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戶人的村莊

瑤鷹

1

2019年7月1日，恰逢農(nóng)歷五月二十九。

每年農(nóng)歷五月二十九這個日子，紅水河兩岸的瑤族同胞都要敲打銅鼓，唱歌跳舞，以獨特的方式紀(jì)念瑤族創(chuàng)世始母密洛陀女神，以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人壽年豐。他們把這個節(jié)日稱為“祝著節(jié)”。

這一天，對于弄陀屯的藍正榮、藍桂英兩戶人家來說，是一個意義超凡的特殊日子。

天剛蒙蒙亮，白色的霧氣如蠶絲薄棉一般，輕輕地遮在弄陀屯的上空。薄霧之下，被青山簇?fù)碇膬蓷澬陆ǖ乃啻u樓房，如慈母懷中的一對孿生嬰兒，睜開了惺忪的睡眼，好奇地窺視著山村的新鮮事物。一條新開的公路，從兩棟樓房前向東邊的坳口延伸，一直通往山外，與長洞村弄硬屯的公路吻合對接。

兩棟新建的水泥磚房，是藍正榮、藍桂英兩兄弟的。

大哥藍正榮早早地就起來了。他招呼妻子羅氏說：“媳婦你趕緊起來咯，今天的事情可多著呢！”

剛和妻子說完，藍正榮又對著旁邊家喊起話來：“桂英，起了沒有？準(zhǔn)備燒水豬咯。”

旁邊家傳來一句沙啞的聲音：“哥，我起來了呢！”

嘟喂——

崖再高再險，

也有雄鷹棲身的家園哩。

弄陀是個美麗的地方，

只要踏上這片土地，

你就會愛上它咧。

一曲清甜的瑤族山歌，輕盈地飄蕩在兩戶人家的上空。唱歌的人，是藍桂英的妻子蒙丁曼。

…………

就在兩天前的6月29日中午，江團村支書韋慶來到弄陀部署工作。他通知兩戶人家，說縣領(lǐng)導(dǎo)和幫扶單位的干部，定于祝著節(jié)當(dāng)天到弄陀屯舉行通車儀式，同時要舉行“弄陀肉牛養(yǎng)殖基地”項目開工剪彩，讓他們做好準(zhǔn)備。藍正榮、藍桂英便坐下來商量：由大哥藍正榮一家負(fù)責(zé)到周邊的弄王、弄硬、南嶺、弄業(yè)、弄模、弄山等村屯，逐戶邀請大家到弄陀屯見證通車的時刻，也順便和兩戶人一起歡度佳節(jié);老弟藍桂英一家負(fù)責(zé)采購過節(jié)需要的一些物品。藍桂英怕趕不及，急著把自家養(yǎng)的一頭大豬趕出豬圈，捆綁在樓腳邊的李樹下，等祝著節(jié)一大早宰殺。

韋支書說通車儀式是黨委政府的行為，不能讓他們兩戶人操辦伙食。

大哥藍正榮笑呵呵說道：“支書呀支書，舉不舉行通車儀式，我們瑤山人總得殺豬過節(jié)吧。只是往年祝著節(jié)我們?nèi)松?，殺的豬沒有這么大個而已?！?/p>

老弟藍桂英把話接過去，他說：“有了脫貧攻堅好政策，有了父老鄉(xiāng)親的支持和幫助，我們兩家人才徹底地告別了苦日子。后天是祝著節(jié)，我們殺一頭豬召集大家來弄陀坐一坐吃個便飯，歡度節(jié)日，沒什么不對吧？我們不鋪張浪費就是，支書你就放心吧。”

看著兩兄弟勢在必行的樣子，韋支書也不好說什么了。

2

東山鄉(xiāng)地處紅水河都陽山脈腹地，位于巴馬瑤族自治縣東北部，鄉(xiāng)府所在地離縣城有40多公里。全鄉(xiāng)總面積有136平方公里，屬于大石山區(qū)。境內(nèi)喀斯特地貌峰巒起伏，素有“九分石頭一分土”之稱。鄉(xiāng)轄弄山、長洞、卡橋、江團等八個行政村。全鄉(xiāng)有瑤、壯、漢、毛南四個民族16000多人，其中瑤族人口占90%。2015年精準(zhǔn)識別，這個鄉(xiāng)總貧困戶有2000多戶，總貧困人口11000多人，是巴馬脫貧攻堅的主戰(zhàn)場。弄陀屯隸屬東山鄉(xiāng)江團村管轄，歸弄友生產(chǎn)隊。屯里的這兩戶人家，屬于貧困戶。

