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縱得才女笑 終剩萬古愁

李雨瀟

上圖：清代高塏題《柳如是畫像》軸（局部）紙本。中圖：清代畢琛繪柳如是儒服小像冊頁紙本。下圖：陳寅格所著《柳如是別傳》內(nèi)頁。

錢謙益

說起錢謙益，人們最先想起的或許是他的妾室，那個風華冠絕秦淮兩岸的女人——“秦淮八艷”之首柳如是。

一個是官至禮部侍郎、開創(chuàng)虞山詩派的文壇領(lǐng)袖;一個是才貌出眾、眼高于頂?shù)娘L塵才女。年齡上還差了36歲，二人身世背景差距之大，不必言說。他們之所以能沖破世俗藩籬，結(jié)為連理，靠的是文學才情上的相慕相惜。

錢謙益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成就很高，既是“虞山詩派”的開創(chuàng)者，又引領(lǐng)了清初詩壇的文風革新。他與吳偉業(yè)、龔鼎孳（音同茲）并稱“江左三大家”，顧炎武、鄭成功都曾是他的學生。然而，他一生深陷明朝末年的“朋黨之爭”，在歷史轉(zhuǎn)折之際貪慕權(quán)力、降清偷生，也讓他成為一個極具爭議的人物。

近日，“錢謙益與虞山詩派文物特展”在常熟博物館開幕，共展出文物60多件，包括錢謙益等人的書法畫作，以及清代畫家、常熟人畢琛所繪的《柳如是儒服小像》、清代書法家高塏題字的《柳如是畫像》等，全方位呈現(xiàn)了錢謙益及虞山詩派的成就和影響。透過這些墨跡詩畫，我們可以穿越歷史塵埃，一窺這個復雜人物背后的矛盾與掙扎。

文豪與才女

文壇盟主和江湖才女的相識相戀，原本是折子戲里最引人入勝的情節(jié)。當它真實發(fā)生在禮教森嚴的封建時代，卻著實沖擊了人們的固有觀念，引發(fā)了社會輿論的強烈抵制。

對外界的品評，柳如是向來不在意。她自幼被賣入煙花巷，曾是名妓徐佛的婢女，在詩書禮樂的氛圍中長大，既有大家閨秀的才學氣度，又不失江湖兒女的豪氣風范。

后來遇到志趣相投的知音人，她也不畏世俗眼光，勇敢“追愛”。她對錢謙益的文學作品很是佩服，于是大方放言：“此生非才學如錢學士者不嫁?！卞X謙益得知此事，受寵若驚，也高調(diào)予以回應。一唱一和之下，兩人似乎有了非君不嫁、非汝不娶的默契，不過，雖有情有義，卻也僅限于神交。

1640年，江蘇常熟半野堂，一位身形纖弱、書生打扮的人叩響了錢謙益的大門——柳如是主動前來拜謁，兩人才算見上了面。二人相談甚歡，引為知己——“聲名真似漢扶風，妙理玄規(guī)更不同。一室茶香開澹黯，千行墨妙破冥濛。竺西瓶拂因緣在，江左風流物論雄。今日沾沾誠御李，東山蔥嶺莫辭從?！绷缡窃凇栋胍疤贸踬浽姟分?，寫出了初見錢謙益的感受，大贊“江左錢郎”文采風流、名不虛傳。錢謙益也當即賦詩一首，應和道：“文君放誕想流風，臉際眉間訝許同。枉自夢刀思燕婉，還將摶土問鴻濛。沾花丈室何曾染？折柳章臺也自雄。但似王昌消息好，履箱擎了便相從?！?p>

電影《柳如是》劇照，片中，萬茜飾演柳如是，秦漢飾演錢謙益。

二人借詩詞傳情達意，互通心思。后來，錢謙益為柳如是修建“我聞室”，用嫡妻之禮迎娶她。錢謙益的高調(diào)示愛，引起了當時民眾的不滿，野史記載，錢謙益迎親當日的游船上，被圍觀的人扔滿了瓦礫石塊。

