龍寺 攝影/圖蟲創(chuàng)意

除了“金甌永固”，作為一姓之宅的長安，也給它的訪問者打開了一扇大門。開皇八年，長安城的奠基者隋文帝廢除了使北朝世家坐吃山空已久的“九品中正”制，設(shè)立了“志行修謹(jǐn)”（有德）和“清平干濟(jì)”（有才）的考試科目。從這一刻開始，參加公務(wù)員考試的人們就漸漸不受門第限制，也無需像漢朝那樣要靠混得臉熟的官員舉薦，任何人都可以“投牒自薦”—— 理論上，現(xiàn)在幾乎所有的國民，都能帶著證明自己身份清白的材料，擠入長安的高門大戶了。

可是，這畢竟只是“理論上”。寒門子弟，或是非京籍的地方精英，他們初到京師的第一刻，就要體會實質(zhì)上的不公平，就連城市空間本身都是如此。只要是“外地人”，甚至算上他們中間有些來歷的，也不見得就能夠真正受到平等對待。

長安原本有專門為應(yīng)考舉子安排的“客戶坊”或是“客戶里”，皇城外還有官府設(shè)立的正式客館，如在宣陽坊的“外宅”和長興坊的“禮賓院”。很多坊（比如，興道、務(wù)本、長興、靖安、親仁、永樂、宣平、崇仁、布政、崇賢、延壽等等）的“客坊”，都見于記載。我們能夠想象的是，相應(yīng)于蜂擁而入長安的人潮，高貴的街東旅館注定是也只能是供不應(yīng)求的。無論道俗，外來者有時只能流入低一層級的寄居處。

街東和街西也有差別。如前所述，隋朝初年，將作大匠宇文愷為隋文帝規(guī)劃的長安本來對稱，但沒過多久，唐太宗貞觀八年（634），外郭城東北的龍首原上興建了唐代后期實際的政治中心——大明宮。這樣的長安，就不再是宇文愷規(guī)劃中那個方方正正的形狀了。唐玄宗在外郭城東面春明門內(nèi)的隆慶坊，也就是自己的“龍潛”之地，又營建了與皇城、大明宮三足鼎立的興慶宮。

富有中國特色的城市地理學(xué)中，出現(xiàn)了一種特殊的“高尚社區(qū)”。顯然，在最初的宮城太極宮以東，大明宮丹鳳門以南，興慶宮以北，形成了權(quán)力和財富天然富集的地帶，不僅最初隋、唐的王子們在此居住——最高統(tǒng)治者要求他們就近“聚居”是出于另外一種目的——也慢慢吸引了全城的聲色，由此長安慢慢變得“東重西輕”。城西多是商賈和庶民，這不僅僅是因為西域來的胡客從那里入城以后就便居住，還因為即使最樸茂的“城市設(shè)計”，也要在各個方面體現(xiàn)出“隔離”而至的尊卑，由此帶來了“東貴西富”的后果。對于街西居民而言，這既是一種無奈也是最終的福利，因為它收獲了通俗而有興味的生活。

另外一方面，城南少人居住，對于城北的人們而言，城南高亢遠(yuǎn)僻，理應(yīng)是神明所居，遠(yuǎn)離了他們可以理解的日常：“率無宅第，隨時有居者，煙火不接，耕墾種植，阡陌相連。”（宋敏求《長安志》）這種“南虛北實”的狀況，持續(xù)了整個唐代長安的歷史，使得它“比羅馬大7 倍”的統(tǒng)計數(shù)字，打了一個大大的折扣。

其他部分并不是真的就此無足輕重，但長安城內(nèi)的“區(qū)域”因為有了遠(yuǎn)為復(fù)雜的意義，每個詩題后都將是特定空間的聯(lián)想，了解了這些，人們再看到這些地名的時候，籠統(tǒng)大略的“詩心”大概就不一樣了——它們總是混雜著天性和虛榮，既是自我的油然抒發(fā)，也是一個人對他和城市關(guān)系的審視：

《街西晚歸》：朱雀大街以西。

《青門柳》：長安城東春明門，沿用漢代長安城門的名字。

《龍池春草》：興慶宮。

《春日午門西望》：宮城南邊。

《御溝十六韻》:宮城附近。

《及第后宴曲江》：長安城南的游宴區(qū)。

《宿青龍寺故曇上人院》：長安城東南，樂游原上，有唐一代密宗的重地。

《杏園》：長安城南的游宴區(qū)。

……

這還不算完，還要想及詩人的來處和去路：一個人在不同區(qū)域之間的運(yùn)動，可能打破了靜態(tài)的城市象征學(xué)。原本高貴者，可能俯就大眾趣味；貌似正經(jīng)人，偶然狎游煙花柳巷；地位低賤的，也不妨意外撞入深院秘府。這樣一來，唐詩中的長安地名，便也不再只是一種無實際涵義的標(biāo)簽，它們約定俗成的印象，也許和實際的人的意圖拉開距離，讓局中人有了講述新的故事的可能。

