貫通天道與人道

溫珍金

摘 要：誠是周敦頤《通書》中的核心觀念。從天道層面講，誠是天道本質(zhì)、圣人本有。從人道層面講，誠是五常之本、百行之源。天道之賦予人而成為人道之德性。周子認(rèn)為，只要一日而決，果敢決斷于外，堅守深藏于內(nèi)，就能貫通天道與人道。周敦頤通過對“誠”這一觀念分天道與人道進(jìn)行闡發(fā)和論證，貫通了天道和人道，使天道落實到了人道的心性本體之上，同時也使人道有了天道這一本體論的依歸。周子以誠為中心建立了他的形而上學(xué)哲學(xué)體系，為儒學(xué)在宋明時期的重新崛起奠定了基礎(chǔ)。

關(guān)鍵詞：通書;誠;天道;人道

中圖分類號：B0 ? 文獻(xiàn)標(biāo)志碼：A ? 文章編號：1002-2589（2020）03-0049-03

韓愈在《原道》中有云：“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弊悦陷V死后，孔孟不傳之正統(tǒng)在整個漢唐時期就中斷了。直到北宋程顥、程頤兩夫子才接續(xù)了這一道統(tǒng)。然而二程受學(xué)于周敦頤，這樣的淵源是顯而易見的。周子之所以能發(fā)出仲尼顏回之樂的不傳奧秘，啟發(fā)其宗旨而有所收獲，是不可求而得也，是難得聽聞的。周敦頤所著的書大多散失了，只此《通書》一篇，原來叫《易通》，與《太極圖說》一起，由程氏流傳于世。《太極圖說》和《通書》的宗旨是一樣的，互相依存，都是推導(dǎo)一理、二氣、五行不同之處與渾然一體的關(guān)系，樹立和簡要表述道的精微之處，決斷道義、文辭、利祿之間的區(qū)別和取舍，以改變?nèi)缭~章、偈誦等俗學(xué)的鄙陋。至于《通書》的入德之方與經(jīng)世之具，又都親切簡要，不做空言。縱觀《通書》的總的綱領(lǐng)和大的效用，又非秦漢以來的儒生能比的。其條理的縝密、意味的深遠(yuǎn)不是當(dāng)今的讀書人一眼就能看通透的。所以在二程去世后，能夠傳承《太極圖說》和《通書》的人就非常少了。那些所謂的傳承的人，認(rèn)為《通書》不過是用意高遠(yuǎn)而已，只有朱熹為《通書》所做的注釋能創(chuàng)通其大義。

本文僅就周敦頤的《通書》和朱熹所做的注解對其中的誠觀念作一討論。宋明理學(xué)的興盛，開山鼻祖周敦頤功不可沒，其承源啟流，打破了道統(tǒng)千年不傳的幽暗?！爸茏又畬W(xué)，以誠為本。從寂然不動處，握誠智本，故曰：主靜立人極。本立而道生，千變?nèi)f化，皆從此出?；獌椿诹咧?，而反覆其不善之動，是主靜真得力處。千載不傳之秘固在是矣。”黃宗羲將周敦頤的學(xué)問概括為“以誠為本”，誠是周子哲學(xué)體系的核心，貫通天道與人道。本文以周敦頤的誠觀念為中心，分天道、人道兩個層面進(jìn)行探討，輔以朱熹的注解，同時對宋以前儒家誠觀念的發(fā)展做一梳理，以期領(lǐng)會其精微意蘊(yùn)。

一、宋以前誠觀念的發(fā)展

儒家哲學(xué)是關(guān)于人自身的學(xué)問，是個人內(nèi)在生命修養(yǎng)的實踐哲學(xué)。儒家哲學(xué)的世界觀是以對天的理解以及天人關(guān)系問題為出發(fā)點(diǎn)，作為其建立世界觀的主要脈絡(luò)。而人的存在意義與價值，更可因其自身的努力與創(chuàng)造，得與天地的存在意義同其偉大。人道來源于天道，人道又能“贊天地之化育”。“誠者，物之始終，不誠無物?！弊鳛楸倔w意義的誠，貫徹天地人，人才能成其為人，物才能成其為物。誠觀念在中國古代產(chǎn)生較早，影響深遠(yuǎn)。宋以前儒家誠觀念的發(fā)展，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得到說明。