不同于附庸風雅的煙花女子，柳如是才情畢露、格調(diào)高雅，陳寅恪曾在《柳如是別傳》中評價她的《金明池·詠寒柳》為“明末最佳詞作”。在錢謙益領(lǐng)銜的虞山詩派中，柳如是也是一位重要的代表人物。

坎坷的經(jīng)歷練就了柳如是堅韌如百煉鋼、俯首為繞指柔的性格。在畢琛所繪《柳如是儒服小像》中，柳如是身著儒服，作男子打扮，眉宇間英氣十足。而在高塏所題的《柳如是畫像》里，白描技法勾畫下，柳如是長發(fā)重髻，雙目明亮，素衣寬袖，籠手依靠圓窗，低眉似沉思，儀容端莊嫻靜。兩種衣著情態(tài)，便是對柳如是形象的一種立體觀照。

結(jié)識柳如是時，錢謙益被削官革職，正逢官場失意，在常熟老家待詔。柳如是的出現(xiàn)，仿若一縷清風，為時年58歲的錢謙益吹散了一絲疲憊?；楹螅X謙益修建了一座藏書樓，取名為“絳云樓”，里面收藏著他從全國各地搜羅來的古玩字畫。這里成了他和柳如是寄予閑情的好地方，從秦漢鼎彝、晉唐書畫到宋代碑刻，二人一起考證品評，度過了人生中一段少有的閑適日子。

仕途與黨爭

萬歷十年（1582年），錢謙益出生在蘇州常熟的一戶書香門第，28歲那年，他登科及第，名列三甲，春風得意，官拜翰林編修。

然而，一入官場，好運氣似乎戛然而止了。明末朝堂上的一次次“黨爭”裹挾著錢謙益的命運，使他一再經(jīng)歷貶謫。明朝天啟年間，宦官專權(quán)，以魏忠賢為首的閹黨在朝廷黨同伐異，把江南文人組成的東林黨視作眼中釘，身為東林黨人的錢謙益受到牽連，被迫削籍南歸。

4年后，崇禎皇帝平定閹黨之亂，錢謙益重回朝廷。這年冬天，皇帝下詔推選內(nèi)閣大臣，頗有名望的錢謙益在推舉名單中位列第二。這是錢謙益政治生涯中的一次重要機遇，如果順利進入內(nèi)閣，便可為朝廷效股肱之力，然而，他卻在這時與一生中最大的政敵、后來官至內(nèi)閣首輔大臣的溫體仁產(chǎn)生了沖突。

“先是，有旨會推枚卜，錢謙益名列第二，而溫體仁不與?！鼻宕膶W家計六奇在文章《溫體仁參錢謙益》中，記錄了溫體仁參奏錢謙益的原因。溫體仁認為，錢謙益進入內(nèi)閣，將成為他升遷路上的絆腳石，于是以受賄、結(jié)黨的名義上書彈劾錢謙益。崇禎皇帝隨即命內(nèi)閣官員集中在文華殿，讓溫體仁和錢謙益當庭對峙。

明代崇禎皇帝朱由檢畫像。

崇禎皇帝向來對大臣結(jié)交朋黨一事極為痛恨。此前一年，剛有重臣袁崇煥被誣“結(jié)黨”而死，功高至此尚不能幸免，溫體仁深刻洞悉皇帝的心結(jié)，以同樣的罪名狀告錢謙益，料定皇帝不會輕易放過。為了證明錢謙益的罪狀，他還把多年前的一樁舊事在庭前重提——天啟二年（1622年），錢謙益在浙江監(jiān)考時，曾有一名考生與考場官員勾結(jié)、徇私舞弊，錢謙益有失察之責。

