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邊

晏子非? 本名晏武芳，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銅仁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有作品在《民族文學(xué)》《山花》《滇池》《滿族文學(xué)》《當(dāng)代小說》等刊物發(fā)表，出版短篇小說集《夜奔》。

滿天的星斗眨巴著鬼眼，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好似洞悉了他心中的秘密。

二十一年來，悔恨與自責(zé)，匿伏在時間的皺褶里，稍不留神，就會跳出來討伐他、撕咬他。

那是一個怎樣的夜晚哦！魔咒般詛咒了他二十一年。

當(dāng)初，只不過是一些念頭。可那些念頭一經(jīng)冒出來，就蛇一樣死死纏著他，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不斷吮吸著他的氣血，啃噬著他的生命，在一次次假設(shè)、想象中，漸漸清晰、生動、豐滿，猶如真實的人生。

那晚，他早早地來到烏江邊的下碼頭，坐在石階上，不停地吸著煙。煙頭上的火際線呼啦啦往嘴邊竄，燃燒的煙絲蟲子一樣彎曲扭動，嚓嚓炸響。

眼看婚期一天天逼近，他仍在猶豫，掙扎。

“……你們就這么拖著，總不是個事。你倒沒什么，可她一個姑娘家，快三十歲的人了，難免有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币惶?，她媽嚴肅地對他說。他不知所措，含糊地應(yīng)著，縱然心中有千般推脫的理由，面對現(xiàn)實，是那么的蒼白，難以啟齒。可想到單位面臨改制的人心惶惶，看到許多同事平常日子里的一地雞毛，還有她久治不愈的病，他似乎一眼看穿了婚后長長的日子。

怎么辦？

暮色中，老船工跩哥吱吱呀呀地搖著渡船，不停地在江面往返。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指針指著六點十三分。那條小路，彎曲地伸向后街。以往，都是她等他，今天，他卻搶了先。

