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彤羽
一
夜里干打了雷,不見落有半滴雨水。柳嬋做了與往常一樣的夢,夢見屋前的海水上漲,漫進她居住的小屋。她驚醒,奔向一樓,關緊每一扇門窗,試圖阻擋洶涌而至的海水。待氣喘吁吁跑回二樓,方才回過神來——那不過是一個夢。她停下所有動作,發(fā)起愣來。為何老做相同的一個夢,夢里出現(xiàn)了無數(shù)次幾乎把她淹沒掉的驚濤駭浪。她明明是恐懼著的,卻又有跳進海里的沖動。跳進去尋找些什么,那似乎是一樣很重要的東西,可她偏就想不起來。想多了就頭痛,毫無頭緒的念頭漁網(wǎng)一樣纏緊了她。她找到沙發(fā)上的藥瓶子,哆嗦著擰開,胡亂倒出幾粒,吞下。
還在打雷,偶爾能看見閃電落在前方不遠處,發(fā)出磣白的亮光,物體清晰可見。院子看著有點兒破敗,很久沒打理了吧?人心果樹倒是長得茂,長滿了院子,還結(jié)了雞蛋般大的果實。柳嬋日復一日地站在窗前看這些樹,看堆得層層疊疊的落葉,風吹過,浪花一樣涌動。她認為那不過是一些布景,她所處的實驗室外的另一個虛假而又充滿生活氣息的布景。閃電落在院子里,院子如白日里一樣的亮堂。柳嬋覺得院子與往常不大一樣,熱鬧了許多。
又在做什么實驗了呢?她緩緩地推開落地玻璃窗,想走出陽臺,猶豫了一下,伸出的那條腿又縮了回來。
陽臺的角落里傳來一聲嘆息,一個男子的聲音傳來——為什么不走出來呢?
柳嬋怔了一下,露出一個胸有成竹的微笑。為什么要走出去呢?你們別想讓我上當。
上當?這是從何說起?男子問。
你是他們派來的嗎?柳嬋答非所問。
誰?
實驗室。
男子沉默了一會兒,不置可否。
柳嬋的聲音輕快起來,你看,我有遵守約定,我是不會離開屋子的,我什么時候可以見到女兒呢?
男子從角落里走了出來,手上拎著一個小小的黑色塑料袋,袋子被撐得有棱有角的。他的頭低著,頭發(fā)垂落眉毛。陽臺上沒有燈,看不清他的表情。
男子轉(zhuǎn)身進了屋子。
柳嬋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尾隨他,扯著衫角,猶豫著又問了一句——我什么時候可以見到我的孩子。
男子坐下,手肘支在腿上,雙手互握,弓著身體,低頭看自己的皮鞋。柳嬋走過來,在離男子不到一米的地板上跪坐著,露出討好的笑容。
好一會兒,男子抬起頭說,只要你配合我完成一件事,就可以見到你女兒了。
那是實驗的一部分嗎?柳嬋輕聲問道。
唔,男子支吾著。
要做什么事呢?柳嬋略為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體。
你要和我一起重現(xiàn)你生命里的某些場景,有必要時,你可以把我當成和你在一起的那個人。男子看起來面無表情。
柳嬋的臉色稍稍蒼白了一下,又馬上紅潤起來。她思索片刻,點了點頭。
二
猛子的家住在城東的一個小鎮(zhèn)——德鎮(zhèn)。德鎮(zhèn)只有三條街,一街朝公路,三街背靠七星江入???,二街夾在一街與三街中間。三條街道均寬不足四米,平行著,從東往西延伸約數(shù)百米。這帶的平房屬于近代建筑,有著近百年歷史,只是沒有維護,好些已經(jīng)坍塌,有的只剩一堵泥墻,一個朽爛無比的門框,和一個雜草叢生的院子。鎮(zhèn)上有能耐的人家都已搬走,留下的大多是老人。許多門戶空著,大門緊鎖,只是逢年過節(jié)的,仍記得在破爛的門框上貼一副紅艷艷的對聯(lián)。
猛子的家在二街,他的店就開在家里。房子是租來的,選中這兒一是因為房租便宜,二是夠清靜,平日里沒什么人走動。房子有兩進,由青磚砌成,方正,結(jié)實。一進與二進之間有個開闊的天井,天井里種著一棵人心果。偌大的房子,猛子一個人住著倒是寬敞有余了。
猛子做著幫人安裝監(jiān)控的活兒,他既是老板也是工人,店面不對外打廣告,活兒不多。沒客人的時候,猛子就躲在二進的房間里做他的事。猛子從不讓人走進他這個房間,仿佛那里頭藏著他的許多秘密。外面大門的門楣上裝有一個攝像頭,有客人進來他都能看見。而能找到這兒來的,幾乎都是一些熟客,或是朋友介紹過來的。生意冷冷清清,但也能勉強維持。
一天傍晚,來了一位客人。
通過監(jiān)控畫面,猛子看見一個女人在門口徘徊。女人戴著墨鏡,打著黑色太陽傘,傘壓得很低。她抬頭看看招牌,四處張望一下,便閃進了屋里。
女人進門,收傘,理一把散亂的劉海,走幾步又回過頭去掩上大門。她不像一般客人那樣一進門就嚷嚷著有人在嗎,而是細細地四處打量,從一進間慢慢地走到了天井,在天井里四處轉(zhuǎn)悠一圈,拖一把小竹椅,在那棵人心果樹的陰影里坐下,便發(fā)起愣來,墨鏡也沒摘下。
猛子從二進的房間走出來時,女人才回神過來,她沖猛子咧咧嘴算是打了招呼。掛在女人臉上的墨鏡很大,占據(jù)了半張臉,看不清女人表情,只見她的身體挺得筆直,兩只手不時地交替互握,很使勁的樣子,顯得有點兒緊張。
猛子問,要裝監(jiān)控嗎?