朝堂之上，大臣章允儒等人力諫道：“以黨字加諸臣，是從來小人害君子榜樣。”然而，崇禎皇帝調(diào)閱當時的試卷后，認定確有舞弊，勃然大怒：“他為主考，如何說不是他？”錢謙益當天即被罷官。9年后，已然成為內(nèi)閣首輔的溫體仁仍對錢謙益心存忌憚，唆使他人再次誣告，并且借機逮捕了他。

求生無門的錢謙益，不得已向最為東林黨人不齒的宦官求救。他與時任司禮太監(jiān)的曹化淳略有交情，隨后，曹化淳自請主審錢謙益一案，并很快查清了事情的原委，向崇禎皇帝據(jù)實已告，皇帝這才知道，溫體仁才是那個結(jié)交朋黨的人。隨后，溫體仁稱病辭職，而錢謙益雖然得到平反，仍然落得削籍歸鄉(xiāng)的下場。

對才華橫溢的文人來說，貶謫雖是官場不順，卻往往是文壇幸事。錢謙益一生中多次被辭官放還，賦閑在家鄉(xiāng)常熟，也因此有了更多時間、空間，將一腔抱負寄情詩文。

虞山，是常熟的一座名山，自古被認為是常熟的文化地標。在明末清初的江南，“虞山詩派”橫空出世，于當時的詩壇影響很大。虞山詩派的理論與創(chuàng)作，正是從錢謙益開始和完備的。

錢謙益的官階和才學，使他周圍慢慢聚集起一批學生和追隨者。這些人平日聚在一起，著書立說、吟詩作賦，這就是虞山詩派的雛形。虞山詩派中，除了主要人物錢謙益、馮班、錢陸燦外，錢謙益的門生陸貽典、馮舒、瞿式耜（音同肆），族人錢曾、錢龍?zhí)瑁约傲缡堑?，都是詩派的中堅力量?/p>

虞山詩派有“學古而不擬古”的鮮明詩風，主張詩歌應在取諸家之長的基礎(chǔ)上實現(xiàn)革新。在錢謙益看來，寫詩要重視學問，反對明代詩壇“空疏不學”之病。他本人也著作豐碩，有詩集《初學集》110卷、《有學集》50卷、《投筆集》2卷、《苦海集》1卷等，另外還編選《錢注杜詩》20卷、《列朝詩集》77卷、《吾炙集》1卷。

降清與復明

崇禎十七年（1644年），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禎帝自縊身亡。明朝大將史可法等人一路南撤，密謀在江寧（今南京）定立新一任國君。此時，身為前明舊臣的錢謙益推舉潞王朱常淓。結(jié)果，福王朱由崧最終即位，錢謙益害怕受到牽連，為求自保，寫信給當時的權(quán)臣馬士英，對他一番歌功頌德。后來，南明朝廷追究當日立儲一事，馬士英奉命殺盡東林黨人，卻唯獨放過了錢謙益。

《列朝詩集》錢謙益注杜詩《錢注杜詩》。

左圖為錢謙益《 行書王維詩》扇頁 常熟博物館藏，右圖為錢謙益印鑒“牧齋”。

沒過多久，清軍就兵至南京城下，南明王朝大勢已去。作為前朝重臣，錢謙益沒有殉國，而是向清廷投了誠，這也成為他此生一個抹不去的污點。

那是5月的一天，南京城下著蒙蒙細雨，錢謙益帶領(lǐng)幾個南明大臣，打開城門迎接清軍。清軍統(tǒng)帥多鐸騎著高頭大馬入駐南京城，下令軍民“剃頭”。據(jù)崇禎年間官員史敦所著《慟余雜記》記載：“豫王（多鐸）下江南，下令剃頭，眾皆洶洶。錢牧齋忽曰：‘頭皮癢甚。遽起。人猶謂其篦頭也。須臾，剛髡（音同昆，指剃去頭發(fā)）辮而入矣。”