他決定與她好好談?wù)劊@猶豫未決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

石階下那股急流在亂石間嘩啦啦地奔跳。他聽著這流水聲，莫名煩躁。

要不，把婚期推一推

一雙纖弱的手從腰間圍過來，緊緊地抱住他。他定了定神，冰涼的左臉被一片溫?zé)岣采w。耳鬢廝磨間，幾絲長發(fā)拂動著他的鼻翼，癢癢的。

你猜，今天我又買了哪些東西？她伏在他肩頭，高興地說。不待他回答，她又自答道，被面、床單，還有四對枕頭。

自從他們決定結(jié)婚，每次見面，她都要喋喋不休地講述著嫁妝籌辦的情況。

他悶悶地望著江面，目光發(fā)虛。

我本想叫你一同去，怕你嫌我啰唆，就同我媽去買了。她坐到他身旁，偎依著他。

買了就行。他有些不耐煩，隨手撿起身邊的一顆石子，站起身來，朝江中擲去。

很漂亮的，不信你明天去看吧。她也站起身，摟住他的腰，偎在他背上幽幽地說，哦，對了，今天我媽叫你去家里吃飯，你怎么不去呀？她買了你最愛吃的羊肚。

我有事。他身子一扭，掙脫她，朝前走了幾步，彎腰又撿起一顆石子，朝江中擲去。

有哪樣事嘛？她噘著嘴，不高興地問。

他只顧朝江中擲石子，一下，一下，又一下。

你今天是怎么了？她跟上前，歪著頭看著他，疑惑地問。

沒有哪樣。他躲開她，走到一邊，繼續(xù)朝江中擲石子。

與哪個扯皮了？

沒有。

工作上遇到了麻煩？

沒有。

家里出什么事了？

也沒有。

那你怎么不高興呀？

我沒有不高興嘛！他拍了拍手，坐下來。

她緊挨著他坐下，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

要不——我們……他扭頭望了望她，欲言又止。

我們怎么？她歪著頭，審視著他。

我們還是把婚期推一推。他轉(zhuǎn)頭望著江面，匆匆地說。

為什么？她猛地站起來，生氣地問。

他凝望著江面不答。

你還想考研？

他長嘆一聲，低下頭，用石子在石階上胡亂地畫。

你都準備好幾年了，結(jié)果怎么樣呢？

就是不甘心。他頭也不抬，繼續(xù)畫著。

你呀，人人都是這樣過，有哪樣不甘心嘛？

若真就這樣過一輩子，我寧愿死。他狠狠地將手里的石子扔出去。

我就知道，你心里只有你自己。她坐到一旁，雙手抱著膝蓋，傷心地說。

我怎么心里只有自己了？這么多年，若不是為了你，我早就出去了。他站起身來，看著她，大聲吼道。

你去呀，哪個攔你了？她也不示弱，抬頭瞪著他。

他與她對視了一會兒，又朝江中擲石子。

你既然要出去，為什么又答應(yīng)結(jié)婚？

我?guī)讜r答應(yīng)了，是你媽自己定的。他爭辯道。

你——！她指著他，好半天才說，既然不打算結(jié)婚，那你當(dāng)初為哪樣又要騙我？

我騙你哪樣？

一開始我就跟你說了，我是一個半條命的人，是誰口口聲聲說要一生一世陪著我，對我好？她傷心地哭了起來。

我哪里對你不好呀？

是，你對我很好！就是談了五年，不愿結(jié)婚。

你說得輕巧！我一無所有，怎么結(jié)？

那你的意思是這婚不結(jié)了？

起碼現(xiàn)在不能結(jié)。

那等什么時候？

等我闖出些名堂再說。

哼，如果你一直闖不出個名堂，難道要我等你一輩子不成？

我就知道你不信任我！

不是不信任你，事實明擺著的呀。

我就不信，他們會卡我一輩子。

非要去讀那個研究生？

這么多年，你又不是不了解我！

我當(dāng)然了解你，我太了解你了！她冷笑著說，當(dāng)初我媽勸我，說你整天胡思亂想，一點也不實際，靠不住，我還替你狡辯，如今看來，我媽說得一點沒錯。

你媽你媽你媽，一天就是你媽，煩不煩？如果后悔，現(xiàn)在還來得及！他揮舞著雙手，咆哮道。

我后悔？她驚愕地瞪著他，好半天才說，明明是你煩我了，反來怪罪我。

對，我就煩你了，煩透了，怎么了？他氣沖沖地吼。

她定定地看著他，眼里滿是驚訝。

他等待著，希望她蠻橫潑辣地大鬧一場?？伤淠刈^埋在雙膝間，是那樣的孤獨無助。他心中有些隱隱地疼痛，后悔剛才的沖動。他何嘗不想坐到她身邊，把她攬在懷里，給她一個堅實的承諾？可理智告誡他，帶著這樣的矛盾心理走進婚姻，必將兩敗俱傷。他摸出一支煙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茫然地望著對岸那漸漸密集的燈火。突然，她沖下石階，撲通一聲跳進江水里。他一怔，嗖地站起來，甩掉煙，也跟著一頭扎到江水里。

她很快就被卷進了一個漩渦。他隨后也被卷進了那個漩渦。他掙扎著從江底浮出水面時，她已在二十多米遠的水面撲騰。他奮力朝她追去，可衣服、褲子裹在身上，鞋子兜著水，阻礙著他游動。他一邊朝前游，一邊扯掉外衣，蹬掉皮鞋，游弋才變得輕盈起來。待他游到那團水花前，那水花早已沒了蹤影。他掃視昏暗的江面，見前面不遠處，又一團水花在翻卷，可頃刻就消散了。他深吸了一口氣，潛入水里，拼命朝那團水花方向游去。水里暗沉沉的，像一團濃密的亂發(fā)，擋著他的視線，什么也看不清。他手腳并用，在黑暗中摸索了好半天，才鉆出水面。江面一片平靜，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他再次潛入水中，鼓著腮幫，睜大眼睛，一邊搜尋，一邊嗚嗚地呼喚，直到肺部有些隱隱的痛，好似快要窒息，才急切地沖出水面，大口喘息。

他一次又一次潛入水里，一次又一次無功而返。不覺間，水勢平緩了，水域也寬闊起來，江面越發(fā)死靜。回頭望去，縣城那片燈火遠遠的，早已退去浮華的炫光，如繁星點點的夜空。他仍不甘心，睜大眼睛在江面努力搜尋，希望奇跡出現(xiàn)。迷蒙中，他好似聽到了她的呼喚，看到她款款走來的身影，在向他招手，向他呼救，又好像是在向他揮手告別。他一陣戰(zhàn)栗，奮力向前游去，想抓住那個幻影?？赡腔糜笆冀K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他定睛一看，眼前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他絕望地仰天長嘯，一聲接一聲。回應(yīng)他的只有江濤綿延不絕的低吼。他多么希望這只不過是一場夢，可這冥寂的夜，滿天的星斗，還有兩岸如織的蟲鳴，如鐵一般真實。

他仰面朝天，任身體在水面漂流，任江水把他帶走。他久久地盯著天上的星光，耳畔是浪花清脆的拍打和遠處江濤的哀鳴，安魂曲般，綿延不絕。這聲音讓人玄想，如夢如幻。他感覺身體越來越輕，如一片水汽，不斷上升，浮在空中，離星空越來越近。天空那灰暗的云朵越來越清晰，好似一個又一個人的臉，一些認識或不認識的人的臉。漸漸地，他看到了張嬢那一臉的嘲弄，黃嬢那幸災(zāi)樂禍的竊笑，田嬢裝腔作勢的憤怒，還有李叔那鄙夷的神情——他們都是她媽的朋友。他們審視著他，嘰嘰喳喳地對著他指責(zé)、漫罵、唾棄。他心慌意亂，無處躲藏。突然，他看到她媽擠過人群，氣勢洶洶地朝他撲來，抓扯、撕咬、咒罵。隨之，四面八方的人群也跟著圍了攏來，一層又一層地包圍著他，對他指指點點。那同仇敵愾的樣子，好似要掏他的心，吃他的肉，或是將他一刀一刀地凌遲，或是五馬分尸。他閉上眼睛，任那鋪天蓋地的怒罵聲追殺……一朵浪花在他耳邊清脆地蕩開，他猛然清醒，咚咚的心臟好似要跳出胸腔。

星空遠了，江水依舊透涼。此時，他才意識到她真的死了。她的死，是擋在他面前的一垛墻，高不可攀;是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讓他無法逾越。

他挺直身子，屏住呼吸，不住地下沉，希望與這江水融為一體。江水漫過了他的耳朵、臉龐、嘴唇、鼻尖……四周的蟲鳴聲漸漸隱退了，天上的星光一片模糊，腦中嗡嗡地鳴響。他感到體內(nèi)的氣壓與鼻腔中的水流，如兩軍對峙，進退不得。突然，一股冰涼從鼻腔嗆進氣管，一陣猛烈的咳嗽，噴出一股水柱，鼻腔火辣辣，如撕裂的傷口遭遇辣椒水的澆淋。他喘息著，肺部撕裂一般地疼痛。這疼痛提醒著他，生命如此真實、頑強而又脆弱。

真就這么死嗎？他心有不甘，難道生命對于自己真的賤如草芥？

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在向他召喚。

他濕淋淋地來到她家時，電視機還是開著的，只是屏幕上全是跳動的雪花。她爸媽守在電視機前，有一搭沒一搭地打著瞌睡。她媽見了他，驚惶地問，怎么了？見他不答，只是瑟瑟發(fā)抖，她媽連忙追問他們的女兒。他低著頭，仍舊不答。她媽撲過來，抓著他使勁搖晃，大聲逼問，你把她怎么了？他在她媽的搖晃下，像一堆爛泥，癱軟在地。她媽一口氣沒順過來，也癱倒在地。她爸連忙抱住她的母親，大聲叫喊，掐人中，抹胸口，好半天才讓她媽緩過氣來。

