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

黃昏及其他（組詩）

○黑 籬

黃昏及其他

從父親的手中接過黃昏，炊煙就老了

母親立于灶旁，吃著一個人的晚餐

今年的田野，無所事事

柜子里翻出一件舊冬衣

藏青色，右邊的袖口破了一個洞

那是去年冬天父親上山打柴時留下的

里面露出的白，很像父親臨走時

蒼白的臉

母親坐在燈下，試圖縫補這舊日的傷痕

其實，她早已看不見針線

兩只手徒勞地往返著

不肯放棄

有些東西，不會隨著炊煙散去

比如今晚的夜色

寫給患糖尿病的母親

我想不通的是

那些被抵御多年的甜味，是如何

穿透谷糠和野菜，并在母親的體內(nèi)

扎根繁衍

從一種偏僻，到另一種偏僻

母親跨過很多坎，酸的、苦的、咸的……

然后將大把的光陰，用來

喂養(yǎng)我的善良

兇年和饑饉，并不能阻止孱弱的微笑

秋風除了在母親的額頭種下皺紋，一無所獲

倔強是母親的武器

攻破倔強的，居然是糖呵

它們討好過我的舌頭，卻用猙獰

試圖摧毀一座衰老的花園

母親遇到新的坎了，糖做的坎

倔強摁進藥片。而我只能用合十的雙手

在夜里，守候一個不確定的黎明

枯河

流水失蹤多年

沒人知道它們?nèi)チ四睦?/p>

小時候，流水是我的玩伴

我們一起給石頭洗澡、唱歌

抬起頭，就能看見駐足傾聽的炊煙

流水失蹤以后，河床開始沉默

很像我隔壁的啞哥

啞哥的父親是我二伯，他走的時候

啞哥沒哭，河床也沒哭

更多的人走了

有人去了遠方，有人去了山上

河床依舊無動于衷，哪怕是

它目睹我的父親被眾人抬著

目睹白花花的哭聲跨過它的身體

它只呆呆地望著天空，那里

炊煙已經(jīng)所剩無幾

無法說出的真實

父親對我的教育是失敗的

他教我真實，我卻還以謊言

春節(jié)后，他把生命的最后一個月

交給我

與童年相比，現(xiàn)在的時光是倒過來的

我為他洗澡、理發(fā)

教他用智能手機為我們拍照

告訴他不久就能康復

父親很聽話

——從二十年前，他就一直信任我

而他自己并不知道

他的身體，承擔著比大腦更深的痛苦

直到離開，他一直不知道的是

他一向誠實的兒子

從未說出真話

居家一天（外二首）

○羅蓉

陽光把我畫成一只

蜷縮的貓，懶洋洋的

有大金芽的氣味

六條錦鯉，六片開花的浮萍

如今，只剩了

陽臺和一棵幸福樹的記憶

跳尊巴舞的時候，我望著

電視里，表情夸張的領(lǐng)舞者

笑出了聲，終于

夕陽，又把窗格橫在了書上

時間被洗劫，這個初春，

依舊沉默，但不空，還有顏色和聲波

心緒

窗外鳥聲嘈雜，晴朗的天氣

空氣顯示良好

重溫了一部老片子：《流行病》

起身，悶悶的心緒

從沙發(fā)到陽臺，多少天了

一直這樣。廚房切洋蔥的時候

我又一次

忍不住掉淚

2020春

黃昏，思緒不寧

喧鬧的花兒在紗窗外

氣溫恰恰好

像去年，分別時的擁抱

海棠花有淡粉色的氣息

漸暗的天空，白玉蘭分外潔凈

錦鯉發(fā)出嘖嘖的聲響

小烏龜在水草叢中

此時最為安靜

疲倦的鳥兒不知在哪棵樹上棲息

青蛙還沒開始唱歌，蟬也沒有長大

突然想起，十六歲的春天

有好多未出口的話，后來

開成了一夜一夜，水邊的迎春花

廣場上，看一個人放風箏

（外二首）

○柳蘇

幾百畝大的廣場上，空落落的

一個男子正在放風箏

一會兒從東側(cè)跑到西側(cè)

一會兒又從西側(cè)跑到北側(cè)