若史敦所載為真，錢謙益以“頭太癢”為借口，剃頭以示臣服，實在令人唏噓，一代文豪晚年失節(jié)，只能在歷史上留下荒誕而卑怯的一筆。

南明政權(quán)傾覆后，清廷任命錢謙益為禮部右侍郎管秘書院事，充修《明史》。柳如是則留居南京。經(jīng)歷家國變故、忍辱偷生后，錢謙益的詩中多見“楚奏鐘儀能忘舊，越吟莊舄忍思他”的“羈囚”哀音。

清官沒做幾個月，錢謙益如坐針氈，于是稱病辭官，回到南京。清廷對降臣不放心，派人暗中監(jiān)視，果然抓到了他的把柄。一年后，錢謙益被打入刑部大牢。柳如是一路隨行上京，上書朝廷，愿以命抵命，為夫謀求生路。

最終，錢謙益獲釋，被管制在蘇州的拙政園內(nèi)。危難時刻，柳如是的不離不棄讓他心存感念，直道：“慟哭臨江無孝子，從行赴難有賢妻。”又過了一年，兩人得以從蘇州返回常熟。而到這時，67歲的錢謙益心里卻惦記起復興明朝的大事。

他暗中積極與“反清復明”的勢力聯(lián)絡，和鄭成功關(guān)系尤為密切。鄭成功甚至把錢謙益認作老師。為了資助鄭成功北伐，錢謙益與柳如是“盡囊以資之”，還在長江口白茅港卜建起一處“紅豆莊”，作為隱居之所，方便和各地義軍聯(lián)絡，刺探消息。

順治十七年（1660年），鄭成功一連攻下多個城鎮(zhèn)，錢謙益大喜過望，動筆揮就《金陵秋興八首次草堂韻己亥七月初一作》等詩，歌頌抗清之舉，甚至在詩文中直言“溝填羯肉那堪臠”“殺盡羯奴才斂手”。后來鄭成功節(jié)節(jié)敗退后，錢謙益終于意識到明朝復興無望，慨嘆“敗局真成萬古悲”“忍看末運三辰足，苦恨孤臣一死遲”。

康熙三年（1664年），82歲的錢謙益去世，葬在虞山南麓。他死后不久，后輩子侄就上門爭搶家財，柳如是不堪凌辱，自盡而死。

之后一段歲月里，人們對錢謙益褒貶不一，到乾隆年間，乾隆皇帝御筆親題，把他劃入《貳臣傳》，說他“平生談節(jié)義，兩姓事君王，進退都無據(jù)，文章那（哪）有光”。乾隆皇帝為錢謙益“定性”后，他的書籍被禁毀，真跡也不便留存，因此大部分都失散了。

相較錢謙益的軟弱猶疑，在民間，柳如是顯然得到更多的垂青與美譽。據(jù)傳，清兵圍困南京時，柳如是勸錢謙益效法屈原，投水殉國：“你殉國，我殉夫。”她先自投于池水中，最終被周圍人救下。

這或許是陳寅恪在雙眼已盲、雙腿又斷的凄苦晚年，歷十年艱辛寫就《柳如是別傳》的原因。他在柳如是身上看到了“民族獨立之精神”，“感泣不能自已”，史無前例地用八十萬言，將這位“女俠名姝”“文宗國士”的一生細細道來。

錢謙益與柳如是的故事，以風花雪月始，以山河破碎終，作為一段南明史的小小注腳，留下的卻是無盡的感喟與嘆息。

錢謙益（1582年—1664年）：字受之，號牧齋，晚號蒙叟，東澗老人，清初詩壇盟主之一，后為東林黨的領(lǐng)袖之一，官至禮部侍郎。明亡后，馬士英、阮大鋮在南京擁立福王，建立南明弘光政權(quán)，錢謙益依附之。后降清，為禮部侍郎。錢謙益的一生富于爭議，尤其是降清、仕清之舉，為人詬病。同時，其與“秦淮八艷”之一柳如是的愛情故事，也為后世津津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