2009年夏日的一天，一個姓吳的屠夫到弄陀找肉豬，看到藍正榮家里有一頭黑色土豬，給了高價，要藍正榮找人抬到通了公路的弄硬路口。藍正榮、藍桂英兩兄弟到附近的弄王、南嶺找人幫忙。土豬有兩百多斤，需要五六個人一起發(fā)力，才能抬得動呢。大伙把豬趕進大鐵籠，用兩根長木頭穿過籠子，抬起來沿著通往弄硬的小路，顫顫巍巍地前行。到一處懸崖地，路面很窄，大豬一抖動，幾個抬豬的急著保命，甩開了橫穿籠子的木頭。黑土豬和鐵籠一起滾下了懸崖，發(fā)出了一陣凄慘的“嗷嗷嘰嘰”叫聲。

豬死了，藍正榮只能把錢退給屠夫。

不通公路，弄陀兩家人種養(yǎng)的東西，想賣出好價錢，那是很難的事情。這件事讓兩兄弟滋生了一定要修通公路的念頭。兄弟倆找了村“兩委”，村“兩委”帶他們找了鄉(xiāng)人民政府，鄉(xiāng)人民政府把解決弄陀兩戶人生產(chǎn)路作為江團村“一事一議”立項上報。兩年過去了，得到的答復(fù)總是戶數(shù)太少，修一條公路進去耗費大量的資金，倒不如把兩戶人搬出來還合算。

這一年，藍桂英在廣東東莞打工的兒子帶來了一個湖北妞。那個染著黃頭發(fā)的美妞說這里不是人住的地方，哪天她被鳥啄死都難說。在弄陀屯待了半個月，黃發(fā)妞就跑了。藍正榮兒子和媳婦都在外面打工，孫女到了上小學(xué)的年齡，每天早上天還沒亮，兩老就得摸黑爬起來，由一個負(fù)責(zé)送孫女，途經(jīng)懸崖去五里之外的長洞小學(xué)讀書。學(xué)校沒有安排低年級學(xué)生寄宿，孫女放晚學(xué)，兩老又得去接回來。要是遇上雨天，懸崖處濕滑難行，孫女就只能待在家里了。

通公路的期望就像一塊巨石，重重地壓在兩戶人家的身上。

一個早上，藍桂英的女人蒙丁曼喜形于色，她高興地對丈夫藍桂英說：“阿英，昨晚我夢見弄陀通公路了，我們兒子騎著一輛紅色的摩托車到家前面來。兒子后面還搭著一個金發(fā)女人呢！”藍桂英笑呵呵應(yīng)道：“你昨晚才夢見呀，我十幾年來一直都在夢見通公路哩。不只是通公路，我都還夢見弄陀通了鐵路，火車嗚嗚嗚地叫著開到我們家門口了呢……”

藍桂英夫妻倆把他們的夢說出來給大哥大嫂一起分享。大哥吸著煙，眼睛朝著弄硬方向望了好久。驀地，他把香煙嘴摔在地上，狠狠地踩上一腳，嘴里冒出了一句狠話：“靠天靠地還不如靠自己。我們自己動手開路，還不行嗎？”

于是，兩戶人決定自籌資金請人打鉆爆破，自己出力修路。藍正榮認(rèn)為，他差不多五十，老弟才四十出頭，兩個人的媳婦也還不算老，有的是力氣。每年修一點，哪怕是五年十年，在他們有生之年，一定能把公路修通。

說干就干。2011年秋天，兩戶人家真的動手修路了。爆破花費的資金太多。為了節(jié)省開支，路過稍微平整的地方，要是遇上大石頭，兩戶人就扛柴火碼在石頭上，點火燒石。等石頭溫度升高了，挑水淋在火石上。石頭遇冷裂開，他們就用鋼釬在裂縫處使勁撬……

弄硬、南嶺等村莊的人都為兩戶人的精神所感動。農(nóng)閑的時候，他們也經(jīng)常過來幫兩家人砌路基、撬石頭。兩年過去了，在大家的幫助之下，兩戶人勉勉強強修出了六百多米長的路面，離接頭弄硬屯公路還有一大截距離。

鄉(xiāng)里一個寫新聞的干部問他們路到底有多長，要把他們的事跡做一個報道。至于路的里程，兩兄弟也只有個大概數(shù)據(jù)，藍正榮說應(yīng)該是兩公里左右吧，藍桂英說應(yīng)該不止兩公里，有兩個半公里這樣，甚至要到三公里。干部說那只是你們的目測，應(yīng)該量好了再說，我先寫它兩公里吧。鄉(xiāng)干部稿子寫好了，內(nèi)容大概是東山鄉(xiāng)江團村弄陀屯的藍正榮、藍桂英兩戶人自己出資開公路，精神可嘉，夸他們是瑤山當(dāng)代“愚公”。

