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新兒童》到《勞模尋蹤》的追尋

呂明 王垚

[編者按]

天津知識書店出版的圖書《夢游太陽系》是新中國第一部科普型科幻小說，其作者張然70年來一直是科幻史研究的空白點。在研究新中國津門早期出版物過程中，天津通俗美術(shù)史研究和采風團隊（以下簡稱“團隊”）關(guān)注到天津知識書店及其出版的連環(huán)畫和兒童期刊等，特別是被譽為“新中國兒童第一期刊”的《新兒童》（半月刊）。查閱《新兒童》時，團隊注意到作家張然的作品，這也是他的生平簡介首次被發(fā)現(xiàn)。據(jù)此線索，團隊一路尋找查證，最終梳理出張然70年前在新中國科幻創(chuàng)作上的軌跡。

一、新中國科幻的開山之作《夢游太陽系》及其作者

武田雅哉和林久之合著的《中國科學幻想文學史》（『中國科學幻想文學館』，浙江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提到，新中國科幻第一部重要出版物是張然創(chuàng)作的《夢游太陽系》①；葉永烈撰寫的《中國科幻百年回眸》一文中，將《夢游太陽系》視為新中國第一部出版的科幻小說（同時也是首部少兒科普小說）[1]；吳巖在《科幻六講》里，也將這部作品確認為新中國首部科幻小說[2]。

1950年12月，天津知識書店②出版了“新少年讀物”系列叢書③中的《夢游太陽系》一冊。該書采用少兒喜愛的36開本，全書共12章，約35000字（加上后記和附表），一版印刷8000冊。因為題材新穎，適合科普科幻愛好者和少年兒童閱讀，在1951年1月加印了3000冊，總印數(shù)達到11000冊。這部作品分為兩大部分，前9章寫了主人公小靜與同伴柏英夢游太陽系各大行星的故事；后3章寫學校的陳老師為課堂上的同學們解析兩個小同學夢游的科學知識。以文體的性質(zhì)來說，前9章是屬于科幻范疇，而后邊的又可以歸為科普范疇了，這也是將《夢游太陽系》定義為“科普型科幻小說”的重要依據(jù)。

當年，為了完成中國科幻史的撰寫，由葉永烈等業(yè)內(nèi)專家學者，沿著自中國清末最早發(fā)表的科學小說（包括翻譯作品），從各大檔案館、圖書館查閱梳理出百年前的科幻作品和原著者、翻譯者的生平簡歷等，找到了清末滬上最早發(fā)表和出版的原創(chuàng)科學小說《月球殖民地小說》及其作者荒江釣叟等史料，可謂是費盡了心血。很遺憾的是，新中國首部科幻小說的原著者張然，卻始終沒有被找到。張然相關(guān)的生平和創(chuàng)作研究，成為一個長期的遺憾和空白，也是研究新中國早期科幻作家和作品時繞不開的難題。張然究竟是何許人也？當年從事創(chuàng)作時的具體情況又是什么？隨著對《新兒童》的查尋和研究逐漸深入展開，終于從中發(fā)現(xiàn)了作家張然的蛛絲馬跡。

二、全國職工勞模、發(fā)明家兼作家張然

找到張然的過程，還要從一份老期刊說起。這份刊物，是由天津知識書店新兒童社編輯出版的《新兒童》④。翻開這套早已泛黃的兒童期刊，一種久違的時代感和親切感撲面而來?？镌O(shè)有新中國建設(shè)小故事、兒童歌曲、智力游戲、連環(huán)畫、科普童話、小朋友畫頁等欄目，為兒童的閱讀學習準備了最好的營養(yǎng)套餐。特別是在新中國成立后，《新兒童》的內(nèi)容更加豐富多彩。在1949年11月20日的第16期和12月5日的第17期上，有一篇名為《白色的孫猴子》的科普童話連載，作者竟是張然。這篇童話主要是介紹地球的天體現(xiàn)象小常識，比如在第17期上連載時的小標題分別是“云和霧”“雨和雪”等。隨后，團隊又在1950年2月1日和2月16日的第20期、第21期上，發(fā)現(xiàn)了一篇張然的連載科普小說《到冷國去》，小標題分別是“絕對溫度”“氫的河流”“最頑固的氣體”“頑固氣體向人類投降”等，寫得深入淺出，讀來妙趣橫生。既然《新兒童》刊物與新中國第一部科幻小說《夢游太陽系》同為天津知識書店所出版，兩位名為張然的作者會是同一個人嗎？

