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序三篇

江蘇 許結(jié)

江南佳麗 詩意光華——《詩意江南》序

每當(dāng)我們讀到“杏花春雨江南”（虞集：《風(fēng)入松》）這樣的詩句，其中“花”“雨”與“春”的意象，組合成一種清麗而又迷離，淡雅而又婉約的春天的曲調(diào)，給人以靜謐而又溫潤的感受，這是江南，詩意的江南。倘若探究“江南”一詞，義域甚多，或為地域，如泛指長江中下游一帶；或為政區(qū)，如清代的“江南省”；今或又為經(jīng)濟區(qū)域，如“長三角”等。當(dāng)然，詩人筆下的江南，雖必然帶有區(qū)域性的特征，但作為審美的價值，其義域或更為廣泛。當(dāng)年白居易游歷江南之地，受到文學(xué)江南的滋潤，于是寫下了那膾炙人口的《憶江南》詞，如第一首“江南好，風(fēng)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是泛指，而第二首“最憶是杭州”，第三首“其次憶吳宮”，則是具體的地方，那里寄存了“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的現(xiàn)實景觀與“吳娃雙舞醉芙蓉”的歷史記憶。所以詩人某一定點的書寫與觸發(fā)，也具有極大的涵蓋力，展示出江南的氣韻與風(fēng)華。胡小石先生有篇學(xué)術(shù)短文《南京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從“山水文學(xué)”（如鮑照、謝朓等大詩人的作品）、“文學(xué)教育”（如宋文帝時開設(shè)四學(xué)館，其中有文學(xué)館）、“文學(xué)批評”（如齊、梁時期劉勰的《文心雕龍》與鐘嶸的《詩品》）與“聲律及宮體文學(xué)”（如沈約、王融、謝朓、蕭綱等的提倡與創(chuàng)作）四方面概括當(dāng)時發(fā)生在南京的文學(xué)事件與學(xué)術(shù)成就。然毫無疑問，南京是當(dāng)時南朝的首都，南京文學(xué)宜為南朝文學(xué)的象征，也是當(dāng)時江南文學(xué)的代表，正所謂“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謝朓：《入朝曲》）。

認識江南文學(xué)，宜觀其歷史之淵源，擇要可說兩點：一是南北文學(xué)的不同?！秴问洗呵铩ひ舫酢酚涊d：“禹行功，見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令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陽。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瘜嵤甲鳛槟弦簟！袏皇嫌卸瑸橹懦芍_，飲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視之，鳴若謚隘。二女愛而爭搏之，覆以玉筐。少選發(fā)而視之，燕遺二卵，北飛，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終曰：‘燕燕往飛?！瘜嵤甲鳛楸币?。”這是神話傳說，然其以“候人兮猗”與“燕燕往飛”區(qū)分南、北音，其中已內(nèi)涵了南音舒徐而北音剛疾的不同。明人唐順之《東川子詩集序》評南北詩風(fēng)認為“西北之音慷慨，東南之音柔婉”，以“慷慨”與“柔婉”區(qū)分南北，也是有文學(xué)傳統(tǒng)意味的。二是東晉風(fēng)流的傳承。在中國古代歷史上，有幾次文化向東南傾移的階段，比較典型的是東晉、中唐與南宋時期。其中較早的東晉王朝及其南遷士人在長江中下游區(qū)域形成的“江左風(fēng)流”，對江南文學(xué)的形成也有著不可輕估的歷史影響。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說：“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nèi)，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dāng)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逼洹拔蜓砸皇摇笔切砬逭劊胺爬诵魏　笔巧剿畷城?，合而為之，是當(dāng)時的江南文學(xué)風(fēng)采。比如盛極一時的“蘭亭酬唱”，詩例如“松竹挺巖崖，幽澗激清流，消散肆情志，酣暢豁滯憂”（王玄之）；“散豁情志暢，塵纓忽已捐。仰詠挹余芳，怡情味重淵”（王蘊之）；“相與欣佳節(jié)，率爾同褰裳。薄云羅陽景，微風(fēng)翼輕航”（謝安）；“流風(fēng)拂枉渚，停云萌九皋。鶯語吟修竹，游鱗戲瀾濤”（孫綽）等，詩人游心山水之間，含茹自然之趣，表現(xiàn)出與道冥合的自然情韻與怡暢玄思。而吳均《與朱元思書》所描述的“風(fēng)煙俱凈，天山共色”，“游魚細石，直視無礙”，“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東南勝跡，游逸風(fēng)流，盡現(xiàn)于語象間。