對于古代都城生活的終極目的——政治——而言，懂得如何出入長安的不同社區(qū)算是入門課。實際上，城市的“地方”和政治大有干系。如同榮新江指出的那樣，在武則天到唐玄宗時代的風(fēng)云中，李氏家族和武、韋家族，就是涇渭分明地分別住在東西的大坊之中的。成書于唐代前期的《兩京新記》顯示，全城70%的寺院在街西，80%以上的官員則安家在街東。因那些突出的政治人物和建制所在，特定的里坊顯示了它們在權(quán)力空間中的特殊。但是，這種格局又畢竟是可以更改的，是私人的角度，而不僅僅是臺面上的既定，重新涂抹了城市的這些區(qū)域，有聲色的軼事舉不勝數(shù)。

少數(shù)可以稱得上是長安人的幸運(yùn)兒，如元稹，“吾生長京城，朋從不少……不曾于喧嘩縱觀”（元稹《誨侄等書》）。但從異鄉(xiāng)新入名利場的人，帝京的“喧嘩”恐怕難以回避。為了個人前途，他們只有一次次走在“干謁”和“行卷”的道路上，這種考場之外的公關(guān)活動，在唐代科舉中不是作弊，而是公開的、合法的行為，它鼓勵了那些在明面競爭中不總占上風(fēng)的士子，以不同的路徑進(jìn)身上位，并非“一考定終身”。唐后期的名臣牛僧孺始舉進(jìn)士時，便在長安客戶坊稅一廟宇居住，韓愈看上了牛僧孺，就親自為他規(guī)劃了求取名聲的路線圖，具體到時間地點(diǎn)：“某日可游青龍寺……”牛僧孺依言而行，韓愈和他的學(xué)生于是屈尊上門拜訪比他們輩分低的牛僧孺，自然沒有找到——“不遇”，他們不尋常的舉動吸引了無數(shù)迎面投來的驚訝目光。牛僧孺的所行，真正是“進(jìn)退有據(jù)”了。

長安詩歌中多半看不到這些。今人為它們賦予的，大多是無功利的浪漫色彩。其實，春花秋月，渥暑大寒，同時也是人生中得意或者失意的瞬間，而且因為這種大俗大雅之間實在的聯(lián)系，真實的歷史的意味才得以涌現(xiàn)——長安詩里，其實幾乎沒有純粹的“小景”，即使某句某聯(lián)充滿禪機(jī)，它們的背景沒準(zhǔn)也是兇譎詭異的名利場做底的——沒有這些，也就沒有了長安。

香積寺 攝影/視覺中國

津津樂道長安的每一座街坊之前，還是要回答：人們?yōu)槭裁磥淼介L安？

比如新科取士者“春風(fēng)得意”按例要“雁塔留名”，也就是在城南大慈恩寺的大雁塔內(nèi)題詩留名?！耙怀幢M長安花”（孟郊《登科后》）的同時，畢竟顯示了人間所可能有的極大，它既沒那么高雅也談不上庸俗，只是那個時代一般的人情——到長安來吧，因為這是那個時代的世界之巔。

于是，那些最打動人心的唐詩之中就出現(xiàn)了兩種截然相反的經(jīng)驗，貌似對立，實則統(tǒng)一。唐人到長安來，就已經(jīng)把它認(rèn)作了自己的“故鄉(xiāng)”，或者說，一種更深層的歸宿，不管他們的本貫實則是哪里，他們都希望他們的子孫能夠世世代代永居在這里。即使短暫離開，他們也時時夢想著重新與它親近。長安和它所象征的道統(tǒng)，是唐朝讀書人的終極價值所系，在那個時代，可能有甚于女子思慕情郎、游子掛念父母——“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杜甫《月夜》）?？墒?，無情的現(xiàn)實卻告訴他們，他們總是在某種顛沛流離的奔波之中，即使人在長安，他也不確定自己是否只是在一段更大的客途上，因為這座城市并不只是“歡迎”，它也注定會吞噬一切。

航拍西安 攝影/視覺中國

劉禹錫（772-842），雖然實際成長于蘇州，卻出身名族，自稱“家本滎上，籍占洛陽”，打一個不恰當(dāng)?shù)谋扔?，就像今天一個持有直轄市戶口本的居民，總不會憂慮在另一座大城市遭人白眼了吧？事實上，他卻在唐代詩人中因出入長安而聞名，歷盡“三起三落”。第一次是“永貞革新”中的新舊主之怨，第二次、第三次的回返長安，在孟棨《本事詩》的渲染中，就特別富有色彩了：

