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朗歸來

南方周末記者　付子洋　發(fā)自北京

38歲的郎朗，是當(dāng)今世界頂尖的鋼琴演奏家之一。2020年9月23日，《美麗心靈》《達(dá)芬奇密碼》的導(dǎo)演朗·霍華德宣布將執(zhí)導(dǎo)郎朗的傳記電影?！　　　　∈茉L者供圖

★“我也不是‘裝蒜，我如果有音樂會，這些娛樂節(jié)目一個都上不了，這是事實，fact?！?/p>

“昨天晚上我和我老師通完話，我把后年的曲目全都定下來了，我永遠(yuǎn)會想到下一步是什么，我不會停的。在足球比賽里，有一種無球跑位。拿球的時候很容易知道位置，在沒有球的情況下，你讓你的跑位，站在什么位置，這個是最難的?！?/p>

鋼琴家郎朗在德國萊比錫的圣托馬斯教堂演奏《哥德堡變奏曲》時，感受到一種時空的重疊。

那里是巴赫的安眠之地，當(dāng)?shù)貢r間2020年3月5日，當(dāng)開場的詠嘆調(diào)再次奏響，郎朗聽到了自然的聲響。他事后將自己的心流訴諸一種神秘學(xué)的解釋：“音樂當(dāng)中還是有靈魂的。巴赫當(dāng)時彈這首曲子，就是在這里彈的。我不一定是跟巴赫重疊，但起碼這個曲子在這間教堂里重疊過?！?/p>

《哥德堡變奏曲》是巴赫晚期的一部羽管鍵琴作品，1741年出版，被業(yè)界稱為“音樂上的珠穆朗瑪峰”。郎朗將演奏這部作品視為自己人生下半程的漂亮開場——他在巴赫工作多年的教堂里公開演奏此曲，還錄制了雙版本CD?！都~約時報》評價：“音樂確實是巴赫的，但這一次，郎朗讓它煥然一新。”

38歲的郎朗，是當(dāng)今世界頂尖的鋼琴演奏家之一。他是林肯中心和卡內(nèi)基音樂廳開幕夜和慶典音樂會為數(shù)不多的首選明星之一。2016年，英國最具權(quán)威的電臺Classic FM評選出“歷史上最偉大的25個鋼琴家”，郎朗名列其中。2018年7月，《紐約時報》刊登了一篇名為《為什么說郎朗回歸是古典音樂界一大盛事？》的文章，文中稱：“一年多來，鋼琴演奏家郎朗由于左臂受傷基本上無法演出，這是一個很大的損失，因為他是古典音樂最大、最賣座的明星之一?！?/p>

近年來，中國大眾對郎朗的印象或許更多停留在他的綜藝形象上。他參加《青春環(huán)游記》《妻子的浪漫旅行》，在《明日之子》決賽中和太太吉娜斗琴。人們津津樂道于他的“咆哮哥”表情包，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郎朗也展示了自己的微信表情包——總共有好幾頁，他自己也經(jīng)常使用。但郎朗坦言，他擔(dān)心過度的娛樂化會“too much”，“離我的中心太遠(yuǎn)”。

人生下半場，郎朗對自己的定位是成為更偉大的藝術(shù)家，他對此非常篤定。“我從小見過太多流星了，真的是小天才，然后一夜之間沒了。包括和我一起成長的一些音樂家，你會看到，到了某些年齡段他就上不去了，明顯就上不去了。我不要看到自己是這樣的一種結(jié)局。”

“從小就知道他們偉大，但是我彈不出來”

南方周末：錄制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對你來說是實現(xiàn)了一個夢想。這背后有什么特殊的意義？

郎朗：這首曲子是巴洛克時期的巨作，并不是我平時擅長的領(lǐng)域。這幾天我做了很多采訪，到國外也是，他們都覺得我選擇彈這個曲子，還是挺不可思議的。因為像古爾德他本身就彈這種類型的作品，有他自己的風(fēng)格。而我平時彈很多浪漫派的作品，像肖邦、李斯特這種，很多人認(rèn)為那才是我風(fēng)格強項的作品（編者注：古爾德是加拿大二十世紀(jì)最具精神魅力的鋼琴演奏家之一，他演繹的巴赫《哥德堡變奏曲》已成為音樂史上的瑰寶）。