認識江南文學(xué)，先談她的載體，那就是描寫江南的詩文，表現(xiàn)的是江南的詩意。一切文學(xué)都從民間發(fā)端，而漸進于文人雅士的筆下，所以流傳于江南的民間歌謠，是原生態(tài)的江南詩意的呈現(xiàn)。如漢佚名的《江南古辭》：“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币浴棒~”“蓮”之戲，凝定了江南詩意中的“采蓮”意象。后世文人效仿民謠，自然形成了這一審美傳統(tǒng)。比如梁代蕭衍的《江南弄》，其中就有“采蓮曲”與“采菱曲”，前者是“游戲五湖采蓮歸，發(fā)花田葉芳襲衣。為君儂歌世所希。世所希，有如玉。江南弄，采蓮曲”；后者是“江南稚女珠腕繩，金翠搖首紅顏興。桂棹容與歌采菱。歌采菱，心未怡，翳羅袖，望所思”，作為長篇民歌《江南弄》中的兩曲，顯然既是對“古辭”的摹寫，也是作者對江南詩意生活的新抒發(fā)。相比之下，梁吳均的《采蓮曲》又是篇民歌文人化的獨立作品，曲詞是：“江南當(dāng)夏清，桂楫逐流縈。初疑京兆劍，復(fù)似漢冠名。荷香帶風(fēng)遠，蓮影向根生。葉卷珠難溜，花舒紅易傾。日暮鳧舟滿，歸來渡錦城?！边@已屬于當(dāng)時的文人五言詩，但其中“荷香帶風(fēng)遠，蓮影向根生”的韻味，仍帶有民謠的質(zhì)樸與清新。這些描寫江南的詩歌，在歷代文人筆下書寫不窮，當(dāng)然又因各自的需要，呈示出不同的藝術(shù)形態(tài)，如詩作，南朝齊謝朓《入朝曲》云：“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帶綠水，迢遞起朱樓。飛甍夾馳道，垂楊蔭御溝。凝笳翼高蓋，疊鼓送華辀。獻納云臺表，功名良可收”，詩的首兩句已成為人們耳熟能詳?shù)拿?。如詞作，宋人柳永的《望海潮》云：“東南形勝，江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fēng)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fù)?。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相傳金主完顏亮聽唱“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后，因羨慕江南的錦繡繁華，遂起“投鞭渡江”之志。這也可見詞人對“東南形勝”描摹的成功。如散曲作品，則有元人薛昂夫的《山坡羊·西湖雜詠》，曲詞云“山光如淀，湖光如練，一步一個生綃面。叩逋仙，訪坡仙，揀西湖好處都游遍，管甚月明歸路遠。船，休放轉(zhuǎn)；杯，休放淺”；又云“晴云輕漾，熏風(fēng)無浪，開樽避暑爭相向。映湖光，逞新妝，笙歌鼎沸南湖蕩，今夜且休回畫舫。風(fēng)，滿座涼；蓮，入夢香”。這里僅選取此長調(diào)中的兩則，已足見江南美景與作者情感的融織。除了詩、詞、曲，一些文章描寫江南的勝境，亦具有詩意的魅力。如作為韻文的辭賦，有諸多書寫江南的優(yōu)秀篇章。例如唐人王棨的《江南春賦》，既記住六朝亡國教訓(xùn)，又走出荒敗的歷史陰影，寫下了諸多江南景象的美麗詞句。如賦中寫道：“衡岳雁過，吳宮燕至。高低兮梅嶺殘白，邐迤兮楓林列翠。幾多嫩綠，猶開玉樹之庭；無限飄紅，競落金蓮之地。別有鷗嶼殘照，漁家晚煙，潮浪渡口，蘆筍沙邊。野葳蕤而繡合，山明媚以屏連。蝶影爭飛，昔日吳娃之徑；揚花亂撲，當(dāng)年桃葉之船。”江南美景，春意盎然。又如作為散文的游記，是文人親歷江南其地其境的真實記錄，不少作品以優(yōu)美文字開解江南勝跡，讀后使人齒頰生香，韻致流溢。如宋人蘇舜欽寫的《蘇州洞庭山水月禪院記》，以散朗之筆寫所歷所見，卻極形象而又引人入勝。如寫道：“又泛明月灣，南望一山，上摩蒼煙，舟人指云：‘此所謂縹緲峰也?！窗?，步自松間，出數(shù)里，至峰下。有佛廟號水月者，閣殿甚古，像設(shè)嚴(yán)煥，旁有澄泉，潔清甘涼，極旱不枯，不類他水?！绷攘葦?shù)語，從“明月灣”“縹緲峰”到“水月禪院”，徐徐而來，曲盡其意，尤以佛廟中的“澄泉”之“極旱不枯，不類他水”束句，突出特色，乃臻妙趣。

