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健發(fā)[紹興文理學院, 浙江 紹興 312000]
陽明學作為中國儒學處于總結階段的重要成果,為歷代學者所關注,然而自劉蕺山、黃宗羲等清初名家至吳光、董平、錢明等學者對王學義理的研究多以《傳習錄》《大學問》《五經臆說》等理論問答或專題論文為依據(jù),而以王陽明詩歌為材料進行的理論研究則并不多見。作為王學義理的感性顯現(xiàn),王陽明詩歌本身就是“心理圓融”的產物,它將義理與性情、氣韻融為一體,具有鮮明的藝術性、實踐性,以其為依據(jù)進行理論研究恰可突破上述研究的局限性。在王陽明詩歌中,“心即理”這一哲學命題得到較為全面的闡述,具體可分為“心外無物”“心外無理”“心理圓融”三個層次。
“心外無物”中“心”指主觀先驗的價值自覺,其發(fā)用即孟子所謂“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四端,是價值論層面的概念;“物”不是取“物象”之意,而是“與‘從事’‘有所事’等語中‘事’字之用法相近”,專指落實到具體生活實踐中的形而下的“事理”。依此,“心外無物”即是說落實到具體生活實踐中形而下的“事理”必須統(tǒng)攝于“心”的先驗判斷。在王陽明詩歌中,“心外無物”具體表現(xiàn)為人的“經濟屬性”“知識屬性”“情藝屬性”“社會屬性”必須統(tǒng)攝于“價值屬性”;“名利之求”“知性之理”“情意之用”“文辭之法”“權謀之術”“禮樂之度”必須統(tǒng)攝于“心之先驗”。下面結合具體詩歌進行論述。
《賈胡行》較好地探討了人的“經濟屬性”與“價值屬性”的關系:
賈胡得明珠,藏珠剖其驅;珠藏未能有,此身已先無。輕己重外物,賈胡一何愚!請君勿笑賈胡愚,君今奔走聲利途。鉆求富貴未能得,役精勞形骨髓枯。竟日惶惶憂毀譽,終宵惕惕防艱虞。一日僅得五升米,半級仍甘九族誅。胥靡接踵略無悔,請君勿笑賈胡愚!
該詩以賈胡為喻,抓住執(zhí)著于“經濟行為”的個體的切身感受,生動、形象、真切地揭示了希求名利之徒奔走聲利途中,以利亂心的謬誤?!敖洕鷮傩浴北仨毥y(tǒng)攝于“價值屬性”,對于名利的追逐,不可違背內心先驗的價值判斷。否則,人就會無所不為,為了實現(xiàn)自身利益的最大化而背棄一切原則,最終,害人害己,不但一無所獲,而且身心俱疲,整日殫精竭慮,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因此“經濟之理”必須受“心”先驗的價值自覺的指導,如是方能有所為,有所不為,在名利場中保持自己的“主體性”。
《再過濂溪祠用前韻》探討了“知識屬性”與“價值屬性”之間的關系:
曾向圖書識面真,半生長自愧儒巾。斯文久已無先覺,圣世今應有逸民。壹自支離乖學術,競將雕刻費精神。瞻依多少高山意,水漫蓮池長綠蘋。
該詩藝術地闡述了“心外無物”的觀點,展現(xiàn)了“心”對于“知”的統(tǒng)攝的合理性。“壹自支離乖學術,競將雕刻費精神”指出一切訓詁考證必須以“心”為指導,一切物理考究不得背離于“心”的價值判斷。摒棄“心”的主觀自覺,孤立地探索知識,“窮盡天下之事事物物”,不但不會接近真理,而且會勞心費神?!罢耙蓝嗌俑呱揭猓彸亻L綠蘋”描繪一超然自得境界,反襯出“勞費精神”之困窘,增強了對“知識主體”的否定力度。由此可見“知識屬性”必須統(tǒng)攝于“價值屬性”,如此方能不被知識奴役,在求“真”的過程中,自得其樂。
《次欒子仁韻送別》揭示了“心”與“情意”的關系:
野夫非不愛吟詩,才欲吟詩即亂思。未會性情涵詠地,《二南》還合是淫辭。