但實際上，我從小就對巴赫有一種敬畏之心。因為我的老師朱雅芬教授，是全中國對巴赫最有研究的人。她從小就跟我說：“你如果能彈好巴赫，以后什么曲子都能彈好?！彼晕乙恢焙艹绨莅秃?。

但是崇拜歸崇拜，巴赫、莫扎特、貝多芬這三個最牛的作曲家，我跟你說實話，我小時候沒有太感受到他們有多偉大。不像肖邦、李斯特，我一聽，太牛了。我從小就很敬畏那三位作曲家，我知道他們偉大，但是我彈不出來那種偉大，確實是嫩，太嫩的小孩。

所以我就先從浪漫派開始彈，隨著年齡越來越大，這些作品彈的時間長了好像容易膩。但你聽莫扎特、貝多芬、巴赫永遠(yuǎn)不會膩，包括勃拉姆斯，你會覺得這一群人這么有深度，越彈越想琢磨出點新東西。

我第一次聽《哥德堡變奏曲》，是10歲的時候聽古爾德彈的。我覺得他彈得很有創(chuàng)造性，不是千篇一律的，沒有什么對比的巴赫——聽的時間一長，容易令人犯困的那種。我聽巴赫有時會犯困，但是古爾德一彈，哇！我的耳朵就是豎起來的，他能把旋律彈得這么清晰，能把一些音色的處理變幻出這么多的顏色。

以前我覺得古鋼琴也就那聲兒唄，也弄不出來啥聲兒。聽了古爾德的版本，我就想如果有可能換一種彈法來彈巴赫的話，會不一樣。后來我特別喜歡聽穆雷·佩拉西亞演奏的巴赫，那聲音出來，裝飾音那花兒一聽就是巴洛克式的，但聲音又很浪漫（派）。我喜歡這種“顏色”的巴赫，不喜歡那種特別干的巴赫，聽著感覺像敲琴似的。

南方周末：你什么時候開始練習(xí)巴赫，對他的作品有什么新的認(rèn)識？

郎朗：我（十幾歲）就一點點地開始練了，包括我17歲當(dāng)替補的那次（編者注：1999年，17歲的郎朗在拉維尼亞戶外音樂節(jié)上代替身體欠佳的安德烈·瓦茲與芝加哥交響樂團合作登場，演奏了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當(dāng)最后一個音符演奏完畢，聽眾全體起立歡呼，郎朗從此在世界古典音樂界嶄露頭角），但我的巴赫彈得跟肖邦似的，因為那時候我彈很多浪漫派的作品。近些年在音樂會現(xiàn)場，我開始彈巴赫的《帕蒂塔》和《意大利協(xié)奏曲》，還彈一些亨德爾的作品。我想先試一試，別上來就這個（《哥德堡變奏曲》）。結(jié)果很多人都覺得彈得不錯，說你這個巴赫不太像浪漫派的人彈的，你郎朗彈巴赫應(yīng)該是有潛力的。

你看像霍洛維茨（20世紀(jì)浪漫主義鋼琴大師，美籍俄羅斯人），他碰了斯卡拉蒂（巴洛克時期意大利音樂巨匠，羽管鍵琴演奏家），巴赫他不敢碰；就是魯賓斯坦（美籍波蘭裔猶太人，20世紀(jì)最杰出的鋼琴巨人之一），也很少彈巴赫。實際他們怕他們的巴赫達(dá)不到他們的肖邦水平，大家會覺得他肖邦彈那么好，巴赫彈成這樣。因為這是另一個風(fēng)格，它是巴洛克音樂，不是古典音樂，就像爵士（樂），它是另外一個藝術(shù)門類。

包括它用的樂器是古鋼琴和管風(fēng)琴。鋼琴是飛舞，可以隨時換檔；它不能，這個就是這個聲兒，那個就是那個聲兒，不能同時換，但它可以一節(jié)一節(jié)地?fù)Q，這就讓它的音樂更加規(guī)范化。