認識江南文學(xué)，要在作者筆端呈現(xiàn)的江南，乃藝術(shù)的呈現(xiàn)，是詩的江南。我們讀古人寫江南的詩文，可見美麗的句子紛至沓來，其中存載的是江南的記憶，是詩化的江南。我們不妨羅列其中句子如次：“采桑綠水邊。素手青條上，紅妝白日鮮”“菡萏發(fā)荷花”（佚名：《子夜四時歌》），“前溪滄浪映，通波澄淥清”（沈玩：《前溪歌》），“舒芳耀綠垂輕陰。連手躞蹀舞春心”（蕭衍：《江南弄》），“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張若虛：《春江花月夜》），“萬家燈火鬧春橋，十里光相照”（盍西村：《小桃紅·江岸水燈》），“百十里街衢整齊，萬余家樓閣參差”“家家掩映渠流水，樓閣崢嶸出翠微”（關(guān)漢卿：《一枝花·杭州景》），“人憑畫闌，舟橫錦岸”（吳弘道：《上小樓·西湖宴飲》），“黃添籬落，綠淡汀洲”（趙善慶：《普天樂·江頭秋行》），“云山迷遠樹，雪浪涌長江”“山形盤踞藏龍虎，臺榭崔巍落鳳凰”“山圍龍虎國，城連錦繡鄉(xiāng)”（胡用和：《粉蝶兒·題金陵景》），“夜市賣菱藕，春船載綺羅”（杜荀鶴：《送人游吳》），“潮平兩岸闊，風(fēng)正一帆懸”（王灣：《次北固山下》），“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韋應(yīng)物：《滁州西澗》），“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白居易：《錢塘湖春行》），“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杜牧：《江南春》），“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楊萬里：《曉出凈慈送林子方》），“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寇準(zhǔn)：《江南春》），“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王觀：《卜算子·送鮑浩然之浙東》），“魚翻藻鑒，鷺點煙汀”（蘇軾：《行香子·過七里瀨》），“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賀鑄：《青玉案》），“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fā)誰家翁媼”（辛棄疾：《清平樂·村居》），“五月江南麥已稀，黃梅時節(jié)雨霏微”（納蘭性德：《浣溪沙》），“淵轉(zhuǎn)渚而散芳，岸靡沙而映竹。草迎冬而結(jié)葩，樹凌霜而振綠”（謝靈運：《山居賦》），“舞榭歌臺，朝為宮而暮為沼；英風(fēng)霸業(yè)，古人失而今人驚”（黃滔：《館娃宮賦》），“社桔初黃，汀葭余翠。驚鷺朋飛，別鵠孤唳。聽漁根之遞響，聞牧笛之長吹。既覽物以放懷，亦思人而結(jié)欷”（葉清臣：《松江秋泛賦》）、“日沉極浦，云暝長河。芙蓉披風(fēng)，遠樹交柯。微月初出，歡情愈多。笑言綢繆，朱顏半酡。有酒如澠，不醉如何”“臺之筑兮民勞，君之怒兮怒夫不高。女色兮迷人，日夕兮怓怓。月明兮烏啼，君王之宴兮不醉無歸。敵已至兮不知，人已去兮臺亦墮。吊麋鹿之遺址，撫怒濤其同悲”（楊維楨：《姑蘇臺賦》），“其峭也，如斜行升天，遽握斗柄。其邃也，如再轉(zhuǎn)入壑，先聞飚輪。其紆也，如蝸角已出，仍盤羊腸。其險也，如熊橧甫離，更入虎坎”（洪亮吉：《游幕府山十二洞及泛舟江口記》），佳句間隱蘊著的是詩化的江南。詩文中“菡萏”“澄淥”“早鶯”“新燕”等意象，襯托出江南春色的清麗，而“江流”“臺榭”“吳宮”“霸業(yè)”，又使人隱約地諦聽到政治興衰的歷史回響，至于“聞笛”長吹，“漁舟”唱晚，更令讀者如臨其境，沉醉于這詩意的江南而徘徊流連。

