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生育觀念的歷史和現(xiàn)實觀照中,新時期小說對重男輕女的傳統(tǒng)生育觀予以審視與批判,對優(yōu)生優(yōu)育新型生育觀予以肯定與贊揚,對拒絕生育等觀念予以關注與剖析,進而探究其內在聯(lián)系和嬗變規(guī)律。
關鍵詞:新時期小說;生育觀;嬗變
生育觀是對生育問題的看法,包含了生育動機和目的、性別偏好、理想子女數(shù)和對子女質量的期望等。1976年以來的新時期小說通過生育場景及故事敘寫,表現(xiàn)了作家對歷史和現(xiàn)實多元生育觀念的審視和思考,對其內在聯(lián)系和嬗變規(guī)律的探究。
一、重男輕女:對傳統(tǒng)父權制生育觀的審視與批判
中國傳統(tǒng)生育觀念中,早婚早育、多子多福,“傳宗接代”、 “重男輕女”、“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養(yǎng)兒防老”等觀念根深蒂固,而其核心當屬“重男輕女”。
傳統(tǒng)觀念里,女性做為生育之性,擔負著生兒育女的責任和使命。“女人生來是干什么的?女人歸根結底是為了生孩子而來”[1]194。女人的地位、尊嚴、幸福和榮耀都是生孩子生出來的。一個女人“不生孩子是最大的痛苦”,“算不上一個完整的女人” [1]194,“這女人要是生不出孩子,就算天仙也要請她走人”[2],女性似乎成了生孩子的簡單工具,其全部價值有且僅僅體現(xiàn)在生育中。
《豐乳肥臀》中,背負傳宗接代使命的上官壽喜天生沒有生殖能力,妻子魯璇兒始終不孕,受盡婆婆上官呂氏的白眼:“你白吃了我們家三年飯,公的不給俺生,生個母的也算你能,可你倒好,連個響屁都沒給我們放出一個來。養(yǎng)你這樣的吃貨干什么?趕明兒就回你大姑家去吧。上官家不能因為你絕了后!”[3]593
為了生孩子,魯璇兒借種姑父于大巴掌,連生兩個女兒后,婆家的臉不好看了?!芭?,不出嫁不行,出了嫁不生孩子不行,光生女孩也不行。要想在家庭中取得地位,必須生兒子” [3]598,“菩薩顯靈,天主保佑,沒有兒子,你一輩子都是奴;有了兒子,你立馬就是主?!盵3]8
在中國社會,生育并非個體的自主權利,而是“被賦予了利益動機、倫理期待甚至道德意味,無兒無女或有女無兒都會被人罵作‘絕先祖祀’、‘絕后’” [4],不生不行,生了女兒不生兒子也不行。為了生兒子,受盡冷眼和虐待的上官魯氏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借種:殺狗人高大膘子、賒小鴨的、江湖郎中,甚至和尚、敗兵,七姐妹生父各異。最后與傳教士馬洛亞私合,生下了上官玉女和上官金童,艱難而屈辱的生子之路得以告一段落。
文學作品中,這種“重男輕女”傳統(tǒng)觀念俯拾皆是?!缎∫潭帔Q》中,二孩的父母買下日本婆子多鶴來替小環(huán)生張家的孩子,“給張家接香火”,二孩、小環(huán)和多鶴一男兩女及孩子間的復雜糾葛剪不斷、理還亂[5];《蛙》中,陳鼻在妻子早產(chǎn)身亡又生一個女兒后痛苦萬端:“天絕我也”、“老陳家五世單傳,沒想到絕在我的手里” [1]196;小獅子瞞著“我”將精子放入不幸毀容的陳眉子宮里,只因“我”只有女兒,沒有兒子?!皼]有兒子就是絕戶。我沒能為你生兒子,是我的遺憾。我為了彌補遺憾,找人為你代孕,為你生兒子,繼承你的血統(tǒng),延續(xù)你的家族”[1]278……由此釀成的悲劇更是屢見不鮮,年青的秀禾(《桔子紅了》)被大媽為了子息安排嫁給大伯,好不容易有孕卻在二太太的折騰下不幸小產(chǎn),抑郁而終;王膽、王仁美、耿秀蓮(《蛙》)為圓生子夢冒險超生,卻因計生干預命喪黃泉;北妹(《西江曲》)為生兒子躲進“我”家,在計生圍堵中孩子流產(chǎn)地窯,精神崩潰投河自盡……
通過對種種生育現(xiàn)象和悲劇故事敘寫,作家對重男輕女為核心的傳統(tǒng)父權制生育觀念的反思、批判與控訴力透紙背,讓人在唏噓、同情、悲憫之余,也引發(fā)受眾深沉思考,自覺棄其糟粕。
二、男女一樣:對新型生育觀念的肯定與贊揚