同時并不是說它在音樂上就不能發(fā)揮，好像少鹽、少油，什么都少，這是一個錯覺。因為藝術(shù)是相通的，情感也是相通的，只是它有自己的方式和味道，taste。所以當(dāng)時有人跟我說，你得跟真正精通羽管鍵琴（harpsichord）的人學(xué)。我自己也覺得，我得找一些真正的、這一生就干巴洛克音樂的人來教我（編者注：羽管鍵琴又稱大鍵琴、撥弦古鋼琴，出現(xiàn)于公元14世紀(jì)左右，是一種從15世紀(jì)文藝復(fù)興時期到18世紀(jì)巴洛克時期盛行于歐洲的樂器）。

這三年來，我找了德國最棒的羽管鍵琴大師安德雷斯·斯塔爾學(xué)。開始的時候，他說你學(xué)的時間可能會長一些，因為你很多習(xí)慣和巴赫有些不太一樣。包括我的發(fā)音方法，用的力量，包括腕子磨的速度都跟平時彈浪漫派是兩碼事。

我小時候?qū)W的方法是比較西歐式的，因為朱雅芬教授是跟英國老師學(xué)的。后來到了中央音樂學(xué)院，他們是比較靠近俄羅斯的，整個學(xué)的是莫斯科那套玩意兒。到了美國以后，我的老師還是屬于俄羅斯派的，非常的東歐。后來我又一點點往西歐走，德式的，這回專門學(xué)了一下巴洛克式的，所以對我頭腦還是有很大一個提高。

包括分析也是。它的走向不像浪漫派這么直接地跳著走，它是那種“吱吱吱吱”的。浪漫派像是作詩，而它有點像瑞士鐘表似的，很慢地走，但是很有情感，它的“心跳”比正常的浪漫派要慢。貝多芬的風(fēng)格是比較靠近巴赫的，所以我用了一點對貝多芬的理解。

最重要的是曲式上面一定要完全掌握，這九個卡農(nóng)到底怎么彈。以前我是模棱兩可的，覺得“這個也可以，那個也可以”，實際在這個世界上，當(dāng)你真正明白一個東西的時候，它就是Yes或No。這些人（指斯塔爾等老師）就能告訴你什么是Yes，什么是No。你知道好的律師、醫(yī)生也是這樣，就直接告訴你這是錯的。所以我覺得斯塔爾對我的幫助太大了。

巴赫墓前彈巴赫

南方周末：跟著斯塔爾學(xué)了三年后，你在疫情期間演奏了《哥德堡變奏曲》，為什么會選這個時間？

郎朗：我覺得這次還算是比較幸運吧，沒有受到疫情的影響——我3月1日第一場音樂會，3月5日第二場音樂會，3月9日以后，音樂會就因為疫情全停了，還好有這幾場音樂會我才能錄了專輯，而且上來就是圣托馬斯教堂，一下讓我離巴赫很近。

本來我是這么設(shè)計的，圣托馬斯教堂放在6月份或者9月份，等我先彈一輪（音樂會）再彈。結(jié)果它只有那日子，你說絕了吧，還救了我——我們本來是準(zhǔn)備6月份錄音，后來一看圣托馬斯教堂都彈出來了，3月份就趕緊錄（專輯），錄完我回國了，因為我也不知道（疫情）什么時候能完，但是我知道這不是一兩天的事。

南方周末：當(dāng)時在教堂里有什么讓你覺得比較美好的回憶？

郎朗：首先彈管風(fēng)琴，是在巴赫最喜歡的位置彈他的作品，我一彈那聲兒啊，哇，就感覺一下跟巴赫拉近了。而且他那個墓就在這兒啊（編者注：郎朗在德國萊比錫的圣托馬斯教堂演奏時，鋼琴就擺放在巴赫墓旁），你就在旁邊彈。

教堂里的聲音，本身像是過濾式的，一彈那個聲兒就飛起來了。有的教堂聲音出去以后，是有回聲的，但圣托馬斯教堂沒有。后來我一聽，這么好聽的聲兒必須錄了——本來我們沒想錄，我們只拿了三個攝像機，來錄紀(jì)錄片的，根本沒想錄現(xiàn)場，因為怕我得心臟病，所以沒敢。