他這樣跑來跑去，一定是在找風

忙乎了好長時間，風來了

風箏終于放起來了。他手中的線越放越長

一只大鳥越飛越高。就在這工夫

一股猛烈的大風突然而至，他被風箏

牽著跑，失控。要不是急中生智

伸出一只胳膊抱住廣場旁一棵樹

順勢把放線輪在樹干上繞兩圈

他還真不知被拽到何處

風過去了，風箏像只死鷹

落在遠處，放風箏的男子疲憊至極

開始收拾殘局。我邁步走出廣場

的時候，又有一位

放風箏的人趕到

時日不長，也算享有

一場透雨，落在處暑之后

沒出頭的莊稼剛被收割。又有

星星點點的綠，星星點點的花，冒頭

人世間的事，從來這樣

先走一步的受挫，正在總結(jié)教訓

后來者不知虛實，接踵而至

時日不長，終點也就寒露

可在濕潤和陽光里，不知情的花草

活得有滋有味，仿佛春天的孩子

短暫，也算享有。胸無大志多年

沒近憂，無遠慮，嘗到糊涂的好處

誰能知道誰的明天會是什么樣子

喜鵲，在久遠深處開會

算得上久遠了，已砍伐四十多年

老家，暖水街兩側(cè)一百棵大柳樹的根

在我腦子里扎得依然很深

樹是鳥的魂。有樹鳥就展開行蹤

數(shù)百只喜鵲結(jié)伴攜群落到大柳樹上

縮緊翅膀，陷入無聲

只有一只喜鵲在枝上跳來跳去

叫個不停。父親對我說

鵲子在開會，鋪排自己的生計

這一幕，頻繁出現(xiàn)在我剛懂事的年頭

接近黃昏時分

喜鵲的會依舊開著，時間地點不變

不斷商討報喜不報憂的生存對策

但我難以制止驚恐的眼睛

林子里，大路邊，喜鵲的尸骸

一只，兩只，三只……

無法破譯喜鵲的內(nèi)心

可否知道它們名字背后的艱辛

報喜人間，一副討人喜歡的模樣

卻從不喊出憂傷深處的疼痛

還有另外的燈陪我一起亮著

（外三首）

○漆宇勤

目光越過窗戶，是空曠的坪地

越過坪地，是另一個小區(qū)的外側(cè)

白天的時候我從來沒有認真觀察過對面的

小區(qū)

觀察400米外對面窗戶前的人

只有每天凌晨一點

對面小區(qū)的樓上也亮著一兩塊玻璃

讓在濃密的黑暗中頑強亮著燈的我

感到安心和溫暖。這世間還有另外的燈在

亮著

在漆黑處陪我一起

形態(tài)

夜里的神靈可以是諸多形態(tài)

守門的狗，古老的樹，咕咕的山雞

?；蕦m勇猛的牛、福主祠真實的古人

對于一個孩子的夜晚，恐怖的鬼怪也同樣

可以是一條狗、一棵樹、一聲神秘的咕咕鳴

一切在黑暗中投影和晃動的事物都比人強大

其實更多時候，在收魂喊魂的鄉(xiāng)村法事里

道士念完符咒，舉著蠟燭沖向黑暗之野

出門捕到的第一只蝴蝶飛蛾或蚱蜢

都是失魂人萬水千山找回來的魂魄

一個人在街道上走著

一個人在冬天的街道走著

一根大樹枝從大樹上垮下來

這咔嚓之聲毫無預兆

像空曠的街道突然被嚇了一跳

一個人在冬天的街道走著

臉上沒有微風也不曾下過雨雪

這咔嚓之聲失之毫厘

像棚戶區(qū)的老人丟了多余的拐杖

建筑工人說

建一棟大樓先建地下工程

一棟樓宇最重要最昂貴的部分

說一個名人先說緋聞糾紛

一個人物最隱蔽最張揚的往事

很多年來我不愿意進入地下室

像躲避一個造價高昂的秘密集散地

南海擷英（三首）

○張捷

三角梅

這片土地上，一簇簇三角梅

又鮮又亮又精神

長久佇立在，花的身旁，不忍離去

遙望遠方，大街小巷

那一排排疲憊的

灰塵滿面的三角梅

我的雙眼濕潤了，當我們還缺乏

保護美麗的條件時

任何盲目，都應(yīng)該停止

小鳥

倚欄遠眺大海，它就在我的旁邊

不停抖動著翅膀

閃亮的眼球，像兩粒珍珠

我與它相互對視

屏緊呼吸，生怕它

受到驚嚇而飛走

其實，我多慮了

它不停地走動，發(fā)出了清脆的叫聲

似乎沒把我放在眼里

火紅的太陽冉冉升起

我趕忙用手機照相

也許冷落了它，隨著咔嚓的聲響

小鳥嗖的一下

飛走了，飛向大海

椰子燈

入夜，一片漆黑

海浪的聲音

越來越響，似乎大海向你卷來

恐怖鉆入了心靈

就在這一瞬間

萬千星星，照亮了大海、樹林、小路、樓宇

閃閃爍爍的星星

綠島小夜曲……一夜過去，黎明來臨

這才發(fā)現(xiàn)