女人點點頭。
裝來干嘛?猛子脫口而出這句話時在心里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干這行首先要學會當個瞎子聾子傻子。平時猛子從不向客人提一些涉及隱私的問題,即使問了客人也不會回答。今天真是奇怪,倒是口無遮攔起來。
果然,女人警惕地抬頭看了他一眼,沒吱聲。他輕咳一聲,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轉(zhuǎn)身去拿相關器材的介紹給她看。在接下來的交談中,大多是猛子在說,而女人則變成了一個啞巴——點頭,搖頭,皺眉,或蚊子一樣嗯哼一聲。女人選了隱蔽的插座式攝像頭,安裝在客廳與女兒房間。最后填寫地址的時候,因為光線太暗,女人摘下了墨鏡。猛子偷偷觀察她的眉宇間,有點兒熟悉,像在哪兒見過。寫完地址后,女人又戴上了墨鏡,噓出一口氣,很快地站起身來,像是要迫不及待地離開這屋子。
猛子看了看地址——三街57號。好家伙,原來還是鄰居!
三
翌日清早,送菜的阿姨在廚房里忙活的時候,柳嬋難得主動地和她打招呼,她說,我很快就可以見到我女兒了。完了又說,你們又派人來考驗我了是么?阿姨皺著眉頭看她一眼,嘆口氣,繼續(xù)手上的工作。阿姨剛離開,男子就出現(xiàn)在了二樓客廳里,和第一次出現(xiàn)的方式一樣。柳嬋并不覺得奇怪,實驗室那邊的人做什么都不稀奇,哪怕是他們破墻而入??墒牵恼鏁袎δ??也許她所看到的墻并不是真正的墻,正如她所待的地方看著是她眼中的樣子,實質(zhì)上卻有可能是一個籠子,一個玻璃匣子,甚至只是空中的一塊飛毯——柳嬋是那樣認為的。可不管這一切以什么樣的形式存在,她是絕對不會離開的,為了見到女兒。
男子從黑色塑料袋里拿出一盒錄像帶,錄像帶邊框的白紙上用黑色水筆寫著日期——3月27日,那是一年半前的時間了。
他把錄像帶放進機子里,電視里開始出現(xiàn)一些畫面。畫面是黑白的,是在一個客廳里,從上往下的角度。一個女人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一個穿著校服的女孩走了進來,跪在女人腳邊,邊哭邊說著什么。接著倆人起了爭執(zhí),女人打了女孩一個耳光,女孩發(fā)瘋似地跑下了樓,女人在后面追。估計倆人先后離開了屋子,但之后發(fā)生了什么事兒就看不到了。
男子關掉錄像,看著一臉茫然的柳嬋,想起來了嗎?那天中午,就在這屋子里,你和你女兒起了爭執(zhí)。
柳嬋搖搖頭,和女兒發(fā)生爭執(zhí)?那似乎是很遙遠的一件事兒,遙遠到她幾乎想不起來。可眼前的畫面又有點兒熟悉,看起來的確有這么一回事兒??墒?,為何要爭吵呢?她是那么地愛女兒,為了女兒她甘愿足不出戶地待在這墳墓一樣的屋子里。天啊,她竟然還打了她。柳嬋看了看自己的手,她突然很憎恨自己的那雙手,是它!是它把苡苡打跑的!她抓起茶幾上的煙灰缸朝自己的手掌砸去。男子飛快地制止。她和男子搶奪著,搏斗著,使出渾身力氣。惱怒與激動讓柳嬋的身體活絡了起來,她好像快要想起了一些什么,可當她安靜下來認真去想時,它們又消失了。那些秘密躲在了一扇門的后面,她只要輕輕推開門就可以看見。可是,她站在門外,不敢推開。為何不敢呢?她在害怕什么?