南方周末：為什么沒敢？

郎朗：這是我人生中第二場彈《哥德堡變奏曲》的音樂會，直接就上圣托馬斯教堂了。他們不想給我太大的壓力。但我彈完后，直接對攝像機說，“我這一輩子再不彈琴也值了”，我直接就那么說的，結(jié)果錄得還真的很好。

有很多那種瞬間，在studio（錄音棚）做不出來。我在studio有另外的彈法，每一個變奏曲都錄了五遍，五種不同彈法，最后我來組裝哪個更好。但是現(xiàn)場就只有那一種（可能性），而且就在那里即時產(chǎn)生?，F(xiàn)在唯一有點遺憾，就是那天沒有拿六個攝像機去，那樣的話我就不用再錄DVD了，直接完事了?，F(xiàn)在我還得再錄個DVD，但是也挺好，再過一年我還會不一樣。

?下轉(zhuǎn)第20版

南方周末記者　付子洋　發(fā)自北京

郎朗花了三年時間系統(tǒng)練習(xí)《哥德堡變奏曲》，圖為郎朗臉上蓋著巴赫樂譜?！　　　　　　　∈茉L者供圖

當(dāng)?shù)貢r間2020年3月5日19時，郎朗在德國萊比錫的圣托馬斯教堂演奏巴赫晚年巨作《哥德堡變奏曲》。郎朗演奏此曲時，鋼琴就擺放在巴赫墓前?！　　∈茉L者供圖

?上接第17版

南方周末：聲音在圣托馬斯教堂里飄過去的感覺是什么樣的？

郎朗：就是自然的音響，加上它還是有靈魂的。我有時候還是相信，音樂里面會有靈魂的存在。你在彈一首曲子的時候，實際不就是重疊的嗎？　巴赫當(dāng)時彈這首曲子，就在這里彈的，我再彈它，有個重疊感。

彈到最后我都控制不住，都哭了。我覺得這太不可思議了，我怎么還能在巴赫的墓前彈他的《哥德堡變奏曲》呢，我說這簡直是做夢呢。

實際我2003年就去過圣托馬斯教堂，就踩過點，當(dāng)時我就想過：“等哪年我來這干場‘哥德堡?！边@是我第四次去了，我就沒完沒了地看，我看這能不能放鋼琴，因為鋼琴很長，那個臺子不太大，后來咱們放完鋼琴直接就對著巴赫的墓。

我小時候確實有很多非常瘋狂的想法，真的是挺敢想的，比如我說肖邦誕辰200年的時候開場必須我彈。我就是有這種雄心壯志，但問題我要不敢想的話，我可能走不到今天。

“小鎮(zhèn)上喝點咖啡，這在以前我都不能想”

南方周末：2017年你因為左臂受傷發(fā)炎，休整了一年半。那段時間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

郎朗：那段經(jīng)歷對我現(xiàn)在彈這些悲慘的音樂很有好處。以前我可能得稍微等會兒才能進入，現(xiàn)在從任何地方把我拽過來，你彈一段緩版，我一下就能進入。因為我一想到那個時候，我那一年，我馬上就靜下來了。

南方周末：那一年都在做什么？

郎朗：我沒怎么干，自己在那思考了一年，思考我未來怎么弄，包括我是不是得稍微調(diào)整調(diào)整我的狀態(tài)。但是也沒有什么，我自己知道沒有什么大事，炎癥的東西就是靠時間治好的，炎癥消了就OK。

南方周末：在那一年半里，你會擔(dān)心隨著年齡、身體機能的變化，以后演奏的能力受到限制嗎？

郎朗：不會，因為我彈琴有很多種方法，所以這我倒不擔(dān)心。但是你必須得靜下來，因為那一年也干不了啥，人家告訴你了，那一年得休息。

南方周末：為什么說那一年多反而讓你現(xiàn)在可能更理解“悲慘的音樂”？

郎朗：因為我一年多沒怎么彈，我就光想了，心態(tài)發(fā)生變化了。我每天鍛煉，那段時間還瘦了點，成天跑步健身。當(dāng)時我一直在德國，吉娜幫了我很多忙。包括我岳父岳母每天開車領(lǐng)著我轉(zhuǎn)悠，在湖邊吃個晚飯，劃個小船。6點半我們在湖邊釣點魚吃，在森林里溜達(dá)，小鎮(zhèn)上喝點咖啡。另外我還有時間可以約會，這個很好，這在以前我都不能想。