藍正榮、藍桂英兩戶“愚公”的事跡，在瑤山傳開了。

六百米過后，往前就是掉大豬的懸崖了。懸崖路段有一百多米，只有一條齊腳的羊腸小道經(jīng)過，人走在上面都得小心翼翼，打鉆的必須要系著安全繩才能施工，危險系數(shù)太大。一不小心掉下去，兩家人可賠不起人命呀。也就在這個時候，安全生產(chǎn)管理嚴(yán)了，買不到炸藥，兩戶人修公路的希望像盆里的肥皂泡逐個破滅了。

做事順了一好百好，不順了總會迎來刺耳的風(fēng)涼話。修路的事泡湯了，開始有人對兩戶人冷嘲熱諷。有的說弄陀屯要是能通公路，藍正榮、藍桂英兩兄弟也能從娘肚子里重來一遭;有的說除非弄陀發(fā)現(xiàn)了金礦銀礦，要不然是不可能開通公路了;還有的說藍正榮的女兒在外面打工，他女兒長得仙女一樣漂亮，要是遇上大老板做小三，問題也許能解決。

兄弟倆聽到這些刻薄的碎語，只能搖頭感嘆。畢竟，他們除了有一身牛力氣，再也想不出任何解決問題的辦法了。嘴巴長在人家的臉上，人家愛怎么說他們也管不著。修路的事情，就這樣停了下來。

3

2017年7月，巴馬縣政府辦派駐江團村第一書記牙少謀到江團村報到。他聽到兩戶人的“愚公”精神后，立馬跟著村干韋勝英到弄陀屯調(diào)研。牙書記發(fā)現(xiàn)，不僅僅是弄陀兩戶人家，附近的南嶺、弄硬幾個生產(chǎn)隊還有很多耕地在弄陀一線，他們沿著羊腸小道攀爬懸崖往返耕作，也是很麻煩很危險的事情。由于交通不便，有很多土地都丟荒了，長出了狗尾草。村“兩委”擬出了弄陀兩戶危房改建和修通公路的方案：由第一書記牙少謀奔走爭取項目，利用生產(chǎn)路指標(biāo)，開工建設(shè)從長洞村弄硬屯到弄陀屯的公路，這條公路惠及長洞、弄山、江團三個村近百畝糧作物生產(chǎn)耕地，因為是生產(chǎn)路，所經(jīng)過的地方占用的土地，沒有補償，損毀的農(nóng)作物和林木，盡量少賠償;用危房改建指標(biāo)，進行危房改造，新建藍正榮戶95平方米、藍桂英戶80平方米水泥磚樓房……這兩戶人雖然地處偏僻，可是收入還是可觀的。目前需要解決的是房屋和路的問題。只要這兩項任務(wù)能落實達標(biāo)，兩戶人的“兩不愁三保障”就沒問題，脫貧就有希望了。

其實，弄陀一線，過了懸崖，就是上千畝茂密的山林和百來畝肥沃的土地，是一塊待開發(fā)的處女地。弄陀境內(nèi)的土地黑黝黝的，手抓一把黑土用力擠捏，也能擠出肥水來。那些土地不單只能種植玉米南瓜豆類，還可以種草養(yǎng)牛。等公路開通后，在弄陀屯建一個年出欄千頭肉牛的大型養(yǎng)牛場，形成新的產(chǎn)業(yè)鏈，還可以解決附近村莊幾十個勞動力就業(yè)問題，增加老百姓的收入……

可行性報告很快得到了批復(fù)。2019年春節(jié)剛過，通往弄陀1.6公里（技術(shù)員實測的數(shù)據(jù)）的生產(chǎn)路正式動工了。

公路占用弄山、長洞、江團三個村六個自然屯二十三戶的山林土地，施工中鉤機挖出來的廢方往坎下傾倒，一些巨大的石頭沿坡滾下山去，砸爛了地里的新苗。長洞村弄硬隊寡婦田美金家被損壞的農(nóng)作物比較多，藍正榮跑到她家，問她看看被滾石砸爛的青苗應(yīng)該賠多少。田美金笑呵呵說：“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政府開公路，是方便我們老百姓。如果以后我田美金還過那條路去種地，我就不得收正榮大哥你這個錢?！?/p>

路經(jīng)過南嶺屯坳口，占去了隊長藍仕光家一大片旱地。在這寸土如金的大石山區(qū)，那七八分地可是救命糧倉呀。政府明確了，開生產(chǎn)路涉及的土地沒有補償，可是藍正榮、藍桂英兄弟心里還是過意不去。藍桂英拎著一條閹雞去找藍仕光，跟藍仕光說讓他多少也要收點錢，要不然兩兄弟欠人情總是睡不著。藍仕光說：“老弟呀，創(chuàng)世始母密洛陀創(chuàng)天地造人類，她要了什么錢？修路架橋是積德的行為，我不但不出力還要收你們的錢，密洛陀不同意的。你既然拎雞來了，我就吃吧。我家里有好酒，吃你的雞，我們兄弟好送酒。”