1950年10月16日第37期的《新兒童》，給團隊帶來了更大的驚喜。在這一期的卷首篇，刊登了《新兒童》“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一周年首都盛大游行活動”特約作者、科普作家張然為期刊小讀者撰寫的特稿——《我看到了新中國的新兒童》。在這篇特稿的后面，刊發(fā)了“編者按”，全文如下：

“本文作者張然同志，是這一次出席全國工農(nóng)兵勞動模范代表會議的代表之一，他是張家口電信局的技術(shù)工人，今年才二十二歲。他曾經(jīng)創(chuàng)造了新尋線器回路，改裝了選擇器，對人民事業(yè)有了新的貢獻。過去，他曾在《新兒童》上為小朋友們寫過許多關(guān)于自然科學的文章，希望小朋友們熱愛科學，長大了好為祖國服務(wù)。這一篇文章，是他在北京開會時特地為小朋友們寫的?！盵3]

這僅僅165字的“編者按”，讓我們在時隔近70年后，終于對這位新中國科普科幻史上著名的前輩作家張然有了較為詳細的了解?！熬幷甙础睘槲覀儙砹艘韵聨讉€信息：張然不僅是22歲的全國勞模、張家口電信局技工、青年發(fā)明家，同時又是一位擅長寫作科普、科幻和少兒題材作品的作者，是長期為天津《新兒童》撰寫科普文章的重要作者之一。

三、核實、求證張然身份

以往，科幻研究者對于這位前輩的追尋似乎走進了一個誤區(qū)：這樣一位在新中國科普科幻史上占有重要位置的作家，一定是個不同凡響的人物，且十有八九應該來自京津滬這樣相對發(fā)達的大城市。然而實際上，張然并非專業(yè)作家，而是張家口市電信局的一名普通工人，全國勞動模范。初步了解作家的情況后，團隊成員就以張家口勞動模范這條線索，嘗試著走近這位科普科幻創(chuàng)作前輩，去了解更多、更詳細的情況。

團隊成員在網(wǎng)上查詢到一條重要的信息：《河北首家！張家口市工運史館開館》[4]詳細地介紹了這家新開放的紀念館。其中，工運史館大廳正前方是馬萬水、李枝謙、馬應誠、于成文、張然、李永年、李淑梅等7位張家口早期勞模的雕塑群像。張然身為新中國電信工人的優(yōu)秀代表、改革能手、勞動模范，早已被寫入新中國的勞模歷史中。但是，或許因為張然從事科普科幻寫作時間短暫，或許因為這位張家口勞模自身十分低調(diào)，新中國科普科幻研究領(lǐng)域中有關(guān)張然的情況，始終是一個空白。而張家口工運史館的網(wǎng)絡(luò)報道讓我們看到了郵電系統(tǒng)勞模張然的照片，看到了勞模群像里肩扛電話線的張然。

張然在全國勞模行列中也聲名赫赫。翻開厚重的《中國職工勞模大辭典》（中國工人出版社1995年版），在歷年河北?。ó斈觌`屬于察哈爾）全國勞模中，張然也位列其中。勞模張然是新中國早期勞動模范的優(yōu)秀代表。身為工人勞模，張然不僅涉足少兒科普寫作，還完成了新中國第一部科幻小說的出版，這是足夠傳奇的事情。