想起來了嗎?男子問。
柳嬋搖搖頭。
男子皺皺眉,那么,按照約定,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一起來回憶,你想起什么說什么,想不起就跟著感覺往下走。
柳嬋點點頭。
男子露出一絲奇怪的笑容,想你女兒嗎?
想,很想。
來,看著我,把我當成她,說你想說的。
柳嬋的身體輕微地顫抖了一下,她看向眼前的男子,她認識他嗎?他是實驗室派來考驗她的嗎?他可有惡意?他來這是何目的?這一年來她的屋子從未進來過任何陌生人,只有他,還有——她甩甩頭。
不由得柳嬋細想,男子的身體慢慢地滑落下去,蹲在柳嬋腳邊,他俯身抱著柳嬋的腿,待再抬起頭來時,他的臉上出現(xiàn)了痛苦還有憎恨的表情,竟然和苡苡有幾分相似的神態(tài)。他對著柳嬋喊了一聲——媽媽——
柳嬋的臉瞬間蒼白起來,白得不見一絲血色。她瞪大眼睛看著男子,看了好一會兒,又伸手撫摸了一下他的臉,發(fā)出一聲虛弱的呻吟。眼前人兒的神態(tài)和女兒是多么的相似啊,她有點兒抗拒,卻還是哆嗦著喚了一聲——苡苡。
媽媽你有什么想要對我說的嗎?
有——媽媽不該打你,媽媽是多么地后悔,是媽媽錯了。
你為什么要打我?
因為——你撒了謊。
你怎么知道是我撒了謊呢?你為什么就不愿意去相信我一次。
是媽媽不好,媽媽從小就沒有好好地陪伴你,冷落了你,我相信你對媽媽說的所有謊言都是為了引起媽媽的關注,媽媽原諒你。
可這次是真的。
哪次?
那天,我告訴你是那個禽獸侵犯了我。
是——誰?
你的丈夫。
柳嬋的臉變得紙片兒一樣的蒼白,她噌地從沙發(fā)上站起,胸脯起伏個不停。站在她面前的女兒已經(jīng)和她一樣高了,她長大了,可是,她怎么還是這樣的頑劣,這樣地攻于心計,這樣地挑撥離間。她發(fā)出貓一樣的尖叫——不!他是你的父親,你怎么可以這樣污蔑他。
他不是我的父親,我的父親已經(jīng)死了。
他是你的繼父,他在我們娘倆最無助的時候幫助了我們。
可他也在你不在家的時候爬上我的床。
夠了!苡苡,你怎么變成了一個愛撒謊的孩子,你說你繼父侵犯了你,我就在這屋里各處安裝了攝像頭,可是呢,我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那證明你是在撒謊。事實是,你一直對他不滿,你一直恨我和他一起,你認為他奪走了媽媽對你和對你父親的愛,所以你誣陷了他。
媽媽你為什么不愿意相信我?你寧愿相信一個外人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女兒?
因為我只相信我所看到的事實。
“苡苡”咯咯大笑起來,好吧,那么讓我來告訴你什么叫事實的真相。我懷孕了,是你男人的,是我勾引了他,我就是看不慣你,我父親才去世沒多久你就嫁給他,你就這么地迫不及待沒有男人不行嗎?我就是看不得你們好好過,我就是要拆散你們——
啪的一聲,柳嬋一個巴掌甩了過去。
“苡苡”奔向樓梯,下樓,沖出屋子,穿過院子,朝前方的七星江飛快奔去。
柳嬋在后面邊喊邊追。
“苡苡”躍過堤壩,跳了下去。
柳嬋怔怔地看著朝入海口奔涌的江水,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叫。
四
叔叔,我想安裝一個攝像頭。
那會兒,猛子正在天井里撿掉落地面的人心果和一些斷掉的枝葉。昨夜里一場暴雨,滿樹的果子被打落了大半。一個穿著校服的女孩兒無聲無息地走到了他跟前。女孩兒大概十四五歲的年紀,瘦瘦的,扎把長長的馬尾巴。因為長得高,紅格子校服裙顯得有點兒短,腿倒是顯得老長。女孩兒穿著棕色皮鞋,走起路來一點兒聲音也沒發(fā)出,像只警覺的小貓。
她把書包放在一邊的椅子上,蹲下來幫猛子撿爛掉的果子,一副乖巧的模樣。
猛子說,你一個學生妹裝那玩意干啥?
