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光樹
許多年前,我大約六七歲時,就暗暗告誡自己:長大后,一定要親手給舅舅做一頓飯。
那時不知道有宮爆大蝦、干煸仔雞、豉椒蒸排骨、紅燒茄子、三鮮豆腐這些菜名,也不知道有川菜、粵菜、湘菜、蘇菜等八大菜系,我只是想用自家地里長的海椒、牛皮菜、蘿卜、豇豆、南瓜、茄子、蒜苗等,在自家的大鐵鍋里,親手給舅舅炒幾個菜,做一頓飯。盡管沒有菜名,不入菜系,或許還做得沒有章法,但只要有鹽有味就行。我要親手端到舅舅面前,陪著舅舅慢慢吃,像小時候依偎在舅舅身邊吃飯一樣。
我在舅舅家吃了無數(shù)頓飯。
記憶中,新年一過,農(nóng)村便進入最難熬的正二三月。柜子里的稻谷小麥所剩無幾,地里的麥子豌豆胡豆還在灌漿,家家戶戶幾乎青黃不接。大約是上天對集體生產(chǎn)的強烈抗議,無論生產(chǎn)隊長如何使盡全力像趕牲口那樣驅(qū)趕農(nóng)民下地干活,也無論農(nóng)民們怎樣起早貪黑披星戴月辛勤勞作,田地里總是草長豆苗稀,糧食總是年年欠收。生產(chǎn)隊分糧按基本口糧和工分多少的方式分配,基本口糧按人頭每人每天大約只能分三兩到五兩,維持每個人的基本生存;基本口糧以外則是按工分分配,工分越多,分的糧食也就越多。我們家沒有主要勞力,工分掙得少,分到的糧食很難糊口。媽媽幾乎是數(shù)著米粒做飯,飯舀到碗里,常常照得見人影。吃飯時上下兩張嘴巴爭著咕嘟咕嘟喝,不是吃飽了飯,而是喝飽了飯湯。糧食不夠吃,我們那時很少吃夜飯,餓了就哭,哭得媽媽心煩,屁股上打兩巴掌,丟到床上,淚水和著哭聲瞬間變成了鼾聲。有時候晚上媽媽也給我們煮面,面沒有幾根,喝了一肚皮面湯,晚上就尿床,被蓋篾席稻草濕了一大片,怕被責(zé)備,只好用體溫把尿濕的地方睡干。
饑餓像魔鬼,從早到晚如影隨形,躲都躲不脫,天天餓得前胸貼后背,整個人像個豆莢,又像烈日下干旱地里的茄子苗,有氣無力地耷拉著。我面黃肌瘦,坐著就想躺下,躺下就迷迷糊糊睡著了。明明嚴重營養(yǎng)不良,生產(chǎn)隊里的人卻說我生病了,要喝童子尿的中段或者喝汽油才能救命。本來我可以喝自己的尿,可鄉(xiāng)親們說要交換了喝才能有效果。為了保住性命,我喝了不少別的孩子的尿,也喝過汽油,那時汽油很金貴,喝的沒有童子尿多。
童子尿和汽油好像都沒有效果。媽媽明白,這是餓了飯。媽媽怕把我餓死,每年新年一過就牽著我翻兩座大山,走二十多里路,把我送到舅舅家。
舅舅、舅娘(盡管舅娘經(jīng)常有點小毛病)是全勞力,掙的工分多,分的糧食也多一些,勉強能吃飽飯。舅舅心靈手巧,學(xué)會了編夾背(川東北一帶農(nóng)村使用的一種篾制的背細糧的背簍),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岳夾背”。每天晚上收工回來,舅娘生火做飯,舅舅便點上一袋葉子煙,悄無聲息地去自家竹林砍來竹子,借著月色或摸黑剖篾條。慈竹清清的、淡淡的、幽幽的清香和著炊煙的氣息在屋里屋外交匯彌漫。伴隨“咔咔”“嚓嚓”的聲音,一根根慈竹很快在舅舅刀下四分五裂為順滑纖細的篾條。舅舅手巧,長年累月練就了一手好手藝,憑著感覺摸黑剖的篾條也十分均勻。