認識江南文學(xué)，是時空的交映，是詩意的人生。一個文人的足跡，一篇詩文的精華，是一個詩靈的彰顯，而匯集眾多文人的創(chuàng)作，就形成了一種或清流涓涓，或崇山峨峨，或風(fēng)流自賞，或氣勢磅礴的藝術(shù)的精神的流動。我們讀李白寫于南京的《登金陵鳳凰臺》詩：“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倿楦≡颇鼙稳?，長安不見使人愁?！惫湃司驮f過其格調(diào)是仿效崔顥《黃鶴樓》詩，到明朝時還流傳李白與崔顥舊作較勝的故事：說的是李白到黃鶴樓要題詩，一看崔詩已在，故感嘆“眼前好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于是到金陵而作此詩。以李白的才情，這一比詩故事有合理性，是其詩意人生的一次顯露，但是讀這首詩時，卻絕非簡單地模擬或斗勝，其中“吳宮花草”與“晉代衣冠”的歷史沉思，以及“浮云蔽日”與“長安不見”的現(xiàn)實境遇，造就了這首既幽悠又剛健的“金陵懷古”詩，既與其他詩人的同類創(chuàng)作同聲應(yīng)氣，又在眾作中別出心裁，卓然絕世。同樣，歐陽修在滁州任上所寫的《醉翁亭記》，后人贊賞其開篇“環(huán)滁皆山也”一語的凝煉與精彩，至于繼而描寫的“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瑯琊也。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于兩峰之間者，釀泉也。峰回路轉(zhuǎn)，有亭翼然臨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為記文，其描述亦盡美矣。但是，了解歐陽修的自然人生，認識他在江南美景中的文學(xué)人生，該記全付精神都凝聚在“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一語，人生的自然書寫，自然的人生內(nèi)化，已融契為一。所以我們可以對照歐公所寫的《秋聲賦》，賦中通過“其狀”“其色”“其容”“其氣”來擬寫“秋聲”，以消退人之常情的秋“怨”，而回歸于天氣為“秋”的自然，將人生自然化而達致這一超凡脫俗的境界。品味李白、歐陽修的江南詩文，正是其與江南之自然融契的人生昭示。于是我們從歷代江南詩文中看到蘇中勝境、皖南故跡、浙西風(fēng)光，江流，楓橋，雁蕩，震澤，那旭日東山，那漁舟唱晚，無不凝定為歷史的詩情，書寫著一代代現(xiàn)實的人生。

文學(xué)融織自然與人生，江南文學(xué)也就內(nèi)涵了自然的江南與人生的江南，如何融織人生與自然，文學(xué)表現(xiàn)在心與物的情感親和。唐代書家李陽冰在《上李大夫論古篆書》中說：“于天地山川，得方圓流峙之形；于日月星辰，得經(jīng)緯昭回之度；于云霞草木，得霏布滋蔓之容；于衣冠文物，得揖讓周旋之禮；于鬢眉口鼻，得喜怒慘舒之分；于蟲魚禽獸，得屈伸飛動之理；于骨角齒牙，得擺拉咀嚼之勢。隨手萬變，任心所成，可謂通三才之氣象，備萬物之情狀?！庇衷谟谛呐c物的義理融合。唐代繪畫理論家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評顧愷之畫云：“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兩忘，離形去智。”書畫藝術(shù)通于文學(xué)，讀歷代文人江南圖像的詩文“長卷”，品味“江南”意象中的人生與自然，遴選其中篇章，可謂嘗鼎一臠，甘旨味在。清人戴名世《游大龍湫記》記游之勝云：“循錦溪而行，凡三四里，有峰屹立溪水中，旁無所倚，高數(shù)百丈，兩股如蟹螯，望之若剪刀然，曰剪刀峰。至峰下，行百余步，又變?yōu)槭瑥堄诳罩?，曰一帆峰。又行百余步，又變?yōu)槭聯(lián)卧票?，曰天柱峰。左右皆石壁峭削，詭狀殊態(tài)，不可勝數(shù)。”倘借取其意，“循錦溪而行”，可觀江南文脈之源流；“詭狀殊態(tài)”，堪比江南詩文之精彩；“不可勝數(shù)”，則喻示江南文學(xué)寶藏值得開發(fā)與鑒賞的豐厚與永恒。（《詩意江南》，許結(jié)主編，孫曉云書寫，安生注釋，鳳凰美術(shù)出版社即出。）

