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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怡然[上海大學(xué),上海 200444]
《談藝錄》二十四《陶淵明詩顯晦》一文論述了陶詩在六代三唐時期的接受情況,雖然題為“顯晦”,其實內(nèi)容上更側(cè)重于“晦”之時期。宋代以前,陶淵明之生平詩文多作為典故為后代詩人所用,至宋,正如全文開篇所言:淵明文名,至宋而極。
錢先生舉蔡寬夫、李審言二人之觀點,又添補定一:《有不為齋隨筆》卷壬亦謂太白、少陵、昌黎皆不重淵明??梢娗叭藢μ赵婏@晦認(rèn)識之態(tài)度:認(rèn)為其在唐代即是不為人所重,唐人無知其奧,唐詩成就最高者杜甫、李白皆不重其詩,文章大家韓愈亦不重視。此說并非毫無可取之處,正如錢先生所評:近似而未得實。
《談藝錄》第88 頁“陶潛避俗翁”一句出自杜甫《遣興五首》其三:“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dá)道。觀其著詩集,頗亦恨枯槁?!薄翱蓍隆币徽Z出自陶《飲酒詩》:“雖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杜詩詳注》中言:“彭澤高節(jié),可追鹿門。詩若有微詞者,蓋借陶集而翻其意,故為曠達(dá)以自遣耳,初非譏刺先賢也?!秉S庭堅曰:“子美困于山川,為不知者詬病,以為拙于生事,又往往譏議宗文、宗武失學(xué),故寄之淵明以解嘲耳?!笨芍司浔疽饩头窃u議陶公出世避俗,只是借用典故抒發(fā)心中結(jié)郁而已。故“陶潛避俗翁”一句本身就不足以作為杜甫因陶淵明不加齒敍而不重之的證據(jù)。除此,杜詩中直接提及陶淵明處,還有《復(fù)愁十二首》:“每恨陶彭澤,無錢對菊花。如今九日至,自覺酒須賒?!币仓换玫涔识?,難以見得杜甫不重陶公。用陶公故事典故或詩文典故處則有許多,如“桃源”,有《奉留贈集賢院崔于二學(xué)士》:“故山多藥物,勝概憶桃源?!薄段讔{蔽廬奉贈侍御四舅別之澧朗》:“傳語桃源客,人今出處同?!贝送?,《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有:“騎驢三十載,旅食京華春?!蹦耸腔锰展娋洹伴e居三十載”,一作十三載??児乓輼I(yè)書景宋本配毛氏汲古閣本《杜工部集》、清乾隆五十七年陽湖九柏山房刻本《杜詩鏡銓》及《杜工部草堂詩箋》《全唐詩》《杜詩詳注》中皆為“三十載”,唯清盧元昌撰《杜詩闡》中認(rèn)為作此詩時杜甫不到四十歲,故“三十載”應(yīng)為“十三載”。誠然,杜甫自開元二十三年(735)參加進(jìn)士考試到天寶六載(747)李林甫上表“野無遺賢”使無人入選,其間恰好為十三年。二說在情理上皆有可取之處,但更古早的版本皆作“三十載”,故以此為準(zhǔn)。《醉時歌贈廣文館學(xué)士鄭虔》《五盤》《春日江村五首》等詩中皆可見陶公詩典,可見杜甫作詩常用陶令事,這點與李白相同。蔡夢弼《草堂詩話》卷一秦觀評杜甫詩,言杜子美之詩,有陶潛阮籍詩沖淡之趣,可知杜甫作詩,有陶公之風(fēng),又熟悉陶詩典故,其必精讀陶詩,怎能說不重陶詩?司空圖評價韓愈詩:“其驅(qū)駕氣勢,若掀雷抶電,撐抉于天地之間,物狀奇怪,不得不鼓舞而徇其呼吸也?!倍端]士》《秋懷》《晚菊》《南溪始泛》《江漢一首答孟郊》(即錢先生所言“江漢雖云廣”一詩?!敖瓭h雖云廣”乃《江漢一首答孟郊》首句)較其他詩作沖和許多,尤其《南溪始泛》三首,其二平淡樸質(zhì)最甚。蔡寬夫評《南溪始泛》云:“獨為閑遠(yuǎn),有淵明風(fēng)氣。”可推測韓愈此詩潛移默化中受陶詩影響??芍X先生所言具實。少陵、太白、昌黎三人不重淵明之語似是而非,但又似非而是。