叔叔,您相信人死了有靈魂嗎?女孩兒答非所問。
猛子說,人死了一了百了,別信那套自我安慰的話,都騙小孩兒的。
女孩兒一排細小的牙齒輕輕地咬了下嘴唇,可我真的看見了。
看見什么了?
我父親的鬼魂。女孩抬起頭看著猛子,她的劉海有點兒長,蓋住了半邊眼睛,眼神飄忽迷離的,比她的年齡看著要成熟許多。她接著說,兩個月前的一個夜里,我起來上廁所,我的臥室在二樓,廁所在一樓,我下樓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坐在樓梯的中間。那人一動不動地坐著,我們家的樓梯很窄,只允許一個人經(jīng)過,他坐在那,就擋住了我的去向。樓梯也和往常的不大一樣,好像是一直盤旋著往遠處延伸,沒有盡頭。我當時也不懂為什么,竟然一點兒也不害怕,就坐在他身后,和他說話。我想我是太孤獨了吧,我需要一個認真和我說話兒的人。我問他是誰。他說他是我的父親。我說您轉(zhuǎn)過身來讓我看看您的模樣兒。他說不用看了,看了只會讓我更難過,更放不下,不如淡忘的好。我問他既然想讓我忘記他,又為何到來。他說人都不總是那么的理智,何況是鬼呢。說完我倆都笑了起來。完了我問他還會再來看我嗎,他說會的。于是我經(jīng)常在半夜里相同的時間起來,坐到樓梯上等他,可我太貪睡了,等著等著就睡著了。我怕他在我睡著的時候過來,我多么希望能再次看見他。叔叔,你能幫幫我嗎?
幫你什么?
在樓梯間安裝一個攝像頭。女孩兒的眼睛像一只黑色瓷盤兒,里面盛滿液體,她眨眨眼,液體像渾圓的珍珠一樣串串滾落下來。
如果真有鬼魂,你相信攝像頭能看得見?
我想試試。女孩兒又咬了一下嘴唇。
如果換了別人,會相信你說的是真的。猛子看女孩兒一眼,嘿嘿一笑,轉(zhuǎn)身繼續(xù)撿地上的爛果子。你如果不是得了幻想癥,那么,就是一個愛撒謊的女孩兒。
女孩兒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眼里的霧氣濃重起來,她停下手里的動作,瞇眼看向猛子,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你怎么曉得我在撒謊?
你的眼神明亮,狡黠,你太聰明了,試問一個這么聰明的人又怎會相信鬼魂一說?并會受此困惑?可是你裝得真像,幾乎無懈可擊,連我也差點被你給騙了。
可你還是沒有上當。女孩兒微笑起來。
因為我有看人的本領,我見過許多撒謊的人,聽過太多他們所說的謊言。女孩的微笑挺有感染力,猛子也跟著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
可有一點是真的,我是真的想念他,這個你能看得出來嗎?女孩兒吸吸鼻子,站起來,走到天井角落處,把手掌里堆滿的爛果子丟進一個竹筐里,拍了拍手。等她再轉(zhuǎn)過身走回來的時候,劉海被捋到了一側(cè),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馬尾巴放了下來,略帶蓬松地披在一側(cè)肩膀上。寬松的校服襯衣下擺被交叉打了個結(jié),露出白花花的小肚子和小巧的肚臍窩。她挺了挺胸,胸部鼓鼓的發(fā)育良好,一改方才走進來的瘦弱模樣,她大大方方地朝猛子走過來,像完全變了一個人。
女孩挨著猛子蹲下,身體左右輕輕搖擺,不時調(diào)皮地碰撞一下猛子,嘟嘴說,求你了,幫我裝一個好不,一個就好,就裝在樓梯間。我給你錢,而且,我每天都來這兒陪你一個時辰。說罷,用亮晶晶的眼神看著猛子。
猛子暗笑,說你這招對我沒用。
女孩子怔了一下,咬咬嘴唇,那哪招才有用?
哪招都沒用,你這年齡不好好讀書,老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做什么呢?