她爸抬起頭，好似此刻才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她爸一把抓住他的頭發(fā)，拳打腳踢，像拖一個麻袋，把他連拖帶拽地送到了派出所。

她的尸體是第三天找到的，在烏江下游二十公里外的媳婦坨。經(jīng)法醫(yī)鑒定，她確實是溺水身亡?？伤陌謰尣灰啦火?，一口咬定是他害死了她，要求縣法院以故意殺人罪追究他的刑事責(zé)任?？墒瑱z結(jié)果顯示她溺水前沒有受到過任何傷害，雖然不排除是他將她推下水的，但沒有確鑿的證據(jù)，無法定他的罪。他在拘留所待了二十三天，就無罪釋放了。

他從拘留所出來那天，主動去給她爸媽認錯，真心實意地賠罪，并說愿替她為他們盡孝，給他們養(yǎng)老送終。她媽哪里還聽得進他的一番懺悔！呼天搶地地號哭，要他還他們的女兒。

見他逍遙法外，她爸媽就天天到縣公安局和縣法院吵鬧，還將他們女兒的日記翻出來，找到有關(guān)他倆鬧矛盾的記錄，說他早就有了害他們女兒的心。但辦案人員還是認為證據(jù)不力，無法將他收監(jiān)。她爸媽就到市里、省里上訪，省、市有關(guān)部門將他們的材料轉(zhuǎn)到縣里，縣公安局又來傳喚他，重新審訊他，要他如實交代她溺水的經(jīng)過，并到現(xiàn)場重新勘察，并將最新掌握的情況和之前的調(diào)查結(jié)果對照，仍找不到新的證據(jù)，只得如實上報。

一次又一次，她爸媽上訪無果，就有些偏執(zhí)，認為他買通了有關(guān)部門，使他們告狀無門。每當(dāng)想起女兒慘死的樣子，他們的心里就如刀絞。他們再次上訪，不僅到市里、省里，還上了北京。他們發(fā)誓要他償命，為他們的女兒報仇。

每次被公安局傳喚后，他就獨自待在家里，幾天不出門。他不怪罪她爸媽，而是悔恨自己無情與自私，如果自己不一心想著考研，而是答應(yīng)與她結(jié)婚，就不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

他不知命運將怎樣懲罰自己?？佳袥]戲了，什么理想、抱負，都成了幻影。每天除了上班，那大塊大塊的閑暇時光讓他無聊得發(fā)慌。單位一有急難危重的任務(wù)，他就主動要求上。他希望用忙碌來填滿自己。常常是人人都下班了，他還待在辦公室加班。領(lǐng)導(dǎo)見他一改往日的懶散，也改變了對他的看法，大會小會表揚他。一些看風(fēng)使舵的人認為他必定有好前程，主動向他討好。可他心如枯井，不為所動。一次兩次，那些討好的人就認為他清高，心中憤慨，甚至有意使壞。

有人傳話到她爸媽的耳邊，說他新交了女朋友。她爸媽氣憤至極，想到死去的女兒，就想親手殺了他。他們暗暗跟蹤他，想在他的新歡面前揭穿他的真實面目。他們跟蹤了幾天，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新交女友，這多少讓他們感到有些欣慰。可很快他們就發(fā)現(xiàn)了新的問題：他整天在廠里忙得不亦樂乎，看不出一點內(nèi)疚，似乎早把他們的女兒忘了。一股無名火又在他們心中騰起。他們想，既然法律不能給他定罪，那就用道德來懲罰他。他們跑到單位去吵鬧。單位的同事先是好奇地圍觀，繼而幸災(zāi)樂禍地說些風(fēng)涼話。就連平日與他要好的幾個同事，也紛紛躲開他，好似他真是一個品行不端的人。

單位的正常上班秩序被打亂了，領(lǐng)導(dǎo)只好準他幾天假，讓他去處理此事。他哪處理得了呢？他們?nèi)匀慌艿綇S里鬧。領(lǐng)導(dǎo)下了死命令，命他哪天把這事處理好哪天再上班。工資，自然停發(fā)。

他打算到外地去躲一躲，想躲過一年半載回來，不信他們還不放過他。哪知他剛上車，他們就跟了來。他們擋在客車前面，揚言說，就算他逃到天上，他們也要用竹竿把他戳下來。發(fā)車時間到了，他們?nèi)哉驹谲嚽安蛔?。乘客不耐煩，要他下車。他哪里肯下車呀，拼死也要逃出去。人們紛紛指?zé)他，竊竊私語地議論他。他任由人們指責(zé)。他們之間的事早已鬧得沸沸揚揚，全城皆知。發(fā)車時間已過了半個小時，乘務(wù)員只好強行命他下車退票。

他無處可逃，就整日待在出租屋里。他們守在他家門外謾罵。一天又一天，見他仍不出門，他們改變了戰(zhàn)術(shù)，由原來的二人圍堵變成了一人輪班蹲守。他們似乎決心要與他曠日持久地戰(zhàn)斗下去。他倒無所謂，有的是時間和精力與他們耗。只是樓上樓下的鄰居不耐煩了，特別是有孩子讀書的家庭，苦不堪言。有人勸他出來當(dāng)著他們的面賠個禮，道個歉。他當(dāng)著鄰居的面，把好話說盡，他們?nèi)匀徊宦牐瑘?zhí)意要他還他們的女兒。鄰居見他們是有意現(xiàn)他的丑，搖頭嘆氣。一天兩天，三天四天，鄰居們實在忍無可忍，就報了警。警察來勸過幾回，他們不僅不聽，反要警察給他們一個說法，難道他們的女兒就那樣白白地死了不成？警察無策，總不能把他們關(guān)進監(jiān)獄吧？他們又沒有觸犯法律。

