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宇 陳達飛
中央政治局會議提出“加快形成以國內大循環(huán)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huán)相互促進的新發(fā)展格局”,引發(fā)廣泛關注和討論。中國轉向以內循環(huán)為主體的新發(fā)展格局,不僅符合自身經濟的演化規(guī)律,也有助于緩解全球失衡狀態(tài)。
新中國建立以來,根據內外經濟的聯系,經濟發(fā)展格局可被劃分為三個階段,即1949至1978年的內循環(huán),1978至2008年雙循環(huán)1.0,以及2008年開啟的雙循環(huán)2.0。
1949至1978年只有內循環(huán),這是兩極世界格局中的自力更生體系。外部環(huán)境上,1950年12月,美國宣布對中國實行全面禁運,不久又宣布禁止一切在美注冊的船只駛入中國大陸港口。在美國的拉攏和壓力下,到1953年春,對中國實行禁運的國家達到數十個。此外,美國還對上海、青島、天津等沿海港口和島嶼進行封鎖,阻撓所有國家的商船進入新中國的港口(廖心文,2008)。內循環(huán)的結構下,上世紀50年代初期,中國的消費率高達80%,投資率低于20%。
1978年是改革開放的起點,中國開始建立外循環(huán)機制,直至2008年再次調整,這個階段可被稱為雙循環(huán)1.0。這是一個以投資為導向的內循環(huán)和以出口為導向的外循環(huán)相互促進的發(fā)展格局,其中,內循環(huán)逐步確立了以公有制為主體、公有制經濟和私有制經濟共同發(fā)展的基本經濟制度和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中央統(tǒng)籌和分權競爭相結合形成的“縣域競爭”模式被認為是本階段內循環(huán)的一個特點。外循環(huán)逐步確立“世界工廠”地位,但是仍處于全球價值鏈的中下游,附加值較低。
2008年美國次貸危機可被視為中國啟動雙循環(huán)2.0格局的起點。2008年開始,勞動力市場和外部環(huán)境都出現了轉折,1.0格局中各方面的失衡在應對危機、防止經濟硬著陸的逆周期政策中達到了頂點。歷史的蹊蹺之處在于,2008年以來中國面臨的環(huán)境乃至結構目標(以消費為主)與建國初期有一定相似之處。
但雙循環(huán)2.0格局不是退回到自力更生狀態(tài)。內循環(huán)不可能脫離外循環(huán)而存在,兩者是統(tǒng)一的,面對美國的封鎖和脫鉤,唯獨反其道而行之,對內深化改革,矯正體制機制性扭曲,對外擴大開放,充分利用國內外兩個市場,才能突圍。
投資、儲蓄和消費的關系是考察雙循環(huán)格局的一個切入點。問題在于,中國的儲蓄率為什么這么高,消費為什么如此低迷?
1978年至2000年,中國最終消費率水平處于水平波動狀態(tài),在48.5%至63.9%之間。與之相對應,儲蓄率和投資率呈水平波動態(tài)勢,與此同時,經常賬戶也并未出現連續(xù)的順差或逆差。所以,2000年以前并未出現消費需求不足和滑坡的現象(圖1)。
2001年中國加入WTO之后,消費開始劇烈滑坡,投資增速和經常賬戶盈余同步擴大。至2008年開始反彈,至2019年底,消費率已經上升到55.4%,低于2000年前的水平,投資率為43%,儲蓄率下降為44.6%,仍然高于2000年前的水平。
高儲蓄率被認為是“亞洲模式”的一個共同點。但與其他亞洲國家相比,中國與新加坡的儲蓄率偏高,峰值都超過了50%,而韓國的峰值為41%(1988年),中國臺灣為40%(1986年),日本為34%(1991年)。文化因素無法解釋儒家文明圈各國的差異,在中國,事實上是一系列壓抑消費的政策導致了高于同一文化圈成員國的儲蓄率。