為何說似非而是呢?少陵、太白、昌黎,乃唐代詩人,并非不重陶詩,而是“不賞”。唐人作詩常用淵明詩典事典,確是事實。論淵明之詩多空泛語,但唐代亦有效陶風(fēng)氣。沈德潛《說詩晬語》曰:“陶詩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淵深樸茂不可到處。唐人祖述者,王右丞有其清腴,孟山人有其閑遠(yuǎn),儲太祝有其樸實,韋左司有其沖和,柳儀曹有其峻潔,皆學(xué)焉而得其性之所近?!蓖酢㈨f二人之詩錢先生已分析過,效陶詩最高境界當(dāng)是不言效陶而神似,韋應(yīng)物于唐賢中最有晉宋間格,其《與友生野炊效陶體》《效陶彭澤》二詩實得陶公沖和之氣,劉克莊評《效陶彭澤》:“此真陶語,何必效也?!薄斗N瓜》一首不言效陶,但以農(nóng)事為題,真實平易,于質(zhì)樸之中見生活感悟,真神似陶語。言至于此,怎能說唐人不重陶詩?
錢先生《談藝錄》中有一句“雖道淵明,而未識其出類拔萃”,可知時代時局對世人眼界的制約,唐人看淵明,識其隱逸而不識其豪氣;識其淡泊而不識其風(fēng)力;識其樸質(zhì)而不識其豐腴;識其文拙而不識其煉字?!端螘る[逸傳》《晉書·隱逸傳》具言陶公隱居之事、故唐人重其人而不重其文,將其視作古時隱者,詩文中每談隱逸、田園、飲酒、重九、辭官、歸隱之事,陶公典故,信手拈來,又不加研究其詩文情感,故多空泛語。詩中言及陶公其人,多美其志節(jié);言及陶公其詩,與其志趣相投但未必真正理解陶詩,雖有效陶之作,數(shù)量畢竟稀少,佳作更是罕見,且多承其閑遠(yuǎn)恬淡之趣,于力量上還是不如陶公。鐘嶸《詩品》推陶淵明為“隱逸詩人之宗”,唐人作田園生活、歸隱之詩,偶效淵明亦是情理中事。陶詩之奧,唐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其表不知其里,實乃時代所限。
反觀宋人,頗能覺陶詩之高妙。歐陽修推《歸去來兮辭》:“晉無文章,唯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一篇而已?!彼尾陶龑O撰《詩林廣記》,卷一即論陶淵明,朱文公云:“作詩須從陶柳門庭中來乃佳。不如是,無以發(fā)蕭散沖淡之趣,不免局促于塵埃,無由到古人佳處?!笔菍μ諟Y明詩藝上的肯定。黃山谷云:“淵明之詩,所謂不煩繩削而自合者。然巧于斧斤者多疑其拙,窘于檢括者輒病其放??鬃釉唬骸畬幬渥?,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瘻Y明之拙與放,豈可與不知者道哉!道人曰:‘如我按指,海印發(fā)光。汝暫舉心,塵勞先起?!f者曰:‘若以法眼觀,無俗不真;若以世眼觀,無真不俗?!瘻Y明之詩,要當(dāng)與一丘一壑者共之?!笨芍獪Y明作詩并非如顏延之所云“文取指達(dá)”,而是于質(zhì)樸無華之下,藏著琢磨考究、煉字推敲的功夫,但又不致讓人輕易察覺到雕琢的痕跡,所謂“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陳后山云:“陶淵明之詩,寫其胸中之妙。無陶之妙而學(xué)其詩,終為樂天耳?!眲⒑蟠逶疲骸疤展缣斓亻g之有醴泉慶云,是唯無岀,出則為祥瑞。且饒坡公一人和陶可也?!比徊凰铺迫嗽u議陶公之詩。風(fēng)評既轉(zhuǎn),宋人作文談藝亦有所變。陳仁子撰《文選補遺》,增陶詩四十首,又添《感士不遇賦》《閑情賦》《祭程氏妹文》《祭仲弟文》《自祭文》,并附昭明太子《陶淵明集序》。