鄰居們紛紛躲開了，有的暫住到親戚家，有的搬到了別處?？伤睦锒阊?？他把所有門窗關(guān)上，用棉花堵了耳朵，用被子包裹著頭，遠遠地躲在涼臺上，聲音明顯小了。可時間久了，那聲音又像樹根一樣，固執(zhí)地從門縫里爬進來，絲絲縷縷地鉆進他的耳朵，抓扯著他的神經(jīng)。他拖地抹屋洗衣服搬東西，決定用做事來分散注意力。可他一個單身漢，有多少衣服可洗多少東西可搬呀？地拖了一遍又一遍，衣服洗了一次又一次，連書架上那幾本考研的書也搬了幾個來回，門外的謾罵聲依然會在某個時刻突然襲擊，讓他神經(jīng)緊繃，頭快炸裂。

這樣持續(xù)了十多天，他有了幻覺，好似有一群蜜蜂在頭頂盤旋，嗡嗡嗡嗡地鳴叫著，他走到哪里，蜂群就跟到哪里，像一團烏云，整日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他像一頭困獸，在那一室一廳的小屋，不停地亂竄，從客廳到?jīng)雠_，又從涼臺轉(zhuǎn)到客廳，一圈又一圈。

一天早晨，他們又在門外謾罵。他突然一聲號叫，沖進廚房，拿起菜刀，打開門，揮舞著，奪路而逃……

一串低沉的船工號子由遠而近，一路匍匐的身影從暮色中走來。他還沒有來得及起身閃開，纖夫們就跌跌撞撞地從他身前身后紛紛繞過。不遠處，一艘貨船風(fēng)箏一樣，悠悠蕩蕩浮游而來，又搖搖晃晃地飄然而去。望著遠去的帆影，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星空下，通往后街的那條小路，空空的，蛇影一樣彎曲。

其實，輕生的念頭一直縈繞著她。每次發(fā)病，她的情緒就要低落好長一段時間。一次，她偎在他身旁，傷感地說，好在有你，不然，我對這個世界真的毫無牽掛與留念。他身子搖晃了一下，跌坐在石階上，全身止不住地戰(zhàn)栗。

那么，結(jié)婚吧

“嘿！”一聲恫嚇，他的身子被人猛地朝前一推，快要撲倒，又被一雙手緊緊拽住。

盡管這是她慣常的把戲，他還是被嚇得不輕。

今天你怎么不去我家里吃飯？我媽特意買了你愛吃的羊肚。她從背后抱住他，下巴擱在他的肩頭，開心地笑著。

我有事。他冷冷地說。

哪樣事嘛？

他沒有回答。

哪樣事喲？她搖著他追問。

他茫然地望著江面還是不答。

你怎么了？

沒什么。

那怎么不高興呀？

沒有不高興呀！他扭頭看了她一眼，隨手撿起身邊的一顆石子朝江中擲去。

我媽說，我們結(jié)婚后，不用租房，就住我們家。她偎依著他，幽幽地說。

不行，我才不住你家呢。

怕哪樣嘛，家里的一切，將來還不都是我們的？

將來是將來，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

不就一回事嗎？

當(dāng)然不是一回事。他站起來，走到一旁。

一家人住在一起，好有個照應(yīng)呀。她跟過去，摟住他的腰，偎在他背上，勸說道。

反正我不住你家，要住你自己住。他說著，又往江中擲了顆石子。

你這是哪樣話嘛？她放開他，有些不高興。

我就這樣，要么不結(jié)，要結(jié)就租房單住。他坐下來，點燃一支煙。

不結(jié)就不結(jié)，你以為把我嚇倒了？她賭氣地說。

那次她父親的生日。她母親見她面色暗沉、眼圈發(fā)黑、淚痕點點，知道他們又吵架了。她母親忍無可忍，罵她哭喪著臉給誰看？誰借了她大米還她的糠了？三十大幾的人了，不安分過日子，非要把日子弄得雞犬不寧才罷休？

他知道她母親的指桑罵槐，忙換了表情，笑盈盈地給她父親上煙，主動幫她母親擇菜，并連聲道歉說，都怪自己沒有照顧好她，讓父母擔(dān)心了。

從她爸媽家回來，他本打算盡量地克制自己，不再惹她生氣?？梢惶煲估铮嗽谒麘牙?，怯怯地說她懷孕了。

怎么不采取措施？他推開她，驚詫地問。

我是有意讓自己懷孕的。她一臉挑釁地說。

有意的？他不解地看著她。

我想要個孩子。她爭辯道。

不行，明天去打掉。他虎著臉，命令道。

不，我就要這個孩子。她倔強地說。

你不知道自己的病會遺傳？

遺傳我也要。她固執(zhí)地說。

你瘋了，嫌一個人折騰不夠，還要生一個來添亂？他大聲吼道。

她沉默，獨自轉(zhuǎn)身，兩人一夜無話。

第二天他執(zhí)意要陪她去醫(yī)院做人流，她死活不去，他們又開始爭吵。她似乎堅定了決心，寸步不讓。情急之下，他一揚手，打了她一耳光。她愣愣地看了他好半天，沒想到他丟盔卸甲地露出面目來，是這樣的可怕。她仰著臉，決絕地湊到他眼前，大聲吼道，打，繼續(xù)打，打死了更好，反正活著也是遭罪。他本有些后悔，見她步步逼近，無計可施，只得摔門而去。

經(jīng)歷了幾年的婚姻，他更加深切地感到身陷現(xiàn)實泥淖的危險與絕望，他決定盡快擺脫眼前的困境，就算領(lǐng)導(dǎo)不批準，辭職他也要報考。他就不信，命運真的要讓他困在這縣城一輩子！