中國雙循環(huán)1.0格局中,壓抑消費的制度安排可以列一個很長的清單,包括農產品統(tǒng)購統(tǒng)銷、戶籍制度、貿易干預、金融抑制、人民幣匯率低估等等。農產品統(tǒng)購統(tǒng)銷以及以戶籍制度為代表的一系列相關阻礙勞動力自由流動的政策法規(guī),壓抑了勞動者報酬;金融抑制通過低存款利率的方式壓抑了居民資本利得,加大了貧富差距,所有這些對勞動者或居民的收入影響,最終結果就是壓抑了居民消費。此外,鼓勵出口、抑制進口的貿易干預,本質上是加征消費稅,人民幣匯率長期低估,是對出口補貼,對進口征稅,也是加征消費稅,結果均導向了壓抑消費。這些安排相當于強制居民儲蓄,增加可貸資金,從而降低投資成本,實際上是消費在補貼制造、勞動在補貼資本。
影響中國經濟發(fā)展的幾個重要約束條件在2008年前后均出現了結構性轉變。
第一,供給側而言,人口紅利漸行漸遠。
根據勞動力市場結構的轉變,可將經濟劃分為三個階段,人口因素是三階段的劃分依據。
第一個階段是快速城市化(疊加工業(yè)化)階段。這是一個典型的二元經濟發(fā)展階段,劉易斯拐點尚未出現,勞動力供給接近無窮彈性。該階段,勞動力市場是一個典型的買方市場,資本所有者獲得絕大部分剩余價值,工資增長慢于GDP增長。由于資本所有者的邊際消費傾向較低,收入更多地用于儲蓄和投資,所以,這個階段的一個特征就是資本有機構成的提高?資本深化。對于一個資本短缺的經濟體,資本深化是推動經濟增長的重要供給側力量。與之相對應,由于工資報酬較低且貧富差距不斷拉大,消費占GDP的比重不斷下行。與此同時,在資本積累和農村勞動力向城市轉移的過程中,城市化和工業(yè)化快速推進。
一旦越過劉易斯拐點,經濟就進入第二階段,即成熟經濟。農村勞動力由過剩轉為短缺,勞動力市場開始出現供不應求的狀況,工資漲幅或將超過GDP增幅,非熟練勞動力的漲幅更大,不利于勞動所有者的分配方式得到扭轉,貧富差距收窄,或不再進一步擴大。隨著居民收入的增加,勞動報酬和消費占GDP的份額也會隨之上漲。整體產能出現過剩,但勞動替代性、消費導向性和推動產業(yè)升級的投資繼續(xù)擴張。貿易結構與第一階段顯著不同,出口產品復雜度和全球價值鏈的位置逐步提升。城市化和工業(yè)化仍在推進,但速度明顯放緩。經濟增速下臺階,從高速轉為中高速。
第三階段為被追趕階段。劉易斯拐點疊加老齡化,勞動力短缺狀況更加嚴峻,但是,工資上升遇到瓶頸,因為勞動密集型產業(yè)要么會選擇外遷,要么會選擇用資本替代勞動。隨著城市化和工業(yè)化的完成,可投資的機會變得稀缺,資本回報率不斷下降。該階段,供給側而非需求側是經濟增長的主要約束,并且,只能靠新科技革命才能扭轉經濟增長停滯的狀況。
中國勞動力市場的兩大結構拐點都已經出現。中國社科院副院長蔡昉認為,中國的劉易斯拐點在2004年已經出現。另一拐點是人口老齡化,2010年,勞動力人口占比的峰值和撫養(yǎng)比的底部都已經出現,工資指數開始上漲,說明中國已經進入第二階段。相比其他亞洲經濟體,人口因素對中國經濟的挑戰(zhàn)更大。日本和韓國從出現劉易斯拐點到出現老齡化拐點都有一定的時間間隔,但中國幾乎是同時出現的。這也就是日本在60年代出現劉易斯拐點后仍能保持20-30年中速(或中高速)增長的原因。正因為如此,中國的黃金增長窗口期會明顯收縮。
人口結構的轉變不僅改變了勞動與資本要素的分配格局,還限制了資本深化對經濟增長的邊際貢獻。將總產出從供給側分解為:資本深化、人均勞動力投入、人力資本積累和全要素生產率(TFP),那么,人力資本積累和TFP是僅存的兩個選項。在供給側,轉向TFP和人力資本的提升是唯一正確的道路,也幾乎是唯一可選的道路。
第二,在需求側,凈出口和投資趨勢性下行。
我們一直認為,英國脫歐和特朗普上臺都不是全球化逆轉的標志,只是加速了逆全球化的進程,同時刻上了政治和大國博弈的烙印。實際上,2008年美國次貸危機之后,以貿易和資本流動規(guī)模代表的全球化進程已經逆轉。上世紀70、80年代以來的全球化是建立在失衡和不均基礎上的,以日本、亞洲四小龍和中國為代表的亞洲經濟體和德國等都是盈余方,美國和歐洲邊緣國家是赤字方,前者同時也是債權國,后者是債務國,任何債務型增長都有邊界,即使是美國也不例外。如果說2008年次貸危機是全球失衡的結果,那么歐債危機就是區(qū)域失衡的結果,目前二者仍處在再平衡的過程中。2008年開始,全球失衡的狀況就已經在調整,美國經常賬戶逆差和凈資本流入規(guī)模都在縮小,中國“雙順差”時代也早在2012年就結束了,經常賬戶順差(占GDP的比值)已經從2008年的約10%降至2019年底的0.36%。