剖好篾條,舅舅用黃篾(竹子內(nèi)層)編夾背里層,再用青篾(竹子外層)編夾背外層。長滿老繭的雙手把亭亭玉立的慈竹度化成為盛滿人間煙火的夾背,過濾成農(nóng)民背上長長短短的無奈和聲聲嘆息。
暗夜里,舅舅坐在屋外的小凳上,幽幽的,像個修行的苦行僧,默默地、默默地編織著無盡的出路!煙桿上的葉子煙一閃一熄、一明一暗,篾條在他手上上下交織,變著戲法,沙沙沙,沙沙沙,像深秋的蟋蟀,呻吟著,呻吟著。春去秋來,舅舅就這樣繞著篾條,一圈一圈,一圈一圈,繞啊繞,似乎就沒有一個盡頭。那個木制的小板凳,被他坐得模糊了年輪;那把篾刀,被他磨成了彎刀;右腿上的舊墊布,換了一張又一張;布滿老繭的雙手,粗糙得像村口枯死的老榆樹皮,十個指頭特別是右手的拇指食指中指被粗硬的篾條磨得血肉模糊。夜深人靜,勞累了一天的村民早已死氣沉沉地進入夢鄉(xiāng)。屋檐下,舅舅的葉子煙還在昏暗的夜色里一閃一熄一明一暗地刷著存在感。
論手藝,舅舅算得上“篾匠”,手上的活很地道,鄰里鄉(xiāng)親補個背篼、補個曬墊、編個篾扇,舅舅總是有求必應(yīng),也因此結(jié)下了很好的人緣。舅舅家按人頭多養(yǎng)了一只雞半只鴨、舅舅編夾背賣(當(dāng)時屬于資本主義),鄰里鄉(xiāng)親沒人檢舉揭發(fā),沒被列入斗私批修的對象,也沒被割“資本主義尾巴”。好像生產(chǎn)隊長也特別關(guān)照舅舅,舅舅趕場賣夾背,打個招呼就準假。
舅舅沉默寡言,不會與人閑扯,也沒有其他業(yè)余愛好,一輩子的業(yè)余時間都用來編夾背。舅舅樂此不疲,常常飯碗一放,就點上一卷葉子煙,無聲無息地坐到了小板凳上,默默地繞著篾條。
我最喜歡跟著舅舅去趕場。逢場天,舅舅扛著夾背來到鄉(xiāng)場上的大黃桷樹下,把夾背一字排開,吧嗒吧嗒抽著葉子煙,守候著,像禾苗守候著太陽。舅舅在這里站了許多許多年,從枯枝發(fā)芽到黃葉飄零,舅舅把黃桷樹站成了一道風(fēng)景,站成了農(nóng)民的長久印記。買夾背的農(nóng)民都知道黃桷樹下面的“岳夾背”編的夾背很牢靠,舅舅在這里賣了許多許多夾背。舅舅吧嗒著葉子煙,跟買夾背的鄉(xiāng)親討價還價。運氣好,一個夾背能得三五元。這在當(dāng)時,那是很可觀的收入。
舅舅把其他農(nóng)民打盹閑聊的時間編織成為柴米油鹽,夾背徹底將舅舅與一般農(nóng)民拉開了一段貧富差距。
舅舅家于是有了夜飯吃。
舅舅家的夜飯,有時煮紅薯,有時煮面條,有時把米加幾粒花椒用石磨推細,用臘肉臘油炒絲瓜加水慢慢熬成米糊糊(大約就是現(xiàn)在通常說的羹),臘肉的香和著絲瓜花椒的清香從廚房纏繞著飄出來,味道香極了,直勾勾讓我一口一口咽口水。這是我兒時吃到的最美味的夜飯!