詩中“性”指人的“本性”,也就是擁有價值自覺能力的“心”(按:由于陽明學中“心”所指涉的范疇已經是“至善的內在性范疇”,所以本不需要“性”這一概念,但由于陽明生活的時代社會意識受程朱理學影響較大,故而在陽明學中仍保留了“性”這一概念);“情”指作為“心”之發(fā)用的情感狀態(tài)?!拔磿郧椤奔粗肝茨茴I會“性”與“情”的真諦,不明白“性”與“情”的關系,以“情”為本,以“性”為用,放縱情思,以“情”掩“性”,其結果就是“才欲吟詩即亂思”“《二南》還合是淫辭”。這說明“情意”必須統(tǒng)攝于“心”的主觀價值自覺,脫離于“心”的價值判斷,一味地放縱情意非常危險。全詩由事及理,層層深入,“詩”與“亂思”,“《二南》”與“淫辭”張力十足,有力地展現(xiàn)了“心”統(tǒng)攝“情意”的合理性。
《文衡堂試事畢書壁》探討了“心”與由“情意”發(fā)用所產生的“文藝創(chuàng)作”活動的關系:
棘闈秋鎖動經旬,事了驚看白發(fā)新。造作曾無酣蟻句,支離莫作畫蛇人。寸絲擬得長才補,五色兼愁過眼頻。袖手虛堂聽明發(fā),此中豪杰定誰真。
全詩由感及理,又由理及事,在真實的感受中流露出對“以心統(tǒng)文”的肯定?!拔迳娉钸^眼頻”上承頷聯(lián)“造作曾無酣蟻句,支離莫作畫蛇人”形象地表達了陽明對待文辭的基本態(tài)度:矯揉造作的修辭毫無意義,雕琢做作的文藝風格不值得提倡,一味追求辭章華麗的文藝理論荒謬不實。由此可見,文辭必須統(tǒng)攝于“心”的價值自覺,如此方能不以文害道,寫出真正的好文章。
情意一旦脫離了“心”的控制,就會過于縱逸;文辭超越“心”的自覺,就會華而不實?!扒橐獍l(fā)用”“文藝創(chuàng)作”皆不可脫離于作為主觀價值自覺的“心”。人的“情藝屬性”必須統(tǒng)攝于“價值屬性”。
《病中大司馬喬公有詩見懷次韻奉答·其二》論證了“心”與“權謀”的關系,其中“淮海帝圖須節(jié)制,云雷大造看經綸”生動地點明了“權謀”的附屬性,即權謀不可背離于“心”的主觀價值自覺而存在。《山中懶睡》論證了“心”與“禮法”的關系,其中“病夫已久逃方外,不受人間禮數(shù)嗔”形象地指出了外乎“心”的先驗自覺,枉談“禮樂法度”,無異于作繭自縛。人作為“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受社會關系制約,其生存離不開權謀與禮樂法度,但權謀需要節(jié)制,禮樂莫成桎梏,二者都要受先驗的價值自覺統(tǒng)領。因此,人的“社會屬性”必須統(tǒng)攝于“價值屬性”。
“心的先驗判斷”對“名利的追求”“知識的探索”“情感的發(fā)用”“文辭的表達”“謀略的節(jié)制”“禮法的遵守”的指導意義;“價值屬性”對“經濟屬性”“知識屬性”“情藝屬性”“社會屬性”的統(tǒng)攝構成了陽明學“心外無事”的主要內涵,表現(xiàn)了陽明對于“心”外之事獨立價值的否定。
“理”指代一成系統(tǒng)的客觀價值準則。廣義的“理”包括了落實到具體生活實踐中的形而下的“事理”與形而上的“天理”?!靶耐鉄o物”就“形而下”的“事務之理”而言,“心外無理”就“形而上”的“天理”而言。在“心外無理”中,“理”特指“形而上”的“天理”。王陽明詩歌從“發(fā)生”“本質”“實踐”三個角度深入地揭示了“心外無理”的內涵。
從發(fā)生上看,“心外無理”是對孔孟“心性論”的溯源與對程朱“天道觀”的揚棄。孔孟之學本是“心性論”,秦漢以來,諸儒雜取陰陽五行之說,力尊《中庸》《易傳》而不加考證,傳至程朱,遂成一“天道觀”之“正統(tǒng)”。隨著時間的推移,“天道觀”的局限性日益凸顯出來,于是陽明“心外無理”之說應運而生。
在《鄭伯興謝病還鹿門雪夜過別賦贈其二》中,“心外無理”表現(xiàn)為對孔孟“心性論”的溯源:
浚流須有源,植木須有根。根源未浚植,枝派寧先蕃?謂勝通夕話,義利分毫間。至理匪外得,譬猶鏡本明。外塵蕩瑕垢,鏡體自寂然??子柺究思海献哟狗瓷?。明明賢圣訓,請君勿與諼。
全詩以“浚流”“植木”“明鏡”為喻,藝術地展現(xiàn)了“心外無理”的哲學思想?!翱子柺究思?,孟子垂反身。明明賢圣訓,請君勿與諼”指出,“心外無理”之說不是標新立異,而是對孔孟學說的溯源,是儒學陷入困境狀態(tài)下的撥亂反正,是“主體精神”的再度顯現(xiàn)。這對“心外無理”這一觀點起到了“正名”作用。