女孩兒的聲音略略提高,什么叫亂七八糟?我不偷不搶,我沒做壞事,我只是想安裝一個攝像頭。你打開門做生意,可為什么就是不做我的,你是歧視小孩子嗎?求求你了,這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
有多重要?猛子略帶揶揄的語氣。
和我生命一樣的重要。你不裝,我會死的,如果哪天我真的死了,你要負一些責任,因為你無視我的求助,你漠視生命,你不懂憐憫,你失去信任的能力,你們都是一些只顧自己的自私蟲。女孩的眼里跳躍著一束火焰,胸脯因激動而急劇起伏。
猛子看著眼前那個張牙舞爪的小獸,說,如果真想安裝,讓你父母過來。
女孩兒咯咯笑出聲來,我沒有父母,他們都死了,那是不是就一定裝不成了?
猛子聳聳肩,說我有我做事的原則,很抱歉幫不了你。
女孩的臉上又露出那種譏諷的笑容,她瞇縫著眼睛,湊近猛子耳朵,輕聲說,去他媽的原則,如果我猜得沒錯,你也有監(jiān)控別人吧?我敢打賭你屋里頭裝滿了不可告人的秘密,沒準兒你所有的客戶都在你的窺視之中。說罷就往里屋疾步走去。
猛子怔了一下,緊鎖眉頭,大步追上去,揪住女孩兒瘦弱的胳膊,反身朝大門走去,作出送客的樣子。
女孩兒臨出門時又回過身子,對猛子說,你還算得上是一個好人,可我還是想一把火燒掉你這里,說罷露出一個甜美而又邪惡的笑容。
五
兩天后,男子還是從陽臺上進的屋子。那會兒,柳嬋正在打掃屋子。她知道他來了,沒打算停下。他就靠窗邊上靜靜地看她打掃。柳嬋都近四十歲的人了,臉上身上卻看不出多少歲月的痕跡,臉蛋光潔,身材苗條,帶點兒嬌弱的氣息,扎條辮子,看著頂多三十歲的模樣。她似乎想不起許多事情來,而那些發(fā)生事情的時間仿佛她都未曾參與一樣,跳過了,她只活了過去的過去,還有現(xiàn)在。她顯得那么的年輕,哪怕是在重新想起女兒的一些事情后,她的臉上也只是多了一份麻木的蒼白,沒有痛哭流涕,也沒有歇斯底里。長時間的失憶足以麻痹她的痛覺神經(jīng),想起來了又似沒想得足夠分明,真真假假的,這樣倒也不是個壞事。柳嬋打掃的動作很遲緩,她整個人都是慢了半拍子的,像裹在了厚厚的膠水里。打掃到最里面的那個房間后,她站住了,定定地立在門口,伸手去撫摸了一下門把手。這是誰的臥室呢?也有好一些時日沒進去了吧,不然怎會結(jié)有蛛網(wǎng)?她轉(zhuǎn)身想離開,男子正站在她背后。
怎么不進去?難道你以為那里頭還有個實驗室?男子調(diào)侃。
柳嬋的臉紅了一下,她現(xiàn)在已不會愚蠢到以為有個實驗室在困著她了??墒牵绻麤]有實驗室,眼前的男子是誰?可曾相識?他為何來這?柳嬋好不容易理出了幾個問題,頭又有點兒痛了起來,她想回到沙發(fā)上去拿藥。
男子擋住了她的去路說,想知道這個房間是誰的嗎?
柳嬋搖搖頭,下意識地避開視線,縮起身體,想逃離這個局促的空間。
男子說,這是你的房間,你和你丈夫的房間。說罷飛快地伸手去夠房門的把手,吱的一聲,門被打開了。
那看著就是一個普通的臥室,收拾得非常干凈整齊,但似乎過于干凈整齊了,顯得那么的刻意而為,倒不怎么像一間臥室,像是一個故意擺給人看的場所。
看著這間臥室,柳嬋深感不安,有點兒喘不上氣來,她想離開,可是卻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
男子說,知道這里發(fā)生過什么事情嗎?
柳嬋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這里發(fā)生過事情?
男子說,想知道嗎?
柳嬋瞪大眼睛看著男子,似乎想從他那獲知他值得信任的指數(shù)。
男子又說,不要抗拒,你就能想起來,不妨試試。
柳嬋感覺自己有點兒虛弱,她想掙脫男子,掙脫這一切,前眼的一切像是一個陷阱,可她卻“嗯”了一聲。
那么,我們之前的約定繼續(xù)?男子微笑。
柳嬋點點頭。
這回,你可以當我是你的丈夫,或是其他你能想起來的人。男子依然是不動聲色的?,F(xiàn)在,你好好想想,不要回避,那一夜,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是——哪一夜?
你丈夫生日那夜。
柳嬋閉上眼睛,很認真地想了起來,但似乎有點兒困難,她說,這個房間沒拍有錄像嗎?