那幾天，他白天上班，晚上也不回家，獨自在辦公室復(fù)習(xí)。沒有她的打擾，他如有神助，不僅思路清晰，理解力也極強，以前想不明白的問題，現(xiàn)在都迎刃而解。

一天晚上，她爸媽突然撞開了他辦公室的門。見他正在埋頭演算，她母親沖上去，把他的書撕得粉碎。

原來，那幾天她母親總有些不祥的預(yù)感，火急急地趕到他們家時，見她獨自一人癱在床上，已是奄奄一息。

他見她目光呆滯，形容枯槁，嚇得不輕?；蛟S是他第一次主動向她繳械。她一把抱住他，緊緊地貼在他胸前放聲大哭。聽著她撕心裂肺的哭聲，他情不自禁地落下淚來。他暗自發(fā)誓，再也不離開她。

日子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他們都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敏感的話題。他每天按時回家，買菜煮飯。她事事不管，任由他做主?？裳劭此亩亲右惶焯齑罅似饋?。他好言相勸，要她把孩子打掉。她依舊不肯。他只好作罷，只是這事懸在心中，如鯁在喉。

她的病發(fā)得越來越勤了。他送她到醫(yī)院檢查，醫(yī)生也說長期服藥對嬰兒有影響，勸她把孩子打掉。她還是不同意。他去找她爸媽，希望他們勸勸她。她母親沒好氣地說，都是你逼的，如果你踏實過日子，讓她有個依靠，她會冒險要這個孩子？

從她爸媽家出來，他心中竄著一股無名之火。他擔(dān)心回家后，這怒火會燒向她，就漫無目的地在街上瞎逛。他不知今后的日子該怎么過。就這樣認命，安下心來，守著她踏實過日子？可《新聞聯(lián)播》天天說國企改革，單位改制的風(fēng)聲也越傳越盛，全廠已是人心惶惶。這樣的日子能踏實嗎？那么孤注一擲，與命運抗爭？可他又感覺后力不支，好似正準備大步躍起時，腳下卻踩不到堅實的地面。

他在街上瞎逛了半天，天黑時，才到陳家粉館吃了一碗老米粉，到周老五茶館泡了一杯茶。他倚窗而坐，望著窗外的燈火，一愁莫展。茶水續(xù)了一遍又一遍，廁所跑了一趟又一趟，直到茶館里的人都散了，他才離開，一個人茫然地站在街上，望著寂靜的街巷，不知該到何處去。

他在街上一圈又一圈地轉(zhuǎn)，幾次從自家樓下經(jīng)過，仰頭凝視昏暗的窗口，又轉(zhuǎn)身離去。他不想惹她生氣，更不想陷入無端的苦惱。他心中有一個強烈的欲望，想痛痛快快地醉一回。

他來到河?xùn)|，敲開同事黎老三家的門。黎老三哈欠連連地擋在門口，睡眼惺忪地打量著他。

有酒嗎？他擠進門去。

有，有，有。黎老三不解地看著他，隨后連聲應(yīng)著，轉(zhuǎn)身跑進廚房，抱出半壇苞谷燒，抓了一把落花生，拿出兩只污跡斑斑大小不一花色不同的碗來，嘩嘩倒?jié)M，小口呷著，好似要作徹夜長談。

他端了酒碗就大口喝，干了就要黎老三再給他滿上。黎老三不解地看著他，一邊給他倒酒，一邊尋思他今晚的反常。見他不停地端碗與他碰，又咕嘟咕嘟地喝干，黎老三有些疑惑，但作為主人家，又不便說什么，只好一碗一碗地陪他喝。一會兒兩人都有了些酒意，胡吹亂侃。他把心中的陳芝麻爛谷子全都吐了出來。黎老三也說了許多心底話。

第二天，他們醒來時，已是中午了。他們到單位，單位冷冷清清的。他們串了幾間辦公室，見同事們或躺在辦公桌椅上睡覺，或三五個聚在一起賭錢。他們又到街邊小攤要幾樣小菜喝起酒來。

這樣與黎老三胡吃海喝了幾天，他又覺得無聊，考研的念頭不時冒出來，都被他強壓下去了。他對黎老三說，走，邀幾個人打牌去。黎老三眼前一亮，隨即又暗淡下去了。他要黎老三聯(lián)系他昔日的賭友。黎老三舉著他的左手說，這斷了的食指就是當(dāng)著我妻子的面砍掉的。雖然妻兒還是離開了，但我發(fā)誓不再賭了。他說，你只管聯(lián)系，不要你參加。黎老三見他認真，就出門去叫來舊日的賭友。

四人坐定后，黎老三甘愿在旁邊端茶遞水。

他從沒有賭過，連規(guī)則也不知曉。那三人耐心地給他講解。他發(fā)錯牌，他們也不懲罰他，一輪完后，還幫他算賬。第一天晚上，他竟然贏了一百多塊。當(dāng)即相約，第二天繼續(xù)。第二天一開始，那三人就約法三章，說再不讓著他，要他記住按規(guī)矩發(fā)牌。他自然同意。這天晚上，他的手氣極好，一捆三，又贏了一千多塊。他手一揮，請他們一起去吃夜宵，喝得酩酊大醉才各自散去。第三天晚上，他們玩到半夜。他把前兩天贏的輸完了，還倒貼了五百多塊。自此，他每晚必輸。開始兩天，他還有些心疼、后悔，心里盤算著如何將輸?shù)舻腻X扳回來。哪知越扳越輸，債臺高筑。常言說，虱多不癢，債多不愁。漸漸地，他就對錢沒了概念，輸光了就向人借。直到再沒有人愿借錢給他，他才悻悻回家。