在《月夜·其二》中“心外無理”表現(xiàn)為對程朱“天道觀”的揚棄:
處處中秋此月明,不知何處亦群英?須憐絕學經千載,莫負男兒過一生。影響尚疑朱仲晦,支離羞作鄭康成。鏗然舍瑟春風里,點也雖狂得我情。
該詩由景入理,由理生情,揚棄了程朱“天道觀”的思想,宣揚了“心外無理”的學說?!坝绊懮幸芍熘倩?,支離羞作鄭康成”,明確地表達了對程朱理學的懷疑,對鄭玄學說的批判;“鏗然舍瑟春風里,點也雖狂得我情”突出了“心”的主體地位。值得一提的是,“揚棄”不是“摒棄”,“心外無理”是在融合了漢宋以來的“宇宙論”思想與理論體系的基礎上強調了“心”的統(tǒng)攝地位,它并不是儒學的“還原論”,而是“天道觀”的再發(fā)展,是中國儒學處于總結階段“否定之否定”的結果。
從本質上看,“心外無理”是價值層面“主體性”與“先驗性”的確立?!秳e方叔賢·其三》由正及反,論證了“理”的“主體性”:
休論寂寂與惺惺,不妄由來即性情。笑卻殷勤諸老子,翻從知見覓虛靈。
詩中“不妄由來即性情”突出了“價值主體”的地位,“翻從知見覓虛靈”否認了客觀價值標準的統(tǒng)攝性?!爸黧w性”將“人”從繁雜教條的規(guī)則中解放出來,它反對從客觀天理中探尋作為主體的“心”的“虛靈明覺”,實現(xiàn)了主體價值追求的自由。
《林汝桓以二詩寄次韻為別·其二》論述結合,自然流暢地揭示了“理”的“先驗性”:
堯舜人人學可齊,昔賢斯語豈無稽?君今一日真千里,我亦當年苦舊迷。萬理由來吾具足,《六經》原只是階梯。山中僅有閑風月,何日扁舟更越溪?
該詩以“萬理由來吾具足,《六經》原只是階梯”指出具有規(guī)范性、合理性的價值判斷未待修習而自覺,外在“標準”只起到輔助作用,不具有指導意義。“先驗性”是“主體性”的邏輯前提,為“主體性”的合理性提供了依據(jù)。
從實踐上看,“心外無理”否認“自我設限”。所謂“自我設限”就是指背離于“心”的價值自覺,受外界干預而強行為自己劃定一準則。這一點在《寄石潭二絕·其一》中體現(xiàn)出來:
見說新居止隔山,肩輿曉出暮堪還。知公久已藩籬撤,何事深林尚閉關?
該詩因訪友不得,由事說理,批評友人不能“盡興知天”,明明病情已經好轉,卻一定要不出門見客,“太以界限自拘”。對“自我設限”的否定是“心外無理”在實踐中較為核心的體現(xiàn)。
綜上所述,“心外無理”是對脫離于先驗自覺的價值判斷的純粹客觀形而上“價值標準”的否定。它反對受客觀“價值標準”束縛,強調主體“價值自覺”對“價值標準”的統(tǒng)攝性。“天理”是“人心”之映射,“價值標準”源于“價值自覺”,沒有外在于“人心”的“天理”,也沒有外在于“價值自覺”的“價值標準”,這便是“心外無理”的核心內涵。
“心理圓融”就是指主觀先驗的“價值自覺”與客觀經驗的“價值標準”圓融互通所展現(xiàn)出的自在自得的境界。由于有“理”的存在,使得“心”能夠不被外物所蒙蔽,顯現(xiàn)出最本原的狀態(tài);由于有“心”的存在,使得“理”變得自由靈活而不至成為束縛。價值主體借助客觀經驗的“價值標準”,按照“心”自覺先驗的價值判斷不斷實踐,最終就會達到“心理圓融,盡性知天”的境界。在這個過程中“心”的實現(xiàn)過程就是“理”的實現(xiàn)過程,“理”的實現(xiàn)過程就是“心”的實現(xiàn)過程,“心”與“理”圓通互融,形成了以“心”為統(tǒng)攝,以“理”為尺度的平衡統(tǒng)一體?!峨s詩·其二》中“青山清我目,流水靜我耳;琴瑟在我御,經書滿我?guī)祝看胱阚`坦道,悅心有妙理”,即是對這一愜意、自得胸次的描述。王陽明詩歌中,這一境界主要表現(xiàn)在“楚狂鳳歌”“滄浪”“曾點氣象”“孔顏之樂”幾個典故的運用上。下面結合具體詩歌對典故的運用闡述“心理圓融”的境界。
《見月》是借“楚狂鳳歌”闡述“心理圓融”境界的代表:
屋罅見明月,還見地上霜??妥右怪衅?,旁皇涕沾裳。匪為嚴霜苦,悲此明月光。月光如流水,徘徊照高堂。胡為此幽室,奄忽逾飛揚?逝者不可及,來者猶可望。盈虛有天運,嘆息何能忘!