劉尚書自屯田員外左遷朗州司馬，凡十年始征還。方春，作《贈看花諸君子》詩曰：“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捌湓娨怀?，傳于都下。有素嫉其名者，白于執(zhí)政，又誣其有怨憤。他日見時宰，與坐，慰問甚厚。既辭，即曰：“近者新詩，未免為累，奈何？”不數(shù)日，出為連州刺史。

“一曲南音此地聞，長安北望三千里。”我去過劉禹錫第一次的貶謫地常德，也差點(diǎn)去了第二次他要去的連州。之所以沒去，是因為直到現(xiàn)在這個地方依然交通不便。我完全可以想象劉禹錫第二次“南竄”時絕望的心情。而這一切表面上都是因為他回到長安之后寫的一首詩，表達(dá)了一種含蓄卻沉重的心情，觸怒了因此不舒服的當(dāng)權(quán)者：“貞元二十一年春，余為屯田員外，時此觀未有花。是歲出牧連州，至荊南，又貶朗州司馬。居十年，詔至京師，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滿觀，盛如紅霞，遂有前篇，以記一時之事。旋又出牧……”

那首為劉禹錫惹出禍?zhǔn)碌脑姴]有任何的“敏感詞”。可是在唐代黨爭的背景里，這些描繪帝城景色的常用語卻帶了極強(qiáng)的政治色彩：“紫”和“紅”，都是富貴的代名詞，是唐代大官官服的顏色——三品以上服紫，四品深緋，五品淺緋色，它們在和“陌”、“塵”連用時，就包含了復(fù)雜的滋味。就像宗教場所在長安反而有了濃郁的世俗功能。玄都觀，在街西崇業(yè)坊，“東與大興善寺相比”（《類編長安志》）。在長安的規(guī)劃之中，它們共同位于“九五之尊”的“六爻”地形上，釋道“相比”，實際上是李唐政權(quán)國家宗教政策的宣諭。這樣一來進(jìn)出玄都觀的“新人”、“舊人”便也有了明確的象征含義，詩人不方便說人，只能說花，桃花盛開，長安又添了天上仙人般的新貴，惹得滿城逢迎，但是并不是他所欣賞的。

既然態(tài)度如此決絕，給予劉禹錫最好的懲罰就是將他逐出帝城，連冷眼旁觀的資格都不再有。更加富有戲劇性的是十四年后（大和二年，828）詩人回京，得以重返玄都觀，“蕩然無復(fù)一樹，唯兔葵燕麥，動搖于春風(fēng)耳”，于是有了“再題”的機(jī)緣：“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獨(dú)來。”

人們提到這段出入長安的故事時，大半是以欣賞的口吻——你看，你須得活得比你的對手長，別看他們一時得勢，朋黨云附，等你歷盡劫波重回舞臺，不僅他們培植的那些妖嬈不復(fù)存在，就連種下一度春光的人，也已經(jīng)作古了。作者的這般心理和他外放時的豁達(dá)胸懷，一起傳為淡看名利的佳話?？墒牵瑒⒂礤a縱使長壽，在他寫下此詩時也已經(jīng)年近花甲了，人生最美好的時光已經(jīng)在外省度過。他寫的短暫重返，同時也是感慨著長久的缺席，是永遠(yuǎn)的“不在”。

“前度劉郎”因此成了一個典故。其實在唐詩中“劉郎”另有所指，比如李商隱的《無題》，他的“劉郎”，在劉義慶《幽明錄》中說的是漢代人劉晨﹑阮肇迷入天臺山的奇遇，他們不僅見了桃樹，還吃了桃子果腹，這才在迷路后幸存，并且因此遇見了天上人——桃花和桃實都意味著永恒的春天，最適合設(shè)作人世外的象征了。劉、阮享受了一段攜手仙侶的山中歲月，忽又思念起自己的故鄉(xiāng)來，于是苦苦相求放歸，回到會稽一看，“世上已千年”，物是人非。

李商隱的詩暗示了這個故事可能的結(jié)局。仙子本告誡兩人：“君已來是，宿福所牽，何復(fù)欲還邪？”但是兩人塵心未了，總是在“人間”和“山中”徘徊。據(jù)說，“劉郎”“阮郎”后來的歸宿是不同的?！叭罾伞敝鼗厣街邢雽せ刈约旱暮萌兆印磺幸部赡苊烀觳灰姟！皠⒗伞比栽诠枢l(xiāng)，他和仙女的距離，已經(jīng)是“蓬山幾萬重”了。

當(dāng)我們把這兩個故事對位起來看的時候，一切就變得特別有意思了。帝都有“天子”在，所以它是各地人心目中的“天上”嗎？抑或，“仙境”反而是從這種生活里尋求的解脫？既然爾虞我詐的生活無足可羨，為什么還要一次次地回去？既然已經(jīng)身在永恒的春天里，為什么又總不能忘懷人間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