詩文如此,而宋人于平易質(zhì)樸之中能見陶公豐富多情之處,較之唐人,亦是一大進(jìn)步。例如蘇軾評陶淵明“欲仕則仕,不以求仕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贊其真率;辛棄疾《賀新郎》“想淵明,《停云》詩就,此時風(fēng)味”,若不是看出陶詩平淡自然之下流動的隱憂,怎在憂愁之際會聯(lián)想到《停云》?此具為唐人所未見之處。自宋以后,陶詩解讀之廣之深,較之以往皆有所不同。歸有光見陶公樂天安命之實,劉熙載贊陶公介拙高格,在宋人之境界上更高一層。
文人對淵明之詩的接受,何以實現(xiàn)由唐至宋之轉(zhuǎn)變?錢先生在《談藝錄》開篇《詩分唐宋》中言:“夫人稟性,各有偏至,發(fā)為聲詩,高明者近唐,沉潛者近宋,有不期而然者?!彼^唐人、宋人于陶詩的接受理解,本質(zhì)而言是性格相異兩類人于陶詩的看法。故雖淵明文名,至宋而極,“說詩者幾于萬口同聲,翕然無間”,仍有王夫之、黃承吉、包世臣諸人不以為意;鐘嶸并非宋人,《詩品》中,“陶公位列中品,但記室評其協(xié)左思風(fēng)力,文體省凈,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推其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何其高妙!”(鐘嶸未選陶公入上品,卻給如此盛贊,許是與時代格局有關(guān),南北朝時人賞陶詩者鳳毛麟角,記室不得不考量)評詩固然與各人之品鑒水準(zhǔn)、品位喜好有關(guān),但與古詩“自宋以來,歷元、明、清,才人輩出,而所做不能出唐宋之范圍,皆可分唐宋之畛域”亦有關(guān)聯(lián)。唐時陶詩不被賞識,是主流文人詩人之性格喜好所致。并非唐人皆未識陶詩之奧,宋人皆識之,此處“唐”“宋”為品性之分,而非朝代之別;也并非唐人賞詩水準(zhǔn)一定低于宋人,橫看成嶺側(cè)成峰,是陶淵明詩內(nèi)涵之豐富,境界之高遠(yuǎn),使后人得以從各個角度品味琢磨,唐人所見陶詩一角,而宋人在前人基礎(chǔ)上更有新得,故陶詩初問世鮮有問津者,隨時代變遷而逐漸得人賞識,推為一等。陶詩之顯晦,可看作“詩分唐宋”說的又一例證。
①③④⑤⑥⑦ 杜甫撰,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470頁,第470頁,第1438頁,第115頁,第1388頁,第66頁。
② 王叔岷 :《陶淵明詩箋證稿》,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310頁。
⑧ 宋刻本《草堂詩話》卷一。
⑨ 四部叢刊景舊鈔本《司空表圣文集》卷二。
⑩ 宋刻本《詳注昌黎先生文集》卷七,古詩三十二首。
? 清乾隆刻沈歸愚詩文全集本《說時碎語》卷上。
? 四部叢刊景舊鈔本《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百七十六。
???? 錢鍾書:《談藝錄》,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90頁。
? 四部叢刊景宋巾箱本《箋注陶淵明集》卷五。
???? 蔡正孫:《詩林廣記》,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頁。
? 請乾隆刻本《苕溪漁隱夜話全集》前集卷三。
? 汲古閣影宋鈔本《稼軒詞》卷一。
? 明夷門廣牘本《詩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