由于該詩為陽明于正德丙寅年十二月因上疏忤逆劉瑾,下錦衣獄所作,故而前人多以為陽明以此詩抱怨人生之艱苦,世事之無常,乃至有人以“盈虛有天運”為由,論證陽明此時已陷入“俟命”的悲觀主義情緒。實際上這種觀點純屬無稽之談,觀陽明獄中詩文足可知之。面對人生磨難,陽明雖有所郁結,“悲此明月光”,但陽明絕未陷入“否定世界”的悲觀主義之中。本詩以“月”喻“心”,前六句是對心的“主觀價值自覺”未能實現(xiàn)的哀嘆,中間四句是對如何實現(xiàn)“心”的“價值自覺”的探索,最后四句則是針對如何實現(xiàn)“心”的價值自覺的問題給出了答案。理解本詩,最后四句最為關鍵,而要理解最后四句,就跨不過“楚狂鳳歌”的典故。在這里“楚狂鳳歌”絕不是簡簡單單的出世歸隱,其內涵與《春在堂隨筆》相接:“余因‘子高解’往者不可諫,而悟‘來者猶可追’之義,《周官》‘追’師注:‘追,猶治也。猶可追,言猶可治也。夫子修《詩》《書》,定《禮》《樂》,贊《周易》,修《春秋》為后世法,皆所以治來世也。’”于可諫之世道,建功立業(yè),可實現(xiàn)一價值自覺,成就一價值標準;于不可諫之世道,退隱“立言”,以待來者,亦可實現(xiàn)一價值自覺,成就一價值標準?!坝撎爝\”,只能決定實現(xiàn)價值之形式。然價值之實現(xiàn)與實現(xiàn)價值之形式無關,凡以主觀先驗之“心”為依據(jù),以客觀經驗之“理”為參照,達到一自在自得境界,即可謂之“價值實現(xiàn)”。于此過程之中,“心”無蔽于事務,“理”無礙于形式,“一切紛囂俗染不足以累其‘心’”,一切規(guī)矩教條不足以束其“理”,價值主體自在自得,圓通無礙。這首詩正是展現(xiàn)了這種境界。
《林汝桓以二詩寄次韻為別·其一》是借“滄浪”典故闡述“心理圓融”境界的代表:
斷云微日半陰晴,何處高梧有鳳鳴?星漢浮槎先入夢,海天波浪不須驚。魯郊已自非常典,膰肉寧為脫冕行。試向滄浪歌一曲,未云不是《九韶》聲。
該詩由實入虛,由事即理,以“試向滄浪歌一曲,未云不是《九韶》聲”將無所牽掛、無所羈絆、自在自得、盡性逍遙地實現(xiàn)價值自覺,抵達“心”與“理”相圓融的圣賢境界的狀態(tài)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將主觀先驗的價值自覺與客觀經驗的價值標準統(tǒng)一起來,在《滄浪》與《九韶》的圓融互通中,展現(xiàn)出圣賢胸次。因“滄浪”一典今多被看作是隱者境界的體現(xiàn),故今人見此詩多以為陽明懷厭世之心,實則大謬?!皽胬恕币坏潆m蘊含隱者精神,卻并非悲觀厭世。據(jù)《孟子》原文和相關注疏,“滄浪”是言人價值判斷的能力,即“是非心”。陽明在詩中多以“滄浪”強調“知善知惡”的判斷力、“為善去惡”的行動力與出世入世無關,雖出世亦能“知善知惡”,不入世亦能“為善去惡”。這首詩便是如此。
《登云峰二三子詠歌以從欣然成謠·其一》是以“曾點氣象”展現(xiàn)“心理圓融”境界的典范:
淳氣日凋薄,鄒魯亡真承。世儒倡臆說,愚瞽相因仍。晚途益淪溺,手援吾不能。棄之入煙霞,高歷云峰層。開茅傍虎穴,結屋依巖僧。豈曰事高尚?庶免無予憎。好鳥求其侶,嚶嚶林間鳴;而我在空谷,焉得無良朋?飄飄二三子,春服來從行。詠歌見真性,逍遙無俗情。各勉希圣志,毋為塵所縈!
