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致遠《天凈沙·秋思》意象析論

⊙劉艷芳 ［陜西師范大學(xué)附屬中學(xué)， 西安 710061］

中國古代的詩詞，歷來有悲秋的傳統(tǒng)。而這種傳統(tǒng)到了元散曲中則煥發(fā)出一股新的活力，呈現(xiàn)出新的藝術(shù)特色，這種特色在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現(xiàn)。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篇幅極為簡短，僅五句：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然而這短短五句卻成就了一篇為后代文人所傳誦的悲秋經(jīng)典。周德清的《中原音韻》將它譽為“秋思之祖”：到了明清時期，甚至還有不少文人模仿馬致遠的這篇作品重新創(chuàng)作，其文學(xué)影響力可見一斑。那么馬致遠的 《天凈沙·秋思》到底有著怎樣的藝術(shù)魅力，運用了怎樣的藝術(shù)手法呢？我們將通過對作品中的意象選擇、意象排列、意象內(nèi)涵的深入分析來加以說明。這支曲詞雖只有五句，但從結(jié)構(gòu)上來說，仍可劃為兩部分。前三句在語言結(jié)構(gòu)上有著相同的格式，都是三種意象的拼接組合：“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如同簡筆畫一般為我們勾勒出一幅或暗淡或明麗的畫卷，營造出一種別樣的意境，傳達出一種微妙的情感。而后兩句，則復(fù)歸到整體的畫面描寫，并在前三句的基礎(chǔ)之上抒發(fā)出作者悲戚斷腸的主觀感情。

仔細分析前三句中的意象，不難發(fā)現(xiàn)作者在意象的選取上可謂別具匠心。因為這三組景物并不是單純的靜態(tài)景物，而是靜中有動、動靜結(jié)合。這種動感，并非來源于動詞，而是源自于意象本身。比如第一句中的“昏鴉”，將“枯藤”“老樹”瞬間點綴成一幅活的畫面；再比如第二句中的“流水”，帶給整幅畫面一種獨特的流動感，而 “人家”也給整首曲詞籠罩上了一層人間煙火，使得作品不再是一種純粹對于自然的觀照，同時帶有著一份對于人世生活的關(guān)心。第三句“古道西風瘦馬”中的“瘦馬”也是頗具動態(tài)感的事物。

倘若我們分析每一句當中的三個意象，還會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規(guī)律：每一句的前兩個景物往往是緊密結(jié)合的，比如：提及“枯藤”，我們便自然而然地聯(lián)想起“老樹”；提及“小橋”我們便會聯(lián)想到“流水”，而提及“古道”，我們也很容易想到 “古道西風”這樣的經(jīng)典搭配。而每句的最后一個意象卻具有獨特的意義和地位：“昏鴉”“人家”“瘦馬”，都是一種活的、富有生氣的事物，而恰恰是最后這個意象讓三幅畫面瞬間活了起來，擺脫了審美上的程式感與死寂感。仿佛構(gòu)圖一般，有了它們，整幅圖便有了一個焦點和重心。

而從感情基調(diào)上來看，每一句中的三個意象，在感情基調(diào)上保持著高度的一致感。比如“枯藤老樹昏鴉”中的三個意象，都傳遞給讀者一種破敗的、暗淡的、蕭瑟的感覺。而緊接著的“小橋流水人家”，又忽然換成了一種相對比較明快、明麗的色調(diào)，帶給人一種古代山水田園的和諧氛圍。到了第三句“古道西風瘦馬”，作者又讓整首曲詞重新回到了一種暗色調(diào)的景物當中，且在這些景物中暗暗貫通著一股歷史的深邃感。“古道”，意味著這條道路歷經(jīng)了歲月的滄桑和時間的洗禮，仿佛一個穿越古今的建筑，雖然破舊，但卻深沉。當讀到古道的時候，我們不禁會聯(lián)想起初唐詩人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條古道在歷史的長河中到底何時誕生？何時消亡？這條古道到底來自何處，又將通往何方？無形中帶給人一種古樸的悠遠感、神秘感、孤獨感。而“古道”又不僅是一條空間意義上的小道，它還是一條穿越古今的“時間隧道”。從古至今，它見證過將軍俠客迅疾的馬蹄，也承載過白發(fā)漁樵閑散的腳印，而如今那些人都已經(jīng)無從尋覓了。而“西風”這個意象，不僅表明了風的方向，更暗示了曲詞中的季節(jié)，那便是秋天。“自古逢秋悲寂寥”，木葉的搖落、萬物的衰颯以及古代文人獨有的傷時感逝情懷，共同構(gòu)建了古典文學(xué)中深厚的悲秋傳統(tǒng)。因此，“西風”二字一出，悲涼蕭瑟的氛圍便呼之欲出。而第三句中的最后一個意象“瘦馬”，更是將前三句的抒情氛圍推向了一個小高潮，為了說明這一點，我們有必要對古代詩文中馬的文化內(nèi)涵進行更為深入的挖掘。

馬在古代詩文當中具有豐富的文化意蘊。韓愈的《馬說》開篇即言：“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币郧Ю锺R來比喻才華出眾的人才，在對馬的言說中透露出對于當時人才棄置的無限感慨。而《三國志演義》當中的赤兔馬，在關(guān)羽死后也絕食而亡，從而帶上了一種“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的道德品格。由此我們不難看出，馬在古代文學(xué)中，常常會被視作一種人才的象征，具備一定士人的品格，并被賦予強烈的道德內(nèi)涵與感情色彩。