數(shù)年前，團隊成員拜訪耄耋之年的天津知識書店創(chuàng)辦人楊大辛，向楊老詢問過有關(guān)知識書店、“新少年讀物”、張然與《夢游太陽系》等出版往事。據(jù)楊老回憶，天津解放伊始，知識書店成為天津重要的出版陣地。創(chuàng)辦了《新兒童》《生活文藝》《新津畫報》等期刊，組織天津和外埠作家，如孫犁、碧野、曾秀蒼、梅志、勞榮等，出版了一批優(yōu)秀的少兒童話、翻譯作品和科普作品，逐步形成了以少兒讀物為重點和特色選題的模式。知識書店有多種適合不同年齡段和知識層次的期刊，形成了短篇在期刊發(fā)表，中、長篇結(jié)集出版的模式。像張然的《夢游太陽系》就被列入知識書店“新少年讀物”系列叢書的出版計劃。張然此前投稿的多部科普童話和科普小說，發(fā)表在《新兒童》上，使得他迅速成為少年兒童熟悉和喜愛的科普童話作者。1950年夏，他將完成的新作《夢游太陽系》寄給知識書店。當時張然即將作為勞模代表出席全國勞模大會和國慶觀禮，所以編輯叮囑他以《新兒童》特約作者身份，完成《我看到了新中國的新兒童》的北京特稿，讓《新兒童》的小讀者能夠第一時間感受到大會和觀禮的盛況。這也是除主流媒體的稿件外，少有的由業(yè)余科普作家寫給期刊小讀者的特稿。

對于早年的出版往事、《夢游太陽系》具體的細節(jié)和有關(guān)張然的印象，楊老了解得并不多。但是，知識書店以少年兒童讀物為出版重點方向，這一點就已在第一屆全國出版工作會議上，受到了黨和政府的特別肯定和表揚，是楊老至今引以為傲的記憶。在新世紀，楊老主持編纂《天津通志·出版志》時，包括《新兒童》是新中國第一種兒童期刊，張然著的《夢游太陽系》是新中國第一部科普型科幻出版物等出版成就，都已經(jīng)成為業(yè)內(nèi)共識。當團隊向95歲的楊大辛介紹尋找張然的過程時，老人也連連稱奇，感慨萬千。能夠為新中國少兒、科幻圖書和期刊的出版，做出一點點成績和貢獻，身為知識書店的帶頭人，楊老在接受團隊的采訪時自豪地說：“知識書店，能夠引領(lǐng)和帶動新中國少兒圖書、科普科幻的起步和發(fā)展，這是天津出版界的光榮，更是許多像張然這樣的作者，通過默默無聞的努力付出所換來的。張然不僅是新中國勞模的優(yōu)秀代表，更是新中國科普作家，特別是工人業(yè)余作者的杰出代表。”

四、《勞模尋蹤》對張然的全面介紹

通過努力尋找，張然的情況越來越清晰。團隊成員又找到了一部名叫《勞模尋蹤》⑤的圖書，其中署名“馮心”的作者以長達6頁的篇幅，以《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為標題，詳實地介紹了勞模張然。這也是我們第一次真正得以了解工人勞模、業(yè)余科普作家張然的人生軌跡。以下節(jié)選部分人物簡介：

張然同志生于1928年。祖籍河北省滄縣，1945年滄縣師范附中畢業(yè)，考入北京平民中學，后又考入國立高工電機科，同年又考入偽交通部電信人員訓練所。1947年畢業(yè)后派往唐山電信局工作。1948年調(diào)到張家口電信局自動室工作，歷任張家口市郵電局機務(wù)員、副股長、市機主任、科研所長、技術(shù)業(yè)務(wù)科長。1950年4月加入中國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同年7月又光榮地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0月光榮出席了全國工農(nóng)兵勞模代表大會，受到毛主席和老一輩革命家接見。從1950年到1955年連續(xù)6年被評為省、市勞動模范，多次出席察哈爾省、河北省勞模代表大會。1957年任張家口郵電局副局長。1984年調(diào)入秦皇島市郵電局任副局長、基建處副主任、總工程師，并任多年黨委委員。1988年離休，2005年4月28日，因病逝世，享年77歲。[5]241