黃華許方氏統(tǒng)譜序

戊戌冬月，黃華許方氏修譜辦宗親數(shù)人蒞金陵，與余會商統(tǒng)譜修纂將告成事，并囑為序，以冠冊首。余甚惶恐，豈欲綴名大賢，敢縱筆述臆哉！然慨想古德之風(fēng)徽，流韻悠永，宗親之心力，蕆事維艱，尊畏之意，誠敬之心，又安能不蘊內(nèi)而宣外，感懷以寄文。

余觀中華文治，明德為本，行己有孝，孝則親親，德則尊賢。《禮大傳》曰：“人道親親也。親親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收族故宗廟嚴(yán)，宗廟嚴(yán)故重社稷。”《禮記·大學(xué)》曰：“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毙屑褐ㄓ谡摹⒄\意，因修身而齊家；明德之教于格物、致知，以治國而平天下。職是之故，昔賢憂親盡而族散，族散則本失，嘗讀蘇明允《族譜引》“情見于親，親見于服，服始于衰，而至于緦麻，而至于無服”“無服則親盡，親盡則情盡，情盡則喜不慶，憂不吊，則途人也”，豈不耿耿于懷，戚戚于心，孝悌之念，油然而生矣。家譜國脈，能不慎乎！

夷考氏族之興，源自上古，祝融、燧人，大庭、有巢，部落同于神話，殷民六族，周室傳宗，始如《春秋》隱公八年左氏傳云“因生以賜姓，胙之土而命之氏”，尊祖敬宗，族系漸然昭晰。迨至漢晉六朝，因家族之變遷，有譜牒之肇作，然吳姓之于東南，僑姓緣自渡江，皆強宗之大族，非百姓之榮光。唐宋以降，宗族共同，家譜牒，長幼序，重人倫，厚風(fēng)俗，非特惻然于胞澤之情，且有所嚴(yán)憚而不敢隳其職分也。吁嗟許氏，或秉火德，為姓則姜，奉神農(nóng)之初祖；或系玄帝，命氏曰姬，步顓頊之遙塵。此乃遠古傳聞，固未足征信。文叔遷徙，都在許昌，高陽郡望，史冊漸彰。于是祖德流芳，孫支挺秀，汝南河南，潁陽睢陽，河北江南，分支流裔，不可盡悉矣。姚惜抱桐城望族，其《族譜序》稽考先祖遷自余姚，追溯其源，因故家殘滅，代遠年湮，無復(fù)傳者，故謂修譜牒“不可知則闕，以為愈于誣托者之愚”，旨哉斯言！黃華許方氏自初祖明易公遷自婺源，居桐城黃華里而立宗，溯前源乃世居徽州許村，或謂璙公之裔，然文獻不足征，付闕可也；觀后承則經(jīng)二世、三世、四世，至五世樸菴公、靜菴公、寧菴公、怡菴公為四房，前三公成支譜，怡菴公傳六世畏齋公、西村公、桂軒公復(fù)為三支譜，計六譜分修，上敬祖禰，下次子孫，旁治昆弟，派聯(lián)系屬，分支熾蕃，歷歷可數(shù)而呈其大觀。

余生于江南都邑，與家山隔江遙望，述譜系朦朧未得其朕，然幼承庭訓(xùn)，嘗聞先君子談鄉(xiāng)梓故事，先賢之嘉言懿行，潛德幽光，心向慕之深焉。木必有本，枝葉附爾，吾族以耕讀為業(yè)，不在簪纓甲第；植蘭于庭，自然清淑之氣。余未及成童，隨先君子蒙難歸鄉(xiāng)里，土茅敗圮，何見清淑？饑寒困頓，禮義不彰！遇親則不敢言情，尋宗又何來譜跡。始知家國一體，榮辱與共，孔圣富而后教之訓(xùn)，良有以也。今時代開新，歲歷呈祥，弘揚優(yōu)秀傳統(tǒng)，把脈人類命運，譜云礽之蕃衍，聯(lián)族誼于親疏，熙皞淳風(fēng)，敢弗敬宗？荒陬遐澨，盡沾文教。收舊譜以存文獻，成新編而彰宗風(fēng)，所由昉也。