中美關系轉向的長期性已成共識,由此而引發(fā)的不確定性和產業(yè)鏈的斷層將導致產業(yè)鏈重構,新冠肺炎疫情又加速了這個過程。中美貿易、金融、人員和信息往來已經體現了“脫鉤”的態(tài)勢。美國銀行全球研究的一份報告表明,產業(yè)鏈正在遷出中國,北美地區(qū)所有全球性的行業(yè)中,有一半行業(yè)中的企業(yè)正在建立回流試行方案。新冠疫情使得全球性行業(yè)中80%的公司遭遇了供應鏈中斷危機,企業(yè)的管理者們正在重新審視他們的供應鏈。報告預計,未來將出現一種“中國+”的結構?“在中國為中國”,以及“利益相關者資本主義”?!笆澜绻S”將會分散在世界各地,以更加貼近消費市場。
按照美國的數據,2019年,美國對中國的貿易赤字占比高達60%,相比2018年已經下降了12個百分點,這個缺口必須得到彌補,才能避免逆差。在華外國公司的出口大約相當于中國GDP的7%,產業(yè)鏈的外遷,影響的不僅是出口,還有工作崗位的流逝,類似的故事在美國也發(fā)生過。
投資需求方面,中國當然還有投資需求的潛力和需要,如深度城市化和新基建,但無可否認的是,與改革開放初期相比,或者與2008年金融危機之前相比,空間都小了許多。中國非金融企業(yè)杠桿率位于世界前列,債務已經成為投資的緊約束,而且,傳統(tǒng)制造業(yè)已經出現產能過剩,房地產投資和基建投資需求的峰值也已經分別在2013年和2016年出現(劉世錦,2020)。深度城市化和新基建都不足以彌補缺口。
投資需求的下降既符合中國經濟的現實,也是經濟發(fā)展的一般性規(guī)律。在不爆發(fā)毀滅性戰(zhàn)爭的前提下,任何經濟體大概率只會經歷一次工業(yè)化歷程,也只會經歷一次與工業(yè)化配套的投資熱潮。中國的改革開放40年,濃縮了人類自工業(yè)革命以來200多年、三次工業(yè)革命的成果,這是驅動中國高增長的最真實的故事。至少工業(yè)革命以來的經驗顯示,任何國家有且僅有一次維持超長時間、超高增長的機會,也只有超高速的增長能夠維持超高速的投資。
即使正在發(fā)生的工業(yè)革命4.0會催生新的投資機會,但能否超過工業(yè)革命2.0的影響范圍,還是未知數,但至少工業(yè)革命3.0?信息與通信技術革命的影響力遠弱于工業(yè)革命2.0,即使在美國,也僅僅在1996-2004年出現了生產率增速的顯著提升,年均增速大致與第一次相當,但顯著弱于第二次。
除了債務約束,投資驅動型增長模式還有另一個約束?國際收支平衡。任何一個約束的收緊,都會限制該模式的可持續(xù)性。顯然,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這兩個約束條件都在收緊。債務方面,除了宏觀杠桿偏高之外,杠桿結構的不平衡隱憂更大。國際收支方面,中國能夠保持貿易盈余的前提條件是其他國家有能力、有意愿吸收中國的出口商品,顯然,無論是能力,還是意愿,如今都有消退。當然,增強國家金融能力,推動人民幣國際化可以釋放一定的空間,但這都非一朝一日之功,至少目前還沒有打開這個空間。
海外需求的趨勢下行造成的產能、市場和就業(yè)流失也必須彌補,在需求側,需要充分釋放內需潛能。
雙循環(huán)格局2.0新發(fā)展格局的內涵就是:供給側從要素數量的投入轉變?yōu)槿厣a率和人力資本的提升;需求側以提振最終消費為主體,同時降低對進口中間品和外部市場的依賴,優(yōu)化貿易結構以增加附加值,推動城市群建設以形成規(guī)模報酬,提升投資效率。實現雙循環(huán)格局的轉換,取決于將各項改革政策落到實處,打贏卡脖子技術攻堅戰(zhàn),但最根本的仍是扭轉雙循環(huán)1.0版本中對包括勞動力市場、消費市場、資本市場的各類扭曲,建立高質量、公平、有序、正義和良序競爭性的市場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