星星沒有下凡

是萬千株椰子樹上

那一盞盞的燈，是南海最亮的星

在若爾蓋大草原（組詩）

○千野

高原之戀

白云從四周的天邊鋪展過來

把藍天鏤刻成一個青花穹頂

有一塊瓷片故意落在花湖

把天上人間連成一片

好讓寂寞的仙女們走下云梯

來到跟天穹一般大的七月的花園

另一些瓷片落在九曲的黃河

那是仙女給草原披上的青花飄帶

這人間煙火般的片片青花

是天空陷入草原懷抱的深情表白

粗獷野性的高原，因此而變得

柔軟和纏綿，吐露出滿地鮮花的情話

此后的風雪高原便總有溫暖的爐火

遠去的滾滾大河彎曲了幾多回望的鄉(xiāng)愁

花湖與云朵

我知道留不住你，你注定要四處漂泊

我們不過是一次美麗而倏忽的邂逅

自從你走后，無論天空多么蔚藍

我都不再挽留所有過客般的云朵

我知道，那都不是你，我心里的

區(qū)塊鏈，已經(jīng)鎖定你刷過的笑臉

雖然我知道所有的云朵都變幻無形

但我還是一直在等你，不可能的回返

哪怕春天的花朵開得格外繁華

哪怕冬天的冰雪凍住了淚汪汪的眼眸

這蒼茫高原上花草繚繞的一腔柔水

只等你漣漪般柔軟的再一次擁抱

兩頭牦牛

在草原，七月是一個遼闊的花園

足夠綻放所有的美麗。親愛的

我去摘幾朵今年的格?；ńo你戴上吧

你打著遮陽的白斗篷，我披著擋雨的黑

斗篷

跟默默相顧的牦牛兄弟姐妹們一起出發(fā)

走出圍欄，到自由的原野上去

在高原，除了蒼天、草原和雪山，一切

都很渺小

包括那些自詡高大的事物。我們也不過

是草原之海上的

兩只蝌蚪，花湖也不過是白云留下的一

個芬芳的腳印

親愛的，我們到山峁上去看看遠方吧

在高原上才看得清低矮的世界。累了，

扯一片白云

搭一個帳篷，讓我們在滿坡的花叢中

幕天席地

我們是草原之海的黑白珍珠，安靜地

相守在自己的家園

那些濁欲橫流的地方不適合我們

我們就在這里，堅守草原的遼闊

和雪山的高潔

坐早班機去西南（外二首）

○姚永標

坐早班機去西南

轉(zhuǎn)道桂林，水已經(jīng)看過多次了

想約十年前認識的一個朋友出來

爬一爬桂林的山

朋友在電話里說

才做完一個小手術(shù)

多有不便

到達目的地已經(jīng)很晚

夜深人靜

想起朋友的病

不知朋友今夜是否安好

不知十年前的朋友還是不是朋友

收拾完躺下

右下腹疼了一夜

從拱北口岸出來

從拱北口岸出來

我看到一對很普通的中年男女

倚在觀澳平臺的欄桿上

對著手機屏幕笑得那么開心

那姿勢像是在玩自拍，又像

是看到手機里的情景喜劇

那是一種不管不顧

完全忘記旁邊不遠處還有別人的笑

他們的面部甚至有些扭曲

至少談不上美

但絕對足夠真實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笑過了

不僅僅是因為缺少可笑的事

和這兩個人相比

無論他們是情侶還是夫妻

都沒有他們這一刻的純潔，真誠

無拘無束

有三條路可以回去

有三條路可以回去

也就是說有三種方案可以選擇

哪一種都不是唯一

可以先坐二百公里高鐵

再乘快巴到吳圩機場登機

也可以租一輛車往北開，直接

開到兩江機場，再原路返回

第三方案是先坐火車往南

在羊城逗留一晚上

然后繞道向西

在北部灣邊上的一個小城等三日一趟的

直航

北上二千四百公里

過家門上空而不下來

降落在家以北三百公里的城市

再向南折回

到家時剛好天亮

老婆起來開門說真早

朋友征求我的意見

我選擇了第三

春日（外一首）

○梅子

是時候了。春天很強大

你的微笑插在花瓶中

花蕊在春風里

讓所有枝條爬滿綠色

再給它們幾天海南的氣候

加速它們成長，把五彩斑斕裝進畫框

誰這時想開花，就不必害羞

誰這時喜悅，就永遠喜悅

就笑著，想著，寫著長信

在花間來回

不安地游蕩，當著暖陽

關(guān)于下午的難題

一粒蒲公英種子，匍匐在汽車座椅上

模仿天鵝絨，發(fā)出輕微的呼吸

降落者保持沉默

過往？跋涉？苦難？

來路不明的詞組，一場錯過的櫻花

缺少春天的想象

這是下午唯一的難題

兩排黃桷樹，順風送出所有祝福

那些懸掛枝頭的果實

邊閃躲，邊偷笑

尋覓時光

○亦玄

當身邊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枯萎

我聞到了時間的苦味

當身邊的愛恨情愁變成記憶

我嗅到了光陰的氣息

當身邊的童男小囡變成大人

我品嘗了歲月的洗禮

當身邊的厭倦遺憾變成淡定

我體味出距離的英明

我不知道該如何對你訴說

我已經(jīng)變老

想要變成所要達到的樣子

我不知道該如何對你表白

我正在優(yōu)雅地老去

靜謐豐盈里泛起了時光的倒影

我不再仰望空中那飛翔著的風箏

我只愿牢牢抓住手中的光陰

我不再期盼晴天碧日綠水長青

我只希望陽光的味道彌漫心中

我不再期待來世的果報

我要活出下輩子的夢想

我不再渴望轉(zhuǎn)世的愛情

只恐現(xiàn)世沒有悠揚陶醉的琴聲

我不再追尋成熟的步履

唯愿保留那份善意的純真

千回百轉(zhuǎn)

不過是瞬間一夢

也無風雨也無晴的觀禮日月星辰

一種向死而生的平靜

責任編輯 楊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