第一，誠的字面意義?！墩f文解字》云：“誠，信也。從言，成聲?！闭\的本義為信實，誠信無欺，真實無妄。誠為形聲字，以言為形旁，表其意;以成為聲旁，表其音。誠字最早見于《尚書·太甲》：“鬼神無常享，享于克誠?！边@里的“誠”應(yīng)為虔誠的意思，即是做到對鬼神虔誠篤信。對鬼神的虔誠心理，主要源于原始宗教崇拜，那時的百姓相信鬼神的存在，并相信只要對鬼神虔誠，鬼神會在冥冥之中保佑他們。隨著社會歷史條件的發(fā)展，誠觀念由原始宗教崇拜轉(zhuǎn)變?yōu)樯鐣穗H關(guān)系的誠德觀念。如“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矣，誠哉是言也?！保ā墩撜Z·子路》），“君子進(jìn)德修業(yè)。忠信，所以進(jìn)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保ā兑讉鳌の难浴非湃按酥^誠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獨(dú)也?！保ā洞髮W(xué)》）都是對誠德意蘊(yùn)上的闡發(fā)。

第二，誠的對象性意義。誠的對象性意義包括誠意、誠心、誠身三個方面?！洞髮W(xué)》有云：“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在這里誠的對象就是意，即意不自欺，這是工夫論上的不自欺。《大學(xué)》又云：“心誠求之，雖不中不遠(yuǎn)矣?！边@里誠的對象是心，心誠即是正其心?！吨杏埂酚性疲骸霸谙挛徊猾@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獲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獲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順乎親，不信乎朋友矣。順乎親有道：反諸身不誠，不順乎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边@里誠的對象是身，誠身確立了儒家非常有特色的觀念。以上三個對象賦予了誠意義的方向和價值的方向。

第三，誠的哲學(xué)意義。《中庸》曰：“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睆奶斓缹用嬷v，誠是最高本體，誠是“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不誠則無物。從人道層面講，效法誠，便是合乎天道，“擇善而固執(zhí)之者也”便是誠之。關(guān)于如何貫通天道與人道，《孟子》一書中有兩處涉及。一是“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保ā睹献印るx婁上》）這里提到合乎天道的方法便是思，思是對想進(jìn)行更為深入的思考。二是“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孟子·盡心上》）這里說合乎誠的方法是反身，是對自我的反躬自省，追問自己是否具備誠的價值和德性。

二、從《通書》中天道層面論誠

《通書·誠上第一》主要講誠作為實理，是本于天而賦予人的，是性命的根源。此篇主要從天道、形而上的層面來闡述。周子以誠為天道的本質(zhì)、圣人本有的德性，為儒家的本體論確立了一個天道的哲學(xué)基礎(chǔ)，一方面把天看作是陰陽相推而化成天下。另一方面又把天道看作是人存在的本質(zhì)和內(nèi)在依據(jù)。周子在《通書·誠上第一》第一章說道：“誠者，圣人之本?！边@是說誠是圣人本有的。在朱熹的注釋中，對誠的解釋是至實無妄。誠是天所賦、物所受之正理，天所受是順說，物所受是反說，正理即命。這是人人都具有的，這個“有”不是外在附屬的有，而是內(nèi)在的有。但是普通人被氣稟拘滯、物欲蒙蔽、習(xí)俗誘惑，而不能全此實理。圣人之所以為圣人，沒有其他特別的，就在于能全此實理?！锻〞分饕撜\，《太極圖說》主要講太極，《通書》與《太極圖說》相表里，誠即是太極。