他推開門時，家里空蕩蕩的。他昏昏然，倒頭便睡。一覺醒來，他睜開眼睛，才感到屋子里的空寂。她到哪里去了呢？生病了，還是回她爸媽家去了？他來到她爸媽家。剛一進門，她母親就劈頭蓋臉地對他臭罵起來。原來，她半夜起來小解，不小心從床上跌落下來，流產(chǎn)了。她媽罵他是騙子、人渣，說他一個農(nóng)村出來的人，什么本事也沒有，還敢冷落他們的女兒，真不知有哪樣拽的？

他抱著頭，蹲在墻角，任憑她媽唾沫星子在頭頂飛。連日來，他不時也會冒出些愧疚來，但這愧疚是模糊的、混沌的，像烏云后面的霞光，剛探出頭來，就被更厚的云層遮蓋。如今，經(jīng)她母親這一罵，想到近日的荒唐，頓覺醍醐灌頂。他終于看清了自己，看清自己的懦弱、無能與無恥。他不知自己怎么變成了這樣的人，不僅遭人唾棄，連自己也看不起！

他的身子沿著墻壁一步一步向下滑，癱坐在地上，心中一片茫然。

跩哥，勾??！

一聲呼喊傳來，只見上游的東風(fēng)碼頭上，一個人影正朝江邊飛奔。跩哥的渡船剛離開碼頭，聽見那人的叫喊，又調(diào)轉(zhuǎn)頭來，向岸邊靠攏。

他抬手看了看表，已是八點二十一分。他扭頭朝岸邊那條小路望去，小路依舊空空的，在星空下蜿蜒。他暗想，她今晚怎么了，莫非是知道了他的心思，有意躲著他？

看來，只有逃離

兩岸的燈火漸漸稠密，江面蕩漾著五彩斑斕的倒影。放眼望去，滿世界都是流光溢彩，好像那些虛榮的人，不知羞恥地顯擺著自己的無知與淺薄。

他看著這一江的倒影，一個大膽的念頭冒了出來。可她怎么辦？想著她今后孑然一身，想到她那哀怨的眼神，他心中就隱隱地痛。

第一次遇見她，他就被她那哀怨的眼神牢牢地抓住。那天晚上，他到同學(xué)慧靈家去玩，還在門口，就看見了她。他們四目相對的那一剎，他震顫、暈眩，猶如靈魂出竅。幾分鐘后，他才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待在門口，另一只腳還在門檻外。以后幾天，她那眼神始終在他腦子里揮之不去。

他一遍遍問自己，她不正是自己夢里尋找千百度的那個人？

那么，死心吧，守著她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人生在世，誰沒有難言的苦楚？看看這烏江東西兩岸的燈火，看看這燈火背后的人家，或許此刻，某個明亮的窗口里，正上演著與自己相同的故事，說不定比自己的遭遇更加痛苦慘烈。

不、不、不……他又想到這么多年來的煎熬，想著未來長長的日子，痛苦地搖著頭，抓扯著頭發(fā)。

他又點上一支煙，深深地吸著，好似要把每一縷煙都吸進肺里，讓每一個肺泡填滿煙霧。他猛地站起身，一臉決絕，狠狠地把剛抽了一口的煙擲在地上，用腳碾碎。

他再次扭頭看了看岸邊那條彎曲的小路，貓腰躲進一片暗影里，朝烏江的下游，一路狂奔……

從此，他就在小城消失了，好似人間蒸發(fā)。

許多年后，他接到一個電話，才與小城重新有了聯(lián)系。

那天，他剛下班回家，打開冰箱，里面空空的。他撕開一包方便面，卻發(fā)現(xiàn)飲水機里沒了水。他打開煤氣爐燒了水，泡好面，卻沒了一點食欲。他沮喪地坐下，打開電腦，準備繼續(xù)工作。這時，手機突然響起。他看了一眼，見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就掛了。剛一掛掉，那個號碼又在屏幕上跳動。他見號碼下面有家鄉(xiāng)的標注，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掛斷了。誰知對方不依不饒，再次打來，他只得接了。剛把手機移到耳邊，對方就大聲叫喊起來：老同學(xué)，我是侯宏權(quán)呀，還記得嗎？他想了半天，也沒有想到這個名叫侯宏權(quán)的人是誰。不待他回答，對方就一陣呱呱呱呱地提示。許久，他才想起當(dāng)年讀書時，坐在前排那個剪著鍋蓋頭的小男孩。從對方自信滿滿的話語中，他得知這個叫侯宏權(quán)的人剛當(dāng)選上縣長，想在未來五年的任期內(nèi)大干一番，因此，邀請他回去為全縣的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把把脈、指指方向。

他不知這個叫侯宏權(quán)的同學(xué)從哪里打聽到了他的電話號碼。這么多年，他一直躲在書堆里，低調(diào)生活，從不敢打探家鄉(xiāng)的任何消息，也沒有與家鄉(xiāng)任何人聯(lián)系，就連縣城的名字，也怕聽見?？勺鳛槿≈慕?jīng)濟專家，面對著來自家鄉(xiāng)昔日的同學(xué)的邀請，他能不答應(yīng)嗎？

臨行前，他又撥通了侯宏權(quán)的電話，一再說明，此行不要張揚?？缮钪賵鰸撘?guī)則的侯宏權(quán)把他這話理解成了“此地?zé)o銀三百兩”。他回縣城那天，不僅讓縣四大班子領(lǐng)導(dǎo)到高速站口迎接，還通知了所有縣直部門一把手參加歡迎晚宴。他實在不喜歡這樣庸俗熱鬧的場面，幾次都想率性而為，但顧及同學(xué)的臉面，只好硬著頭皮應(yīng)付。