南方周末：在此之前你的生活是什么樣的？

郎朗：完全沒時間，我現(xiàn)在也沒時間了。所以（那段日子）挺好，能讓我真正體驗生活，體驗生活對我的音樂很有幫助。

南方周末：怎么講？

郎朗：你會對生活有更多品味。因為像我一直忙成這樣，我確實沒有太多時間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很小我就接受現(xiàn)實，我說的現(xiàn)實是指，不能有自己的時間，不能真正去放松，因為想到第二天要干什么，我就放松不了，很多地方也不能去，很多事情也不能做，必須要保證安全，確實有一些東西是你要犧牲的。

南方周末：哪些事物是你不能碰的？

郎朗：不可能成天晚上去club玩，耳朵都壞了。我是非常自律的，非常自律有好處，但是有時體驗生活就差，沒有太多的新鮮感，每天都做一樣的事。我從小練琴，包括去國外學(xué)習(xí)，每天都是活在一張日程表上。

我不是說大家沒有活在日程表上，但是那種日程跟我不能比，不是一碼事——沒有人每天都飛的，除非是飛行員，飛行員也不能每天飛，我飛得比飛行員都多，因為他們有休息時間，我只要彈完第二天繼續(xù)飛。

所以一切都設(shè)計好了，這種人生是很好，但它是缺東西的，它不是跟我的自然年齡相仿的。我還好，還沒有變得神經(jīng)質(zhì)，我還能放下去，臺上臺下轉(zhuǎn)得還比較自然，很多人是受不了的，頭腦都受不了。

南方周末：你這幾年和以前相比是不是更松弛了？

郎朗：那倒也沒有，我結(jié)完婚有點變化，自己的狀態(tài)不太一樣，回歸生活、回歸家庭。但我還是很拼的，只是說會多點時間給家庭，實際也多不到哪去，每天多一兩個小時。但我覺得很重要。

“我先幫自己復(fù)工復(fù)產(chǎn)吧”

南方周末：你曾說，想去參加綜藝節(jié)目，有彌補童年缺失的成分在？

郎朗：這個很簡單，完全就是因為疫情，今年我的音樂會沒了，我就是想找個機會，上點節(jié)目，正好也能保持我的舞臺狀態(tài)。

只要明年音樂會回來，我不可能參加這么多綜藝節(jié)目。我也不是“裝蒜”，我如果有音樂會，這些娛樂節(jié)目一個都上不了，這是事實，fact。

但是因為這個plan B（B計劃）呢，今年我也挺高興，我不能說完全否認(rèn)這個東西，我覺得綜藝對我是有好處的。尤其是《青春環(huán)游記》和《妻子的浪漫旅行》這兩個節(jié)目，其他節(jié)目我也沒怎么去，主要是吉娜。

我本來先上了一個《王牌對王牌》，那天他們正好收官，說想讓我彈點古典曲子，因為他們想做出一個古典殿堂的感覺。這個主意也特別好，大家穿得都很莊重。

做完這個節(jié)目以后，賈玲他們就邀請我來《青春環(huán)游記》，說我們有一個節(jié)目挺好玩的，你是不是小時候玩得少？　我說是，你找我干嘛，我也不會玩。她說就因為你不會，你才應(yīng)該去體驗一下生活。我們雖然沒有深入相處過，但是短時間內(nèi)就非常喜歡對方，像是家人。他們說也不影響你練琴，每天都給你留出時間練。你還可以跟不同音樂類型的人，像是周深啊，你們可以搞搞創(chuàng)作。

所以我就接了，一接這個邀約就特別多，大家覺得我好像綜藝上面還有兩下子，傻呵呵的。最近真的很多人找我，說你還挺適合，挺能說的，還挺逗，解放天性了。

南方周末：這個效果是你沒有預(yù)想到的？

郎朗：沒有，我從來沒有預(yù)想過我還能上這樣的節(jié)目，這也是發(fā)現(xiàn)了新的潛力。當(dāng)然我覺得我們這次做得不錯，又去做了一些文化類的跨界，真挺成功的。