酒過三碗，藍仕光瞪圓了眼珠，聲音有些大了，他說：“桂英兄弟，馬吃草要記得溝土，新人也要念舊情，當(dāng)年我爺爺來到南嶺，借住羅家的茅棚，大雨天一家人得跑進山洞躲雨。要不是你爺爺幫忙起房子，我們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F(xiàn)在是打工時代，坳口那點土，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靠那幾分土地種幾蔸玉米喂不飽我們一家人的肚子，你兩家人通路要緊。要是哪年我藍仕光窮得揭不開鍋了，就到你家拎幾提玉米來養(yǎng)命就是。再說，我的土地最大，要是我收了你的錢，那么小塊的你們也得交錢，你們能有多少錢買土地？買不了土地，你們的路還修不修？”

聽了藍仕光發(fā)自肺腑的一番話，藍桂英的眼角溢出了兩串淚花。他端碗的手有些打戰(zhàn)，碗里的酒水抖出了幾道輕微的波紋。

田美金和藍仕光兩家大頭都不提賠償?shù)氖?，其他人也不好意思冒出頭來了。

5月初，通往弄陀道路的路面修好了。在車子還沒法通行的情況下，政府辦決定利用單位部分辦公經(jīng)費作為補貼，請馬幫馱運水泥、磚塊和頂桐木，使得兩戶人建房的進度加快了。

歷時4個月，2019年6月20日，弄硬到弄陀的生產(chǎn)路終于鋪好路面，兩戶人的新房也跟著建好了。

4

蒙丁曼的歌聲，喚醒了沉睡的山谷。

弄陀屯兩戶人家的大門“吱吱呀呀”打開了。

大門朝東。一輪鮮紅的太陽，隨著婉轉(zhuǎn)的曲調(diào)，從東邊的山頭冉冉升起?；\罩在弄陀上空的蠶絲薄霧，在陽光的照耀下，漸漸散去。

站在大門口放眼望去，通往弄陀的公路，猶如一條閃著金色亮光的項鏈，鑲在黛色的山腰之間。周邊村寨的人們，踏著金色的晨光，陸陸續(xù)續(xù)地抵達弄陀，來參加這個只有兩戶人的村莊舉辦的第一個祝著節(jié)盛會。

來得最早的要數(shù)弄山屯的田偉、田方兩兄弟了。他們是瑤山一帶的年輕屠夫，今天他們特地放下手中的活兒，趕過來幫兩戶人下廚。在沒有開通公路走羊腸小道的年頭，兩戶人飼養(yǎng)的生豬出欄了，田家兩兄弟都按市場價收購。他們在弄陀把豬了，大伙一起把分成片塊的豬肉挑到弄硬公路上，拉出山外。

南嶺隊藍仕光父子倆來了。他們的三輪車裝著一對祖?zhèn)鞯你~鼓。大伙在新房前的空地上搭起了鼓架，用麻繩把銅鼓吊掛起來。

豬的水滾開了，鍋上升騰起一股白煙。

藍正榮、藍桂英兩兄弟手持牛頭拐杖，臉遮竹殼儺面具，亮開嗓子唱起了密洛陀古歌調(diào)：

世間萬物朝圣的密（密洛陀女神）呀，太陽是你的心。灑在大地的光芒，是你的溫情。今天是個好日子，弄陀將告別苦難的過去，迎來美好的時刻。密呀密，你要保佑蒼生，你要賜予大地吉祥和幸?！?/p>

弄業(yè)屯的羅桂新、羅桂林兩兄弟，手托嗩吶，鼓著腮幫，吹響了高亢激昂的《滿堂紅》。

“咚——鏘——咚——鏘——”銅鼓敲起來了。參加盛會的人們，踏踩鼓點，唱著古老的歌謠，跳起了歡快的舞蹈。

兩戶人的村莊，沉浸在歡樂的歌海中。

10點多鐘，太陽爬得老高，青山深壑一片清朗。幾輛轎車碾壓著剛剛鋪上沙石的路面，穿過懸崖峭壁，朝著人頭攢動的弄陀，緩緩駛?cè)ァ?/p>

責(zé)任編輯 ? 壇 荷

瑤 鷹

本名藍振林，瑤族，1973年12月出生于廣西巴馬。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xu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37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曾在《民族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芳草》等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多篇，著有散文集《故事像花瓣一樣飄滿故鄉(xiāng)》?，F(xiàn)供職于巴馬瑤族自治縣文學(xué)藝術(shù)界聯(lián)合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