好在接下來的日程安排得寬松散漫，無非就是聽聽匯報，到各鄉(xiāng)鎮(zhèn)走走看看、調(diào)研調(diào)研，更多的是他自由安排。

晚上，他盡可能地推掉應(yīng)酬，獨自一人到街上轉(zhuǎn)轉(zhuǎn)。縣城完全變了模樣，不但街道加寬了，而且兩旁樓房也高了。在這高樓的映襯下，街道顯得比原來更加逼窄。他來到當(dāng)年租住的那條小巷，那幾棟顯目的建筑早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商業(yè)城。他又走到烏江岸邊，原先那自由彎曲的江岸已建成了筆直的防洪堤，下碼頭、貓灘、張家坨等地方，早沒了蹤影。此情此景，他不由得一陣感傷。

那天下午，侯宏權(quán)陪著他在縣城的橋頭社區(qū)調(diào)研，剛轉(zhuǎn)過一個街角，他就隱約感到背后有雙眼睛緊緊地盯著他。他扭頭朝人群中看去，卻什么也沒有看到。他繼續(xù)朝前走，那雙眼睛似乎又從某個墻角冒了出來，如芒刺背。整個調(diào)研的過程中，他都感覺到那雙眼睛的存在，弄得他頭昏腦漲的，根本沒有聽清那位社區(qū)女主任說了些什么。調(diào)研結(jié)束后，他跟著侯宏權(quán)往回走，剛轉(zhuǎn)過一個巷口，就與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撞了個滿懷。他驚惶地瞪著那女人，見她正恨恨地看著他，呆滯的目光中透出一股寒氣。他一驚，一個趔趄。侯宏權(quán)一把將他穩(wěn)住，他才沒有摔倒。相送的社區(qū)女主任見了，連忙叫人把那女子轟走。

晚飯時，侯宏權(quán)連連向他賠罪，說工作沒有做好，讓他受驚了。還說他特意邀約幾個在縣城工作的老同學(xué)去唱歌，放松放松。他連連推辭?？珊詈隀?quán)說已派人去安排好了。他猶豫再三，只得依了。

那個叫金鉆的歌廳氣勢恢宏，里面的燈光恍惚迷離，人在里面行走，如鬼影幢幢。見他與侯宏權(quán)走進去，一個個似曾相識的人前來打招呼，十分熱情，但他一個也叫不出名字來。

開始，同學(xué)們要他點歌，他推辭，說不會唱。同學(xué)們不信，說你整天在外走南闖北的，什么場面沒有見過，哪有不會唱歌的道理？莫非是看不起我們！他哭笑不得，只好點了一首老掉牙的歌曲。輪到他點的歌開始時，他緊張地拿著話筒，盯著屏幕，伴奏音樂響了許久，還是呆若木雞。侯宏權(quán)見了，連忙拿了另一支話筒，陪他高聲唱了起來。他見侯宏權(quán)放開嗓子唱得正歡，索性放下話筒，靜靜地坐在一旁。同學(xué)們見了，又一個個來向他敬酒，一杯又一杯，一圈下來，他就招架不住了，借故躲進衛(wèi)生間，用冷水沖了頭，洗了臉，才清醒過來。從衛(wèi)生間出來，同學(xué)們都在縱情歡笑、歌唱。他就坐到一個昏暗的角落，看著這歡樂的情景，有些無聊和孤清。這時，一個女人舉著杯子朝他走來，近了，他才從對方猶存的風(fēng)韻里認出是慧靈?；垤`與他碰了一下杯，淺淺地喝了一口，說，你現(xiàn)在倒好了！

哎，有哪樣好的，就這個樣子。他惶惶的，不敢正眼看慧靈。

那還要怎樣呢？

他無言以答，只是舉杯與她碰了碰。

你怎么不幫幫她呢？慧靈責(zé)怪道。

誰呀？他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

還能有誰呢？慧靈看著手里的酒杯說。

哦，我們一直沒有聯(lián)系。他突然醒悟，心里一陣慌亂，急切地問，她怎么樣呀？

對她的情況你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哎，可憐呀！你出走后，她就瘋了。

瘋了？他全身一陣哆嗦。

是呀，剛開始，她整天在大街上游走，大聲叫著你的名字。后來見到身形背影與你相像的男人就攆，鬧出了許多荒唐的故事來。

他半張著嘴，什么也沒有說，腦子里熱烘烘的，一片嚶嗡之聲。

最初那幾年，還有她爸媽管著，每天晚上都要把她找回家?；垤`轉(zhuǎn)動著杯子，自言自語地說，她爸媽去世后，就再沒有人管她了，任由她整天在街上流浪。

在街上流浪？他驚愕地問。

同學(xué)們散后，侯宏權(quán)送他回賓館時，他拉著侯宏權(quán)，要他到房間里坐坐。他們走進房間坐定，他就主動與侯宏權(quán)說起了她。

侯宏權(quán)沉默了好一會兒，說，你們當(dāng)年的事我隱約聽說過。其實，今天下午遇見的那個人就是她。

他噌地一下站起來，瞪著侯宏權(quán)，想起那雙恨恨的眼睛。

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又慢慢坐下。他窩在沙發(fā)里，自言自語地說，是我害了她。

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侯宏權(quán)寬慰道。

我這人從來不愿求人，但這次，我想求你幫我一個忙。他將蜷縮在沙發(fā)里的身子挺了挺，懇求道，你能不能想想辦法，讓她有個安身之所，不再在街頭流浪？

侯宏權(quán)沉吟了許久才說，這不好辦，如果她只是衣食無著，倒還好說，可她能走會跑的，怎么安排？之前也將她送到福利院過，她一發(fā)病，就不服人管，還打人。