舅舅是全家的頂梁柱,承載著全家人好好活下去的希望。舅舅通常端大碗,舅娘舀飯時,給舅舅舀得干一些,臘肉油渣絲瓜等等也要多一些。有天晚上,也是我在舅舅家度過的最后一個正二三月,夜飯端上桌,舅舅好像忘了夜已經(jīng)很深了,忘了還沒吃夜飯。
舅舅坐在小板凳上默默地編著夾背。舅舅沒端碗,一家人只好等著。
我肚子餓得咕咕叫,咕嘟咕嘟咽了好幾次口水。我有點等不及了,拿起筷子在碗里攪動起來,眼睛直直地看著舅舅碗里的絲瓜,看著那坨大大的臘肉油渣。我的眼睛掉到了舅舅碗里,我好想吃那坨臘肉油渣啊!我忍不住把筷子伸進舅舅碗里,夾住了那坨臘肉。這時,舅舅舅娘表姐兩個表哥全都進來了,五雙眼睛齊刷刷盯著我。我嚇懵了,手一下子縮了回來,筷子卻還在舅舅碗里。我眼里滿是淚水,埋著頭,等著挨罵。舅舅走過來,拍拍我的腦袋,把他碗里的絲瓜和那坨臘肉油渣夾給了我。
淚水順著我的臉頰流下來,滴到了我的碗里,和著米糊糊咽進了我的肚子。我默默吃著飯,在心里暗暗告誡自己:長大后一定要親手給舅舅做一頓飯,要給舅舅碗里舀很多很多油渣!
飯吃完了,最后我把那坨油渣夾進嘴里,嚼著嚼著睡著了。天亮醒來,嘴里有一坨軟軟的綿綿的東西,喔,那是昨天晚上舅舅夾給我的那坨油渣。我嚼一嚼,盡管沒有了油渣的香味,但我仍然沒舍得吐,還是吞進了肚子。
每年麥收后或端午節(jié)后,媽媽就來接我回家。就這樣,我在舅舅家度過了好幾年青黃不接的正二三月。
在舅舅家吃了幾個春天的飽飯,讓我不停地瘋長,我終于有力氣下地干活了。我把親手給舅舅做一頓飯這個心愿連同海椒、牛皮菜、蘿卜、豇豆、茄子、蒜苗種進了自留地里。春天的時候,我還特地種下絲瓜,絲瓜發(fā)芽了,牽藤了,開花了,一根一根綠油油的絲瓜長長地長大,與我一起等候舅舅的到來??删司巳匀怀商烀χ碌貟旯し郑χ岩桓戎窬幊梢患胰顺燥柎┡钠谂?。后來媽媽和我一起搬到了鄉(xiāng)場上,家里的自留地撂荒了,舅舅年歲也高了,已經(jīng)無法翻山越嶺走二十幾里山路了,直到我們舉家遷往成都,舅舅也沒有吃到我親手煮的飯。
思念若有翅膀,風(fēng)也磨出了老繭。
每當(dāng)我看到市場上綠油油的絲瓜的時候,每當(dāng)我站在灶臺邊準備做飯的時候,我就想起暗夜里舅舅一閃一熄一明一暗的葉子煙,想起舅舅夾給我的那坨臘肉油渣,想起舅舅俯首弓背日夜勞作的神態(tài)。
那年麥收季節(jié),我回老家特地去了舅舅家,然而舅舅竟已告別了那片寄托著無限希望的茂密的竹林,告別了暗夜里一閃一熄一明一暗的葉子煙,告別了春夏秋冬四季輪回的苦澀人間!
“路遠……大熱天……等不及,沒有辦法通知你?!北砀缯f。
是啊,那時沒有高速路,沒有高鐵,沒有手機時空連線,以至于我沒能夠見舅舅最后一面,沒能夠送舅舅最后一程!如今陰陽相隔,我怎么了卻親手給舅舅做一頓飯的小小心愿?
在表哥陪同下,我來到舅舅墳前,雙膝下跪,把頭深深貼在舅舅墳頭,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來,一滴一滴地滴在墳前的青草上,浸進了泥土里。淚眼中,老家自留地里的絲瓜發(fā)芽了,牽藤了,開花了,長出長長的絲瓜……舅舅坐在小板凳上,繞著篾條,一圈一圈,一圈一圈,怎么也沒有繞到盡頭。沉沉夜色裹挾著,舅舅慢慢淡化成一抹影子隨風(fēng)飄散,只有那葉子煙還在一閃一熄一明一暗地閃爍,只有那篾條還在上下翻飛沙沙地呻吟,只有那坨臘肉油渣的香味仍然游走在我的眼前。
舅舅啊,這一世,轉(zhuǎn)山轉(zhuǎn)水轉(zhuǎn)佛塔,不為修來世,只為輪回路上能為您親手炒幾個菜做一頓飯。
責(zé)任編輯 楊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