男子說,有,只是被銷毀了。
被誰?
安裝攝像頭的人。男子輕描淡寫地說。
男子把柳嬋扶到床邊,讓她躺上去,說放松一點兒有助于思考。他說,從現(xiàn)在開始把我當成你的丈夫,和我說說你想說的任何事。說完,他自己也躺在了她的身邊。
他握了握她的手說,相信你自己的直覺。
柳嬋閉上眼睛躺了好一會兒,然后她說,巖,我們的女兒去哪了?
她去了一個她覺得更快樂的地方。
她真的快樂嗎?比離開媽媽更快樂嗎?
她是個孤僻的孩子,她選擇的路也許和別人不大一樣。
我沒有盡到做母親的責任,是我害了她。
不關你的事。
那關誰的事?你嗎?
……
你告訴我,苡苡說的是不是真的?
她說了什么?
說是你侵犯了她——是不是你——
荒唐!我怎么可能做出那種事。
柳嬋從床上坐起,睜大眼睛看著“巖”,是你侵犯了苡苡,對不對?你在撒謊,你每次一撒謊就吸鼻子??晌乙恢倍疾幌嘈潘?,我錯了我錯了,我竟然不相信自己的女兒,我傷了她的心,是我和你一起逼死了她,你還我苡苡來——柳嬋揪著“巖”的衣領咆哮起來。
“巖”用力把柳嬋推倒在床頭。柳嬋飛快地翻身坐起,掀掉枕頭套,發(fā)瘋似地尋找著什么。
“巖”鉗住柳嬋雙臂,再次把她推倒,騎在身下,雙手掐向她的脖子。柳嬋臉色鐵青,拼命掙扎,用盡全身力氣喊了一聲——猛子——
六
猛子安靜地坐在陽臺上,吸著煙。陽臺對面是大海,遠處漁船燈火閃爍。猛子一盞一盞地數(shù)著,數(shù)完了就數(shù)天上的星星,再到倒映在海面上的光影。一直數(shù),只要是發(fā)光的物體。數(shù)到數(shù)無可數(shù),便看向前方海面,雖然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見。但能聽見海浪聲,于是就開始數(shù)海浪聲,也沒有明顯的節(jié)奏,全憑了自己的喜好,一下快一下慢地數(shù)著,只要有事干,總比干坐著強。等屋里最后一人離開,已是深夜。
這是猛子第一次來宋梓強的工作室——臨近北海岸的一個六十平方的公寓樓里。兩年前宋梓強買下這里的時候,才六千多一個平方,而現(xiàn)在已過萬。當時,宋梓強也有叫猛子一起買,可猛子最后還是決定去租德鎮(zhèn)的老房子。宋梓強常打趣猛子,說他無端端就損失了幾十萬。猛子不大有所謂的樣子,說這里不適合他,這里太高,太亮,太開闊,沒有安全感,像活在了別人的視線里。
宋梓強邊伸懶腰邊走出陽臺,什么風把你給吹來了?
猛子說,西南浪把我給推上來的,我病入膏肓,大海怕我死了后皮囊發(fā)臭,就半雷鋒半嫌棄地把我送到了這兒,讓你看著辦。
我還不知道你,不是有事兒是不會現(xiàn)身的。說吧,找我啥事?宋梓強擂了猛子一拳。他倆從小一塊長大,是鄰居,猛子的母親去世后,因他父親長年出海沒法照顧,就經(jīng)常到宋梓強家蹭飯吃,倆人像親兄弟一樣的感情。
猛子眺望著黑不溜秋的大海,只顧著吸煙,一副神色凝重的樣子。宋梓強也不催促,干他這行的,最不缺的就是耐性,他知道,到了他們想說的時候,自然會開口。
果然,在掐滅煙屁股后,猛子猶豫著開了口,我想讓你幫治療一個人。
宋梓強問,誰?
猛子笑笑沒回應,反問他,你說喜歡偷窺別人的生活,是一種病態(tài)嗎?
宋梓強說,很多病因都要追溯到小時候,人格一般是在童年時期就形成了的。你一直回避與人交往,喜歡躲在自己的空間,你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懷疑,沒有安全感,這是否與你母親的去世有關?