《通書·誠上第一》第二章和第三章說道：“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誠之源也?！薄扒雷兓?，各正性命，誠斯立焉。”這里主要講誠的發(fā)源和確立?！按笤涨?，萬物資始”這是《周易》中《彖》對“乾卦”的卦辭“元亨利貞”中的“元”進(jìn)行的解釋?！啊跺琛吩唬捍笤涨?！萬物資始，乃統(tǒng)天?！敝芏仡U在“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之后加一句“誠之源也。”這叫下轉(zhuǎn)語，是注經(jīng)的一種辦法。源是發(fā)動的意思。“大哉乾元，萬物資始”是引《易傳》以明誠之旨。乾在《周易》中是純陽卦，其義為剛健，是天德的別名、天的實質(zhì)。乾道之元，是萬物所以資取以為初始，是實理流出以賦予人之本有，誠由此而得以發(fā)動。就像水之有源，也就是太極圖的陽動?！扒雷兓髡悦边@是《周易》中《彖》對“乾卦”的卦辭“元亨利貞”中的“利貞”進(jìn)行的解釋。“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貞?！闭\由此而得以確立。天所賦的叫作命，物所受的叫作性。乾道變化，萬物都受其所賦之正理。實理是萬物的主干和根本。這就是太極圖的陰靜。太極本體由此而確立。

周子對前三章的總結(jié)說道：“純粹至善者也?！闭\是純粹至善的。這并不是對誠的贊美，而是實指。純，就是不雜。粹，就是無瑕疵。這是說天所賦、物所受的都是實理之本然，沒有不善的雜染。天地間總的來說就是實理的運(yùn)行，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善雜于其間。

所以說“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一陰一陽之謂道”是說陰陽交替的變化為道。能承繼道的叫作善，人稟受天道成就它的叫作性。陰陽，屬于氣，是形而下的。之所以能陰陽交替變化的，是理，是形而上。道就是理。承繼它的，是氣之將出而未出，還沒有成形的狀態(tài)。善是理之方行，而未有所確立之名，即是性善，即是太極動而生陽，這也就是誠的發(fā)動。誠是物之已成，理已在物中已經(jīng)確立，即是靜而生陰，這也就是誠的確立。

“元、亨，誠之通;利、貞，誠之復(fù)?！薄按笤铡兑住芬?，性命之源乎！”元亨利貞，語出《易經(jīng)》乾卦的卦辭，原文“乾，元亨利貞?！贝砬缘乃姆N基本性質(zhì)?！霸睘榇?、為始（開始）;“亨”為亨通（開通）;“利”為有利、利遂（長成）;“貞”為正（終結(jié)）。這是乾之四德。元亨，誠之通。這個“通”是由里向外發(fā)出，誠方出而賦于物，善由是而承繼。利貞，誠之復(fù)。這個“復(fù)”是由外向里的反向運(yùn)動，回返有所止，萬物各得而性藏于己。這個反復(fù)運(yùn)動便是誠斯立，誠之者性，性由此而成就。大哉《易》也，是對《易》的贊嘆之辭?！兑住肥切悦母?、來源。易的本義就是交替變化。六十四卦，二百五十六爻由此而確立。天地之間的陰陽交錯、實理流行，天所賦物所受于其中，說的也就是“易”的交替變化，這個“易”是天地自然之易。圣人為性命所出之源作《周易》，仰觀天文，俯察地理之間的規(guī)律，由此而確立卦和爻，后經(jīng)孔子作傳，發(fā)揮其宗旨，性命之學(xué)的微妙之處由此而彰顯。周敦頤的《通書》以此誠為根本，其旨意又更加深遠(yuǎn)。

三、從《通書》中人道層面論誠

《通書·誠下第二》則從人道層面論誠。講圣人能夠全備誠這個實理，為五常百行的根本。周子從天道、形而上落實到人道、形而下的層面來論述。

此篇開篇便說：“圣，誠而已矣?！笔ト酥苑Q之為圣人，就是能夠完全彰顯這個誠。誠，也就是太極。誠是五常的根本、百行的發(fā)源。五常，仁義禮智信，分別對應(yīng)五行中的木金火水土，是五行的本性。百行，也就是孝悌忠信這一類行為，是萬物萬事所遵循的準(zhǔn)則。人如果能夠全此實理，那么在人身上彰顯的五常就不會有所虧損，孝悌忠信這類百行就能夠得到修養(yǎng)與修齊。所以五常百行的根本和根源，就是一誠而已。