該詩比喻形象,用典貼切,藝術地展現(xiàn)了“心理圓融”的圣賢境界?!帮h飄二三子,春服來從行。詠歌見真性,逍遙無俗情。各勉希圣志,毋為塵所縈!”在前人的基礎上,將“曾點氣象”升格為一種“內在精神氣質外化合于理”的境界?!皟仍诰駳赓|”即陽明所謂“心”;外化合于“理”的過程,即“心”與“理”相圓融的過程;外化后的狀態(tài),即“盡性知天”的境界。此前,對于曾點其人究竟達到何種境界、孔子對曾點抱有怎樣一種態(tài)度,爭議不斷,但儒學所說之“曾點氣象”,大意已明。程子言“夫子與點,蓋與圣人之志同,便是堯舜氣象”,此后“曾點氣象”的內涵便有了一個基本定調,即“人欲盡處,天理流行”。這首詩所談之境界,正是以此為基礎形成的。
《讀易》借“孔顏之樂”展現(xiàn)了“心理圓融”的境界:
囚居亦何事?省愆懼安飽。瞑坐玩《羲易》,洗心見微奧。乃知先天翁,畫畫有至教。包蒙戒為寇,童牿事宜早。蹇蹇匪為篩,虩虩未違道。遯四獲我心,蠱上庸自保。俯仰天地間,觸目俱浩浩。簞瓢有余樂,此意良匪矯。幽哉陽明麓,可以忘吾老。
該詩先是結合自己身世討論《易》學,后化用“孔顏之樂”典故,展現(xiàn)自己自在自得的超脫境界。這里的“樂”可分兩個角度解讀:首先,這種“樂”具有先驗性,是心之“本體”,不為富貴貧賤所左右?!吨熳诱Z類》所說:“樂亦在其中,此樂與貧富自不相干,是別有樂處。如氣壯之人,遇熱不畏,遇寒亦不畏”,即是講述“樂”的這種特性。其次,這種“樂”不偏不倚,“發(fā)而皆中節(jié)”。“圣人之心渾然天理,雖處困極而樂亦無不在焉。其視不義之富貴,如浮云之無有,漠然無所動于其中也”,即是描述“樂”的這一種特性。正是因為懷有此種歡樂,陽明才能展現(xiàn)出“幽哉陽明麓,可以忘吾老”的超脫境界。全詩所言之“樂”發(fā)乎于“心”,合乎于“理”,圓通互融為“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體現(xiàn)了詩人的圣賢風度。
在王陽明那里,“心外無物”論述了主觀先驗的“心”對形而下的“事理”在價值層面的統(tǒng)攝性;“心外無理”論述了主觀先驗的“心”對于客觀經驗的形而上“天理”的統(tǒng)攝性;“心理圓融”描述了主觀“價值自覺”在客觀“價值標準”的輔助下“自我澄明”,所達到的“心”與“理”相統(tǒng)一的自在境界。這三者共同構成了王陽明詩歌中關于“心”與“理”的人生體驗。
① 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史》,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20頁。
②③④⑥⑦⑧⑩?????????? 吳光、錢明、董平、姚延福:《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813頁,第757頁,第781頁,第1121頁,第776頁,第772頁,第770頁,第823頁,第760頁,第822頁,第832頁,第832頁,第724頁,第715頁,第822頁,第811頁,第714頁。
⑤ 陳來:《有無之境 王陽明哲學的精神》,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76頁。
⑨ 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中央編譯局譯,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頁。
? 趙家祥、聶錦芳、張立波:《馬克思主義哲學教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63頁。
????? 程樹德:《論語集釋》,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627頁,第1049頁,第1048頁,第603頁,第7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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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靖德:《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88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