打人？

是呢。十多年前，還鬧過一場驚動全城的流血事件。

怎么回事？

我也是聽人說，好像是一個男乞丐長得有些像你，她就整天跟著人家。那男乞丐見了，以為她喜歡他，就主動與她親近，想占她的便宜。哪知她從一個墻縫里拖出一把銹跡斑斑的菜刀，就朝那男乞丐一陣亂砍，把那男乞丐砍得滿身是血，第二天就死了。從此，她就變得更加古怪了，一見有人走近她，就齜牙咧嘴，發(fā)出威脅的警告。

他痛苦地抓扯著頭發(fā)，沉思了好一會兒才說，那能不能把她送到精神病院？

聽說很多年前，她爸媽將她送到市里的精神病院住過。醫(yī)生說，她的病情不很嚴重，只要不受刺激，就不會有事，所以住了一段時間，就讓她回來了。侯宏權(quán)隨后又說，不過你放心，她現(xiàn)在有低保，社區(qū)還派有專人聯(lián)系她，有什么情況，會及時處理的。

送走侯宏權(quán)后，他獨自一人又來到橋頭社區(qū)，來到早上與她相遇的地方。那地方空蕩蕩的，沒有她的身影。他在街上轉(zhuǎn)了一圈，沿街的角落都看遍了，還是沒有她的影子。他回到賓館，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腦子里一會是她當(dāng)年的模樣，一會又是那雙恨恨的眼睛。他有些自責(zé)，不知道自己當(dāng)年逃走是對還是錯。表面看，他現(xiàn)在衣食無憂?？扇嘶钪?，難道僅僅是為了滿足溫飽？他想到了女兒冷漠的表情，想到妻子厭惡的眼神，心頭涌起一陣悲涼。

博士畢業(yè)時，他已快四十歲了。他一個人在省城，一無房子，二無積蓄，還欠著銀行幾萬塊錢的貸款，加之他一直活在愧疚中，整天萎靡不振，自然沒有女人愿意同他相好。他也似乎斷了結(jié)婚的念頭。工作后，經(jīng)同事的再三撮合，他才與一個女人結(jié)了婚。那女人雖比他小五六歲，卻是二婚，還帶著一個十歲的女兒。開始時，女人對他充滿信心，可婚后不久，就發(fā)現(xiàn)他不僅呆板愚劣，還愛鉆牛角尖，就有些厭煩與嫌棄。他本想再生一個孩子，可她死活不同意。兩人關(guān)系越來越僵。好在他們都是經(jīng)歷過生活變故的人，早看淡了人生，就這么井水不犯河水，不冷不熱地將就過著日子。

女人的心里只有女兒。自從女兒到城郊上高中后，她就搬到了學(xué)校附近陪讀，一兩個月才回家一次。這讓他滿意，省心。他本就是愛清靜的人，又一心撲在事業(yè)上，希望在經(jīng)濟研究領(lǐng)域有所建樹?？伤€沒有拉開架式，就已到天命之年，什么人生追求、生命意義，早已參透，加之長期辛勞，生活沒有規(guī)律，落下了許多病根，而今一一顯現(xiàn)，早感到力不從心。

他回到賓館，站在二十三樓豪華套間的落地玻璃窗前，推開一扇窗，冷風(fēng)隨著轟轟的喧鬧聲撲了進來。他不禁一陣寒戰(zhàn)。他靠在窗前，久久俯視著小城的夜景，好似走進了時光隧道，似乎又看到了她那幽怨的眼神，看到她沿街呼號的情景，還有他們在街角相撞時，她那雙恨恨的眼睛。一時間，自責(zé)、愧疚與難過一起涌上心頭。他心跳加速，胸中一陣絞痛，兩眼一黑，一頭栽倒，撲向窗外。隱約中，四周的光影在旋轉(zhuǎn)，夜幕下的大地在盤旋，耳邊的風(fēng)在呼嘯……

后 記

他獨自坐在涼臺上，沉迷于二十一年前的那個夜晚，不覺中，悲從中來，放聲號哭。

她急忙來到他身邊，給他拭淚，問道，怎么了，又想起了什么傷心事？

他仍舊浩蕩磅礴地哭。

起風(fēng)了，走，進屋去。

我要等她。他淚漣漣地說。

到屋里去等，外面冷。她大聲說。

我與她約好的，在下碼頭見面。

這不是下碼頭，這里是家。她有些生氣，強行將他推進屋。

他驚愕地打量著她，倔強地說，我不回家，我要去下碼頭。

她丟開輪椅，幾步跨到門邊，打開客廳的門，指著門外大聲吼道，你有能耐就自己去！都癱瘓二十年了，還整天做著一些不著邊際的白日夢。

他愣愣地看著她。

看我干哪樣！不認識？她說著，解開他的褲帶，查看他胯間的尿不濕。

你是哪個？他茫然地瞪著她。

哼，你就裝吧，侍候你半輩子了，還不曉得我是哪個，真叫人寒心！她扯掉脹鼓鼓的尿不濕，抱怨道。

我裝哪樣？他傻傻地瞪著她，覺得眼前這既胖又老的女人似乎是她，又好像是她的媽。

你明明是心里有鬼，不敢面對，整天就裝瘋賣傻！她憤憤地說。

我心里有哪樣鬼呀？

那我問你，你為什么一直對那次車禍守口如瓶？

哪次車禍？

還有哪次車禍？我看你是怎么癱的都忘記了！

怎么癱的？

真不知道？

不知道。

還在裝，還在裝。她搖著頭，不停地給他擦洗胯間。

我裝哪樣嘍？他歪著頭，瞪著眼，與她爭執(zhí)。

結(jié)婚那年，你約我到下碼頭見面。那天晚上，我正準備出門時，慧靈來了，只好陪她坐一會兒。后來我到下碼頭時，你不在。第二天，就接到車站打來電話，說你在去貴陽的路上出了車禍。她說著，氣沖沖地給他重新?lián)Q上尿不濕。

他似有所悟，深深地勾下了頭。

責(zé)任編輯?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