誠是“靜無而動有，至正而明達(dá)也?！薄短珮O圖說》里說“靜而生陰”，正處于靜而陰的狀態(tài)時，誠固然不是沒有，因其并沒有顯現(xiàn)出來所以稱之為“無”?！短珮O圖說》里說“動而生陽”，在它發(fā)動之后的狀態(tài)，誠并不是到了這個狀態(tài)之后才稱為有，因為它在這個狀態(tài)下有形可見才稱之為“有”。靜無，則至正不偏不斜。動有，然后光明、通達(dá)可以形見。靜無，靜而陰，是現(xiàn)象的無。動有，動而陽，是現(xiàn)象的有。

人道的五常百行，是“非誠非也，邪暗塞也?！比说奈宄０傩校绻钦\，就不能稱之為五常百行，因皆無其實，所以說非誠非也。也就是《中庸》里說的“不誠無物”，“物”是指萬物和事。靜而不正，也就是修養(yǎng)工夫不夠，所以就會有所偏邪。動而不夠光明、不夠通達(dá)，所以就晦暗并有所堵塞。所以貴在向圣人學(xué)習(xí)，“賢希圣”，只是在存此“誠”而已。

所以說：“故誠則無事矣?！闭\則無事，事是指用功而言。是說誠并沒有消極的事，也沒有積極的事，無所謂消極與積極，誠沒有特別的、可刻意的作為。誠，萬事萬物就自然而然，人道的五常百行則無一不具備。誠，是不用思索、不用勉力而為，就從容合乎道了。

雖然“誠則無事”，但誠又是“至易而行難”。誠是自然而然，不假作為，從容中道。但因為人偽地占據(jù)并滅棄了本有的誠，想要復(fù)其本來，是非常難的。但周子又說只要做到“果而確”，則“無難焉”。果，是表現(xiàn)于外的決斷，一決而決。確，深藏于內(nèi)的堅守，矢志不渝。決斷之果敢，堅守之堅固，那么人偽就不能動搖它了，也就沒什么難的了。朱熹在論說良心與私欲時，認(rèn)為人是良心與私欲的交戰(zhàn)，須立定腳跟站穩(wěn)，果敢不疑確守這天理、誠，才能勝得私欲，才能守得這理不遷變。知其易，則行必果。知其難，則守必確。

最后周子總結(jié)到：“故曰：一日克己復(fù)禮，天下歸仁焉。”周子用《論語·顏淵》里的一段話來說明人道上窮天道的途徑：“克己復(fù)禮為仁。一日克己復(fù)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克去己私，復(fù)歸、依循天理，雖然是天下最難的事情。然而，它的關(guān)鍵可以一日而決，確守不疑，它的效果就能達(dá)到天下的人都認(rèn)為你做到了仁。果斷決絕、確守不疑，不難的就在這里了。

四、結(jié)語

綜上所述，從天道層面講，誠是天道本質(zhì)、圣人本有。乾道之元，萬物所以資取以為初始，誠由此而得以發(fā)動。乾道變化，萬物都受其所賦之正理，誠由此而得以確立。從人道層面講，誠是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人道的五常、百行，皆有誠得以彰顯，“誠則無事”“非誠非也”。天道之賦予人而成為人道之德性。至于如何踐行天道，周子認(rèn)為，只要一日而決，果敢決斷于外，堅守深藏于內(nèi)，就能貫通天道與人道。

這樣，周敦頤通過對“誠”這一觀念分天道與人道進(jìn)行闡發(fā)和論證，打通了天道和人道，使天道落實到了人道的心性本體之上，同時也使人道有了天道這一本體論的依歸。周子以誠為中心建立了他的形而上學(xué)哲學(xué)體系，為儒學(xué)在宋明時期的重新崛起奠定了基礎(ch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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