猛子說,恰恰相反,母親的去世讓我獲得了一定的安全感。
宋梓強不解地看他一眼,猛子從不提及他的母親,不小心提到了也會繞過去,那仿佛是一個禁忌,是猛子的一塊傷疤,隨時會迸裂出血??山裢淼拿妥樱坪醪⒉换乇苓@個話題。
猛子說,小時候,我父親長年在外做海,我母親經(jīng)常帶一個男人回家。那男的看起來像一個干部,長得高瘦,斯文,總穿著白襯衫,胸口別一枚鋼筆,說話很洪亮。我想如果不是因為他和母親相好,我會喜歡他。母親和他一起時有說有笑的,看他的眼神充滿了崇拜。而母親和父親幾乎是沒話說的,母親只有和我一起時才說話??捎幸魂囎?,母親對我也沉默寡言起來,看我的眼神變得非常的憂郁,還偷偷地抹眼淚。每次他倆一起離開小屋,我都會感到非常害怕,仿佛她這一走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我偷偷地跟蹤他們,監(jiān)視他們,偷聽他們說的話,偷看他們一起時做的事兒。那段日子,我書包里總藏著一把刀,我和自己說,如果他要帶我母親離開,我就殺了他。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偷窺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兒,我見識了一些沒見過的事情,聽到了一些沒聽過的秘密,我不再滿足于只偷窺他們,我到別人家去,所有看到的聽來的秘密讓我興奮不已,那仿佛是我最寶貴的財富,我的生活開始變得有意思起來。后來直到母親車禍去世,我竟然有一種釋然的感覺,終于不用再擔心她會離開我了。后來我有想過這個問題,我到底是愛她還是不能忍受她的離開,離開意味著背叛,我不能忍受被背叛,那說明我在她心里什么都不是,可有可無,無足輕重。她的離開讓我松了一口氣,我覺得不會再面臨被背叛的危險。我躲在暗處,繼續(xù)我的偷窺生活,我偷窺的欲望也變得越來越強烈,讓我欲罷不能。于是我開了一個店,幫人裝監(jiān)控,我名正言順地幫人安裝攝像頭,也偷偷地開拓了自己的偷窺空間。我每天待在自己的黑屋子里,觀察著他們,聽著他們,感受著他們,有時我分不清我是自己還是我所窺視的他們。我能輕易看破他們的把戲,拆穿他們的謊言,他們在我面前是完全透明的,我看透了他們,這意味著我很安全。甚至我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強大無比,我像一把隨時可以刺破他們的利刃,我為此感到無比的興奮與驕傲。
猛子停下來,滿足地喘一口氣,看宋梓強一眼,宋梓強對他鼓勵地笑笑。
直到有一天,我見到了她。那天,她來我這說要安裝攝像頭,她戴著墨鏡可我還是認出了她,只是她沒認出我來。我上初三的時候,她剛大學畢業(yè),來我們學校當英語老師,是我的班主任。有一次,我偷看兩個老師睡覺時被發(fā)現(xiàn),她來家訪,她紅著臉把我偷看別人睡覺的事情向父親說出,父親氣極,隨手抄起屋角的扁擔就砸來。你猜怎么著?
把你丫的揍斷腿了唄。宋梓強呵呵地笑。
只聽見一聲尖叫,扁擔打在了她的胳膊上,原來是她伸手給擋了。她顯得很氣憤的樣子,聲音都發(fā)抖了,她大聲訓斥我父親說你怎么能打人,他還是個孩子,有話要好好說,要講道理。她把我護在身后,可那時,我長得都高過她了。她站在我跟前,挺起胸膛和父親理論,她的身體因激動而微微顫抖,那時是七月天,屋里很悶熱,她的背部汗涔涔的,薄薄的藍色襯衣貼著肉,我能聞到她身上傳來的香皂味,甜甜的。猛子低頭,靦腆一笑。
她請我在客廳和她女兒的房間裝上攝像頭,我于是去了她家,她就住在離我那不遠的三街。她不愛說話,幾乎不正視我,總做出很忙碌的樣子,在樓下廚房搗鼓著什么。我便偷偷地在她的臥室里也裝了一個,很隱蔽的,他們絕不會發(fā)現(xiàn)。我如獲珍寶,每天看著她房間里發(fā)生的一切。我看著她和她男人親熱,做愛,爭吵,又和好。這些讓我無法抑制地興奮,卻又不可理喻地憤怒。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她男人在房間里侵犯一個女孩兒,不懂他對她說了什么,她竟然不抵抗,只是任由他發(fā)泄。他離開后,她就在那流淚,完了就開始笑,笑得花枝亂顫的,顯得格外絕望,像狂風吹落地面被人踐踏的小花骨朵。我認出了她,前不久她來我店里要求在樓梯間安裝一個攝像頭,我不明白她為何堅持要在樓梯間安裝一個攝像頭,我拒絕了她。那是一個古怪的孩子,像個小大人,會察言觀色,能說會道,她甚至懂得利用身體作為武器,她像一個謎,讓人捉摸不透。后來我才知道,那個女孩兒是她的女兒。