原文用五個具體的部分介紹張然同志的先進事跡，其中與科幻創(chuàng)作有關(guān)的第四部分，小標題是“他寫的《夢游太陽系》小說，是建國后第一部出版發(fā)行的科幻小說”[5]244。由此證明我們尋找的科普科幻作家，與勞模張然無疑是同一人。

這部分的前一段寫道：“張然同志不僅是工作中的勞動模范和革新能手，而且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也頗有建樹。他在1950年7月⑥出版了科普小說《夢游太陽系》，這是新中國成立后出版的第一部科幻小說著作……張然同志從小就喜歡天文地理科學知識，喜歡探索身邊事物的科學道理。為了給讀這本書的小朋友們增加科學知識，他在業(yè)余時間閱讀了大量的科普圖書，學習寫作。除了出版了《夢游太陽系》之外，張然還寫了《開天辟地的故事》《石墨的故事》《會變化的孫猴子》等發(fā)表在《中國青年》《兒童時代》⑦等刊物。他立志將來做一名科普工作者，后來因為工作的需要，毅然放棄了自己的愛好，全身心投入到郵電通訊工作中?！?[5]244

至此，團隊終于比較圓滿地完成了對張然的尋找。

五、結(jié)語

張然是飛速劃過新中國早期科普創(chuàng)作夜空的一顆閃亮的星。

張然的少兒科普科幻創(chuàng)作，時間非常短暫，影響也僅限于新中國北方部分地區(qū)。這些作品大多是有關(guān)天文地理、氣象生物、物理化學等自然科學知識的科普作品，也有一些含科幻元素的故事等。新中國成立初期，我們的科普事業(yè)才剛剛起步，張然同志無疑是這一時期中此類創(chuàng)作的先行實踐者之一。難能可貴的是，與大多數(shù)專職或至少有科研背景的科普科幻作家不同，身為張家口電信勞模、發(fā)明能手，始終工作在生產(chǎn)第一線的張然，為了社會主義郵電事業(yè)忍痛放棄了繼續(xù)寫作的機會！他的數(shù)十篇、幾十萬字的科普科幻作品，幾乎都是利用他早期短暫而又有限的業(yè)余時間完成的。

或許張然不知道，自己的這篇業(yè)余創(chuàng)作竟然成為新中國第一部科幻作品，開創(chuàng)了一個文學領(lǐng)域創(chuàng)作的先河。而后張然因為投身于祖國的電信事業(yè)不再從事創(chuàng)作，使得我們在書寫中國科幻歷史時，始終沒有能夠找到這位曾經(jīng)的作者。這是中國科幻文學史的一個重大遺憾。今天，團隊通過查閱天津知識書店的《新兒童》期刊，經(jīng)過對新中國早期張家口工人勞模張然的尋訪中，比較完整地還原了作為科普型科幻作家的他，也讓我們終于可以為這位科普作家“樹碑立傳”了。

張然在天津重新“出土”，可喜可賀！□ 作者簡介

呂明，自由職業(yè)者，多家刊物專欄作者，天津市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會員，天津文博協(xié)會會員。致力于挖掘整理通俗美術(shù)史料，特別是連環(huán)畫的收藏與研究。完成了天津私營中聯(lián)書店、天津知識書店、天津連環(huán)畫等史話編寫，為《知識就是力量》《今晚報》等撰寫專題連載。

王垚，自由職業(yè)者，連環(huán)畫收藏者，研究挖掘天津早期連環(huán)畫、連環(huán)畫家及連環(huán)畫出版書店等史料。

參考文獻

[1]葉永烈.1904，中國科幻小說閃光的起點[J].世界科幻博覽，2005（01）：4-6.

[2]吳巖.科幻六講[M].北京：接力出版社，2013：10.

[3]《我看到了新中國的新兒童》編者按[J].新兒童，1950（37）：1.

[4]河北首家！張家口市工運史館開館[EB/OL].（2018-04-26）[2020-06-23]. http：//hebei.hebnews.cn/2018-04/26/ content_6861943.htm.

[5]馮心. 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M]//勞模尋蹤. 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