《詩》云：“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庇衷疲骸盁o念爾祖，聿修厥德。”欣悉宗親諸先生耗數(shù)載之精力，整舊帙，纂新篇，成《黃華許方氏統(tǒng)譜》。余觀此譜之修，有三難：自民國修譜以來，近百年散佚淆亂，爬羅剔抉，尋古搜殘，此一難也；舊帙均為支譜，分修六部，今為統(tǒng)編，合渙萃離，聚散為整，此二難也；方今世界，生民流動，族人遍布海內(nèi)外，尋訪以歸宗，或跋山涉水，或電訊往來，其間甘苦，不言而喻，此三難也。閑覽舊譜諸序，張硯齋公敘譜有三長，不為勢所怵，不為利所動，不為議論所搖奪，此或修譜諸君之所遵循者歟！馬抱潤翁贊述許方氏宗族，以為“平淡之久，必有炫爛在其后”，諸君統(tǒng)譜之修撰，一視而同仁，寫近而舉遠，貽謀德澤，寄望來者，亦此之謂歟！余感于事而頌其成，謹奉數(shù)語，企報諸宗親功德于萬一，且為貢獻祖靈之心香一瓣耳。

《清代賦學(xué)論稿》序

余觀古賢論賦，嘗開卷而喜，掩卷而思，默爾良久，喟然嘆曰：旨哉斯言也。又嘗燈下書隙，廢卷枯坐，恍然若失，復(fù)嘆曰：何簡而未明之甚也。彥和詮賦，誠為翹楚，曰楚之賦得“江山之助”，曰漢之賦乃“體國經(jīng)野”，曰賦之體“麗詞雅義”，曰賦之法“鋪采摛文”，曰賦之藝“蔚似雕畫”，何以言之？何以得之？余未聞其詳焉。唐宋以降，闈場試賦，程文準(zhǔn)律，或附會經(jīng)義，大言以張其本；或協(xié)聲競技，微語以逞其巧，皆揚子所謂“雕蟲篆刻”者也。迨及明清，或復(fù)古以蛻變，或尊古以尚時，論賦之語，漸臻于繁縟且細密矣。若清世，康熙帝命大學(xué)士陳元龍編纂《歷代賦匯》，以昭示“賦者，六義之一……賦之于詩，功尤為獨多……唐宋則用以取士，其時名臣偉人往往多出其中”（《御制歷代賦匯序》），吳省蘭為法式善《同館賦鈔》題序云“國家文教覃敷，大雅宏達，石渠、天祿之彥，握元珠而吐白鳳者，固已鴻篇鉅制，凌轢往古”（《同館賦鈔序》），此賦“體國經(jīng)野”之謂歟！于是省思有清賦學(xué)，或論氣象，或辨區(qū)域，或言技法，或品藝趣，一言蔽之，曰賦集明賦學(xué)，乃以文本證批評也，其堂廡閫奧，盡見于斯矣。

頃得務(wù)正教授傳來新撰《清代賦學(xué)論稿》，計分五章：曰文化政策與賦學(xué)復(fù)興，證以陸葇《歷朝賦格》與王修玉《歷朝賦楷》；曰館閣賦風(fēng)及其流衍，證以法式善《同館賦鈔》及《國朝賦楷》《本朝館閣賦》；曰賦學(xué)地域特征，證以張惠言《七十家賦鈔》、李元度《賦學(xué)正鵠》、姜學(xué)漸《資中賦鈔》；曰清代賦法論，證以朱一飛《律賦揀金錄》、林聯(lián)桂《見星廬賦話》；曰清代辭賦藝術(shù)形態(tài)，證以馬傳庚《選注六朝唐賦》、三十二篆體乾隆御制《盛京賦》及沈謙《紅樓夢賦》。茲賦集之論歟？賦學(xué)之評歟？二者合一，囊括考據(jù)、義理、詞章之法，勘究精審處，乃批評反證于文本之績之效矣哉！

庚子新春，江漢疫起，居家閑翻務(wù)正舊著《沈德潛集整理與點?！?，草五律一章，末聯(lián)云“皖江新譜曲，點贊一吟癡”，今讀斯編，心念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