猛子臉上露出一絲痛苦的表情。我該保護她女兒的,一如當年她保護我一樣??墒?,我沒有把事情的真相告訴她,我害怕她知道我一直在監(jiān)視她,她會覺得我是流氓,會對我失望,一如當年一樣地恨鐵不成鋼。我受不了她鄙夷的眼神,更受不了她會永遠地離開我的視線。再后來,她和女兒發(fā)生了爭執(zhí),她女兒跳了江,從此她變得更加的沉默,她會長時間一個人呆坐著。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她在房里哭泣,在臥室里來回不停地走動,她把一把刀藏在枕頭套里,過一會兒,把刀拿出來,又放回去,拿出來,又放回去,像做著劇烈的思想斗爭。我感覺會有事情發(fā)生,那天夜里,我沿著水管爬上陽臺,躲在洗衣機后面。他們在客廳里吃蛋糕,是他男人生日。完了他倆一起進臥室,我聽見他們在房里起了爭執(zhí),聽見了打斗聲,聽見了她的尖叫聲。我沖進了房間——
猛子從口袋里掏出煙盒,倒了好幾次,才倒出一支煙,點上,使勁兒吸上幾口,吐出濃濃的煙霧。
我殺了他。黑暗里看不清猛子的表情,他的聲音像銹掉的鋸,生澀,破舊,隨時會斷裂。我不是故意的,但他騎在她身上,雙手掐住她的脖子。我怕她會死掉,她不能死,她是那么的鮮活,美好,一如那天夜里,她來我家家訪,我還能聞到她身體散發(fā)出來的橘子香皂味兒。
沉默了好一會兒,宋梓強問,后來呢?
后來,我倆一起把尸體沉入了七星江底。從那天開始,她的惡夢也開始了,她活在懊悔里,活在對女兒的愧疚與自責中,還有對誤殺他的恐懼與擔心里。那一年里,我陪在她身邊,我怕她情緒失控,更怕她傷心絕望。我給她吃藥,她吃了藥會很乖,我反復地告訴她一些錯誤的信息,讓她誤以為女兒還在,一切都正常,讓她心安理得地生活在這個屋子里,生活在我身邊。我說什么她都信我,她很依賴我。她逐漸忘記了真相,忘記了過去。我覺得這樣下去也挺好的,沒有痛苦,沒有傷害。可她越來越虛弱,精神狀態(tài)越來越差,經(jīng)常出現(xiàn)幻覺。她說她正在被別人做實驗,實驗做好了別人才會還給她女兒。她開始阻止我進入屋子,或讓我偷偷地從陽臺進來,說那樣才不會被實驗室的人發(fā)現(xiàn)。她甚至出現(xiàn)了自殘行為。我開始恐懼,一如當年我害怕母親突然走掉一樣,我不能失去她,我害怕她突然死去,可是我不能每分每秒地監(jiān)視著她。在她再一次差點兒溺死在浴缸里后,我想通了,我這是在害她,我沒有剝奪她面對真相的權力,我不是救世主,她應該明明白白地活著,面對現(xiàn)實,哪怕會痛苦,但也許她并不如我想像中的脆弱。
猛子轉(zhuǎn)過身來面對宋梓強,我需要得到你的幫助。
怎么幫?
幫她恢復神智。
我只能試試,但不確定可不可行。
你是一個出色的心理咨詢師,不是么?猛子微笑起來,眸子在黑夜里閃閃發(fā)亮。
七
柳嬋拼命地掙扎,大喊著“猛子”清醒過來。她看見了眼前的男子,她說,你不是猛子。男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柳嬋問,猛子呢?
他去了他該去的地方。
你是誰。
我是宋梓強——猛子的朋友。
巖呢?
死了。
誰殺死的?
猛子。
柳嬋痛苦地閉上眼睛。
宋梓強給柳嬋留下了幾瓶藥,說之前她吃的藥早被他偷偷地換掉了,讓她繼續(xù)吃,會對她有幫助的。并讓她多出去走動走動,和人多接觸,有助于恢復健康,他過些日子再來看她。
柳嬋尾隨著宋梓強,一聲不吭地聽著,似還沉浸在突如其來的往事中。宋梓強走出了門口,她在背后輕輕喚住了他。他轉(zhuǎn)身,看見她正無力地倚在門框上,臉色蒼白,略顯疲倦,眼神卻是出奇的明亮。她定睛看他,幽幽地說,猛子騙了你,殺死了巖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