南方周末：在參加真人秀的時候，有什么底線是你覺得不能去觸碰的嗎？

郎朗：第一天我就碰到了問題，大家選衣服，誰輸了選最難看的衣服。結(jié)果上來給我弄了一個噴血哥的衣服，當(dāng)時我都炸了：“我這還能回音樂廳嗎？”然后沙溢說：“哎呀媽呀，你這汗珠子都這么大了，嚇得?！闭鎳樀脡騿?。后來他們還行，讓我穿的是比較酷的那種。

南方周末：那衣服本來是什么樣？

郎朗：像是一個乞丐服，是一個噴血哥的，噴血的。讓我去穿它，我還發(fā)朋友圈了，說“你看我這身兒怎么樣”。后來大家也是啟發(fā)我，說你放松點，不至于，你太認(rèn)真了。我開始也是在乎輸贏，我以為真的呢，輸了就完蛋了，我不會那歌也得瞎蒙，我有那種勁兒，有點贏天贏地的那種感覺，后來發(fā)現(xiàn)這就是大家玩一玩，效果出來就行了。

南方周末：有自己生活當(dāng)中不太愿意被展示出來的東西嗎？

郎朗：那倒問題不大，我倒不太注意這個東西，我從來也不是那種裝的音樂家。我是擔(dān)心玩太多的話，有點too much，我是怕這個，怕離我的中心太遠(yuǎn)。

南方周末：中心是什么？

郎朗：藝術(shù)。我會有這方面的擔(dān)心，所以你看我從來不唱，從來不跳，我還是會有一些底線的。有些太娛樂的東西，肯定是不能碰，像那種建房子或者連唱帶跳，過于娛樂化的。

我耍耍嘴皮子還行，我實際也是想通過這些東西，把古典音樂稍微宣傳宣傳。我每個節(jié)目都會往里放（古典音樂的元素），都跟導(dǎo)演說，我想彈彈這個彈彈那個，我會說的。

南方周末：導(dǎo)演們會是什么態(tài)度？

郎朗：導(dǎo)演一開始有點害怕，他覺得這種純古典的大家看不明白，但一看我這么說，一看我能讓大家很簡單地理解、很容易地理解，他就愿意讓我放這個東西了。

南方周末：你會去游說？

郎朗：對，我上節(jié)目就想做得更有文化規(guī)模。后來不斷有機會讓我來說藝術(shù)上的事。我開始跟導(dǎo)演說，我說你的猜歌環(huán)節(jié)，猜猜古典的多好。他問我，大哥，誰能聽懂啊，上來就來個舒伯特的《冬之旅》，誰知道你這玩意兒？　我說，你小瞧中國人的素質(zhì)。

后來也加一點古典的東西放上去了，包括跟楊麗萍老師的合作。《明日之子》也是，這次決賽吉娜彈《音樂瞬間》，我彈《哥德堡變奏曲》，全是古典曲子，連流行都沒有了。我覺得挺好，起碼他們給我這個機會，讓我去普及一下。

南方周末：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郎朗：音樂會我已經(jīng)開始彈了一部分了，應(yīng)該回歸了。我的綜藝效果差不多也做完了，都完事了。最近有一檔節(jié)目來找我，11月份的，而且是全季的，我說不行，沒時間了。

南方周末：他們是怎么跟你說的？

郎朗：也是說，發(fā)現(xiàn)您（的綜藝感）很好，我們這也是幫助一些企業(yè)，讓他們好好復(fù)工復(fù)產(chǎn)。我說我先幫助自己復(fù)工復(fù)產(chǎn)吧。然后就拒掉了。我之后也就是上個晚會、秋晚什么的，那是演奏，不是綜藝，就是彈琴。

“我絕不會到了中年，就開始墮落了”

