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明
清代錢泳于《書學》中有言:“工書者不通小楷,不能稱書家?!睔v史上但凡善書者,大多精通小楷。北宋范仲淹所書《道服贊》氣息清凈、純雅,越年近千觀之仍撲面而來。卷后有宋、元、明、清17家跋,鈐鑒藏印113方。偽滿時期,該作曾從內(nèi)宮流出,后由收藏大家張伯駒以110兩黃金購得,并于1956年捐贈給故宮博物院。這無疑是張伯駒所強調(diào)的“予所收蓄不必終予身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傳有緒”理念的體現(xiàn)。
《道服贊》是范仲淹應同年好友許琰制道服之請所作的贊文。開篇寫道“平海書記許兄”,“平?!睘榻裉斓母=ㄈ?,“書記”是掌書牘奏記者?!霸S兄”即許琰,今河南沁陽人,因年長范,故范尊稱之。文中多用道家典故,如“虛白”語出《莊子·人間世》,“華胥”語出《列子·黃帝》。宋代道教流行,士大夫多喜與“羽士”之流同游,衣著道服為一時風尚。不獨于此,書齋生活方式當時也成為文人的一種風尚,在書齋里著道服必不可少。書齋之中,文人著一身道服,讀書寫字、燃香飲茶,一種清雅、舒暢之氣油然而生,集中體現(xiàn)出宋人的雅趣。
范仲淹稱贊好友制道服乃“清其意而潔其身”之舉,既對朋友、也對自己而言,可見當時士大夫階層將道服作為潔身自省的穿著方式。范仲淹多才博藝,琴棋書畫無所不能,幼時家貧,日食三餐不繼,不得不將米煮成薄粥,凝結后劃成四塊,早晚各食其二,流傳下“斷齏(切碎的腌菜)劃粥”的故事。
北宋 范仲淹《道服贊》縱34.8厘米 橫47.9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據(jù)考證,《道服贊》書于北宋天禧年間(1017年至10 21年),時范仲淹32歲,在京師任秘書省校書郎,書法風格已初步形成。小楷是以實用性為先的書體,而達到一定功力同樣具有很高的藝術性。這種書家往往是高手中的高手,因為書寫小楷除了具備技法功力,還要有一定的情境。小楷最關鍵的是氣息,觀《道服贊》全篇無一絲煙火氣,顯然與范仲淹信奉道教有關。
歷來對范仲淹的評價,多從儒家這一側面給予肯定,但實際上他也不例外于那個時代,與道教人士也有交往,對道教式的人生觀抱有親近感。隋唐時期,道教得到了空前的發(fā)展。為了使閻王的形象更加親民,道教把一些名臣武將也拉入到自己的神仙譜系中,并在不斷地加工與匹配過程中產(chǎn)生了四位比較有名的“閻王”。其中,第三位“閻王”就是范仲淹。他不僅文學造詣高,而且是一個敢說敢做的人,從來不怕得罪權貴,去世后就被道教拉進了“閻王”隊伍之中。
北宋 林逋《自書松扇五詩卷》(局部)縱32厘米 橫302.6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道服贊》全篇風神雋爽、骨氣洞達、頓挫有力,行筆清勁瘦硬,用筆簡潔,點畫的形態(tài)與風神基本上用提按表現(xiàn)出來。其起筆有兩種變化。圓筆不露鋒芒,滅跡隱端,藏鋒斂鍔,不見起止之跡。這正是王羲之《書論》中所說“用尖筆須落筆渾成,無使豪露浮怯”,給人以一種渾厚、蘊藉、沉著的美感。藏鋒起筆可“逆入平出”,即與行筆方向相反,先輕輕逆入作一圓點狀,然后反折行筆,如一次不能將鋒調(diào)至中鋒,可往復二次,這其實是書寫篆書的方法。方筆則強調(diào)發(fā)筆時有棱角,可用逆勢切入法,也稱點法起筆。收筆時藏鋒,鋒收歸畫中為度,給人以一種圓融飽滿的感受。藏鋒收筆注重“輕提、輕頓、疾收”。結體方正端謹,頗具王羲之《樂毅論》遺意,通過筆墨可以領悟到書者沉毅、端莊、大度、大器等氣質(zhì)。作者雖用纖細小筆,但筆筆到位、精致傳神,抑揚頓挫之間可感受書家書寫時提按轉合的節(jié)奏韻律。古人強調(diào)大字須縝密,小字要疏朗。其實大字不可因縝密而拘謹,小字也不可因疏朗而松散。其中既有相通之處,又有各自的要領。書家追求絲毫畢現(xiàn)的境界,對每一筆從起筆到收筆處理都有清晰可見筆力經(jīng)過的痕跡,即筆觸的力量到位與筆法的成熟精到。時人稱此帖“文醇筆勁,既美且箴”不是虛言,對于研究宋代楷書風格大有裨益。
從《道服贊》的筆法來看,不禁想到兩個人——歐陽詢和米芾。此卷明顯受到歐陽詢很深的影響,瘦硬險峻,字字飛動,透露出“奇險”的意味,行筆方切、收筆頓挫,節(jié)奏感非常明顯。為什么又會想到米芾呢?范仲淹以文名為主,不以書名顯世,一篇《岳陽樓記》傳頌千古,其中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更是成為千古佳句,被后世廣為傳頌。然其一生僅此一件小楷作品傳世。米芾雖然書翰頗豐,稱得上是完全意義上的小楷之作也是罕見,僅《大行皇太后挽詞》。將兩件作品對比,筆法可以說非常接近,同樣受到歐字的很大影響。但二人結字不同,范字多為正方,米字為縱長;范多古樸之意,米則馳騁多變。范仲淹書法開后世黃道周隸書入小楷之先河,兩人可謂一脈相承。
北宋 米芾《大行皇太后挽詞》30.2厘米×60.7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此作創(chuàng)造出一種“全新”的章法。整體上按照行文斷句來安排整個章法,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尤其是后文,四字一句排列,拉開間距,比楊凝式的《韭花帖》還要夸張,與林逋的《自書松扇五詩卷》非常接近。林逋的字,同樣得楊凝式神韻,清逸典雅、孤傲不群。所謂“不群”,體現(xiàn)在章法上就是拉大行距,留出巨幅空白,行與行之間疏可走馬,字與字之間密不透風。范、林二人同出一個時代,心志相近,盡管一個在廟堂之上,一個身處江湖之遠?!兜婪潯冯m然皆為四字一句,但沒有絕對整齊排列,字形也不是大小均等,任意自然,形散而神不散。
歷史中有很多書家的作品呈現(xiàn)出“孤品”現(xiàn)象,這是歷史的偶然與個人的偶然的完美結合。再者,從此作可以領悟到一點,書法作品不論大小,好的作品不僅注重“有感而發(fā)”,偶然欲書,側重深厚的技法,更注重自然而發(fā),側重當時的心境和情境。兩者合一,當有佳作。相比之下,時下很多書家的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無因性”,好似一種沒話找話、無病呻吟的窘狀,甚至不惜尋找噱頭,或盲目為了金錢而創(chuàng)作。所以,作品缺少自然的天性也就不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