詩圣杜甫對馬也頗多青睞，且尤愛吟詠“瘦馬”“病馬”。比如他的《房兵曹胡馬》：“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痹俦热缢摹恫●R》：“乘爾亦已久，天寒關(guān)塞深。塵中老盡力，歲晚病傷心?！币约八摹妒蓠R行》：“東郊瘦馬使我傷，骨骼硉兀如堵墻。絆之欲動轉(zhuǎn)欹側(cè)，此豈有意仍騰驤？”

由以上的詩文不難看出，馬致遠的“瘦馬”其實并不僅僅是要襯托出馬的形態(tài)，而是為了和古代詩文傳統(tǒng)當中馬的文化內(nèi)涵形成一種對接：馬在古人的眼中，首先是一種有志的動物，它可能會陪著將軍一起征戰(zhàn)沙場，也可能陪著文人一同浪跡天涯。而現(xiàn)在映入我們眼簾的卻是一匹瘦馬，并且在充滿寂寥的“古道西風”當中孤獨落寞地踽踽而行，這不由引發(fā)我們這樣一種聯(lián)想：這匹瘦馬到底經(jīng)歷過什么？它為何會淪落到這樣的地步？并由此生發(fā)出一種獨特的悲憫情懷。而在這份悲憫當中，又暗含著一種人才棄置、英雄末路的悲情色彩。故而，從這個角度來說，“瘦馬”本身就是一種文人失意的象征，和“肥馬輕裘”“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得意文人形成了一種鮮明的對比。

仔細體會前三句的感情色彩，不難發(fā)現(xiàn)，這三句在感情上又構(gòu)成一種“哀—樂—哀”的循環(huán)?！翱萏倮蠘浠桫f”是哀，“小橋流水人家”是樂，“古道西風瘦馬”又是哀。而哀與樂恰是人類兩種最基本的情感，甚至可以說，人的一生正是由無數(shù)的哀樂不斷循環(huán)而成的。分離是哀，相聚是樂；失去是哀，得到是樂。很多紛繁復(fù)雜的事情，到最后引起的情感卻不過哀、樂這兩種。而到底是“哀—樂—哀”，還是“樂—哀—樂”，順序不同，所傳遞的感情也完全不同?！鞍А獦贰А钡那楦许樞颍攸c突出的還是一個“哀”字。在枯藤老樹昏鴉的暗淡之中，雖看到過一絲小橋流水人家的明麗，但那一絲明麗終究不是自己駐足的場所，最終還要回到古道西風瘦馬的衰颯當中來。而樂景的出現(xiàn)又更加凸顯了哀傷的情緒氛圍，達到了“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的藝術(shù)效果。

而曲詞的最后兩句，恰恰是對前三句所體現(xiàn)出的“哀”進行了一種極致的升華?！跋﹃栁飨隆保@四個字可以看作整首曲詞前后的巧妙轉(zhuǎn)接與過渡。當“夕陽”這個意象出現(xiàn)的時候，整首曲詞的所有意象都被涂抹上了一層絢爛而又悲涼的色彩：夕陽既籠罩著枯藤老樹昏鴉，又籠罩著小橋流水人家，同時也淹沒了古道西風瘦馬?！跋﹃枱o限好，只是近黃昏”，緊隨黃昏腳步的是濃重而又深沉的黑夜。因此，在時間上，夕陽加重了整首曲詞“哀”的情感氛圍。而一同被籠罩在夕陽之下的，除了前三組景物，還有一個流落在天涯的斷腸人。他遠離了家鄉(xiāng)，遠離了親人，也沒有同行的伙伴；就這樣，在一個昏暗衰颯的環(huán)境中不斷地走著，不知最終的歸宿在何處，更不知這種孤獨的行走何時才是個頭。

結(jié)合馬致遠所生活的時代和他的生平經(jīng)歷，我們會對《天凈沙·秋思》中所流溢的這種悲涼的感情色彩達成一種更加深入的理解和認知。馬致遠所生活的元代，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的時代，在蒙古貴族的統(tǒng)治下，科舉取士時行時輟，漢族文人士大夫往往仕進無門，社會地位一落千丈。而深受儒家文化影響的馬致遠，又不甘于躬耕壟畝、老死山林的生活。他的青年時代可以說是積極入世的，想要有一番現(xiàn)實的作為，然而二十年時間一晃而過，卻只謀得了一個江浙行省務(wù)官的卑微吏職，那種心靈的失意與落寞是不難想象的。當他寫出“看密匝匝蟻排兵，亂紛紛蜂釀蜜，急攘攘蠅爭血”這樣的曲詞時，嘴角應(yīng)該也掛著對于那個時代的一絲冷笑。因此，《天凈沙·秋思》中的那份暗淡，又何嘗不是以馬致遠為代表的元代文人所處時代的一種象征，而作品當中那匹惹人憐愛的瘦馬，又何嘗沒有馬致遠那種空有滿腹才華卻只能眼睜睜看著歲月蹉跎的空虛與感傷。而這一切的一切，最終凝聚成一份斷腸的心緒，這種斷腸，恰是元代文人在當時社會環(huán)境中心靈的一場悲歌。

① 〔唐〕陳子昂著，徐鵬校：《陳子昂集》，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32頁。

② 錢伯城：《國學(xué)經(jīng)典導(dǎo)讀·韓愈文集》，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01年版，第118頁。

③④⑤ 〔唐〕杜甫著，〔清〕仇占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8頁，第621頁，第472頁。

⑥ 〔清〕王夫之著，戴鴻森箋注：《姜齋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0頁。

⑦ 王季思、董上德：《中國古典文學(xué)名著精品·元曲精品》，時代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57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