南方周末：你之前說到了三十七八歲以后，自己已經(jīng)進入下一個階段了。

郎朗：對，所以《哥德堡變奏曲》就是獻給我下一個階段的。

南方周末：怎么理解“下一個階段”？

郎朗：我要成為更偉大的藝術(shù)家，就是這個理解。

南方周末：近幾年來，外界有一種論調(diào)——認(rèn)為你現(xiàn)在正處于從神童到成熟、再向元老級音樂家轉(zhuǎn)變的階段。你的老師巴倫勃依姆也說過一句話：“一個神童，要么不再是兒童但依然是神童，要么就不再是神童，仍然是兒童?！蹦阌X得你是哪一種？

郎朗：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完成從神童到成熟鋼琴家的轉(zhuǎn)變了。現(xiàn)在我只是想給自己一個更高的目標(biāo)，所以直接拿《哥德堡變奏曲》上了。一般人不太敢這么干，這個我知道。

我曾經(jīng)說，我把每場音樂會都當(dāng)成最后一場來彈。我跟一般鋼琴家不太一樣，因為我認(rèn)為我走出來這條路太不容易了，所以我要用一切守住這些生路。我對自己是非常嚴(yán)格的，我估計你很少能找到一個鋼琴家，對全局的態(tài)度像我這么當(dāng)回事兒。我看起來像不太當(dāng)回事的人，但我是真的把我自己的事很當(dāng)回事。

南方周末：這個怎么體現(xiàn)？

郎朗：你說為什么全世界最好的音樂會都給我彈？　美國十個交響樂團開幕，我一個人占五個。我今年是費城開幕、波士頓開幕、卡內(nèi)基開幕、洛杉磯開幕……我一個人占五個開幕，這個實際是有點“過分”了。

我為什么能？　我又沒有什么“干爹”，我就是用實力來證明我能，而且我愿意去拼。有些人可能對自己挺好的，你一問（他就）說：“我今天不想彈，我想休息一天?！边€有不能面對自己的，自己水平不行了不承認(rèn)，總是找別人的借口：“他會炒作，他很幸運”。幸運不是白來的，幸運是自己拼出來了。我就是非常清楚知道我要做什么的人。

昨天晚上我和老師通完話，我把后年的曲目全都定下來了，我永遠(yuǎn)會想到下一步是什么，我不會停的。在足球比賽里，有一種無球跑位。拿球的時候很容易知道位置，在沒有球的情況下，你讓你的跑位，站在什么位置，這個是最難的。我每天早上都在想，我下一步怎么干，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其實有時候也很累。但不管誰說我就要往下走。

我從小見過太多流星了，真的是小天才，然后一夜之間沒了。包括和我一起成長的一些音樂家，你會看到，到了某些年齡段他就上不去了，明顯就上不去了，我希望不要看到自己這樣的一種結(jié)局。這次錄《哥德堡變奏曲》就是一個態(tài)度，我絕對不會到了中年，就開始墮落了，我還是要繼續(xù)更好。

南方周末：因為疫情，2020年對全世界的人來說都不是特別順利的一年。這會讓你去思考音樂的意義嗎？

郎朗：今年對古典音樂幾乎是半毀滅性的打擊。全球最大的古典音樂經(jīng)紀(jì)公司——哥倫比亞藝術(shù)經(jīng)紀(jì)公司，90年的輝煌，今年已經(jīng)解體了，這公司不存在了。他們在“二戰(zhàn)”時期都沒有遇到這個問題，竟然沒了，說沒就沒了。所以是非常難的一年，對于藝術(shù)來講，先活下來，然后易地再戰(zhàn)。我希望大家都能挺住，不要因為這件事對藝術(shù)動搖。

南方周末：除了One World演唱會，意大利的“陽臺音樂會”你也參與了？

郎朗：我當(dāng)時正好還在歐洲呢。當(dāng)時中國疫情剛出來的時候，法國全國都在給中國錄（音樂視頻），巴黎交響樂團也參加了。后來意大利疫情開始后，我專門錄了一版鋼琴彈奏的《今夜無人入睡》，結(jié)果很快，全球疫情都出現(xiàn)了。音樂還是很有力量的，能讓人感受到這種團結(jié)，全球性團結(jié)。

這兩天采訪我也說，希望音樂能在這個時候為人類做出更大的貢獻。尤其在世界（上的人）不是越走越近而是越走越遠(yuǎn)的情況下，音樂一定要給人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