文化是社會政治經(jīng)濟的反映。隨著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人民生活和教育水平的提高,計劃生育政策的宣傳與實施,新時期以來,新舊生育文化在激烈碰撞和反復較量中發(fā)展演化,人們的生育觀念隨之發(fā)生轉變。女性不再是傳統(tǒng)父權制度的自覺維護者,發(fā)出“結婚作不了主,在床上作不了主,生男生女作不了主,生不生孩子還是做不了主,這世道還是不公平”[6]的質疑和吶喊。女性不再是生育工具,而是日趨自覺自主,“人生最大的快樂,莫過于看到一個攜帶著自己基因的生命誕生,他的誕生,是你的生命的延續(xù)”[1]279。
當然,生育觀念的轉變并非一蹴而就,新舊文化的激烈碰撞和反復較量中,不同年齡、不同身份、不同背景的人觀念各異,尤其是代際之間,關于生育問題的沖突主要表現(xiàn)在必須生與不想生、早點生與晚點生、男孩偏好與男女都行。
六六的《寶貝》中,以靜波媽、孫哲媽為代表的老一輩認為孩子必須生:“孩子,你一定有一個,這樣你才知道另一種無私的愛的含義……有了孩子,生命才完整?。 盵7]12,“夫妻倆要想安穩(wěn),就得靠孩子栓” [7]11,“沒有孩子的家庭,哪像個家呀!女人可以沒老公,哪能沒孩子呢?”[7]12進而上綱上線,要續(xù)承香火,生男孩最好:“你對不起老孫家。你讓我以后沒法跟祖宗交代。為什么孫家香火都延續(xù)好幾十代了,到你這兒就斷了呢?”[7]27至于生幾個?怎么養(yǎng)?老一輩認為一個孩子不好養(yǎng),“一個孩子照書養(yǎng),兩個孩子照豬養(yǎng)”,真生兩個就可以大的帶小的,就輕松了。
以靜波、孫哲為代表的年青一代則不那么想生:認為生活壓力大,孩子太麻煩,一度不那么想要小孩;生也不一定要生男孩,男女都一樣。即使想生男孩也跟重男輕女沒有關系,只是因為養(yǎng)女兒責任太重。長得好看、難看要擔心,早戀、晚戀要擔心,嫁的男人條件好和壞要擔心,總之“養(yǎng)女兒就是擔心一輩子,不如男孩來得痛快”[7]91;至于還要不要生?靜波想想“不要了”,認為當家庭婦女帶孩子比上班累多了,盼著早點上班兒歇歇去;而關于孩子的養(yǎng)育,陳QQ的“把孩子培養(yǎng)好了,是最好的投資??!……教育孩子,那是不允許失敗的投資,要養(yǎng)一個成一個啊” [7]162道出了新一代父母的普遍心聲。
無獨有偶,《太陽出世》中,李小蘭生產(chǎn)之時,趙家老太婆聽說媳婦生了個女孩就有點受不住了,“一屁股坍塌在婦產(chǎn)科門口的樓梯上,兩只手背不停地抹淚”[8]165,老太婆“生有五男一女,最后單單留了女兒在身邊,明顯是偏愛女兒,可又不許兒子們生女兒”[8]165。趙勝天則“不理解香火是個什么玩藝”[8]165,女兒出生后他熱淚盈眶、愛不釋手。至于孩子的養(yǎng)育,趙勝天們盡自己的能力給孩子最好的一切,希望女兒有第一流的體質和智商,以便將來在激烈競爭的時代里成為強者,不再缺鈣缺鐵缺微量元素,要身強力壯地去創(chuàng)造去發(fā)明,富強我們的祖國、民族和我們的小家庭[8]196。
《西洲曲》中左蘭即使被遺棄也不愿放棄孩子,認為孩子是無辜的,而墮胎是極為不道德的罪惡,是謀殺,“我想好了,誰肯接納下這個孩子,我就跟誰過。如果沒有,我自己打工一個人也要將他拉扯大”[9]110。在生下孩子之后,決心要讓女兒完成她的心愿,“送她上學,接受最好的教育,送她去巴黎,成為一名頂尖的服裝設計師”[9]257。 傳統(tǒng)的父權制生育觀念逐漸被新時代年青人所唾棄,人們生孩子的目的趨于多樣化,追求的是精神享受、家庭生活需要或社會責任,少生優(yōu)生,男女都一樣,晚婚晚育,更重視孩子的綜合素質培養(yǎng)。
三、不生孩子:對拒絕生育等生育觀念的關注與剖析
隨著經(jīng)濟發(fā)展,思想領域的革新,傳統(tǒng)的家本位思想向個人本位轉變,人們開始更多地關注自身發(fā)展,更理性的思考問題,利己、自由觀念滋長。而生育與人們尤其是新女性追求的自由格格不入。女性的自主性被家庭、現(xiàn)實、傳統(tǒng)觀念所扼殺。隨著時代進步,個性的自由與解放深入發(fā)展,新時代婦女“不再被限制于生殖作用里,她的生兒育女,已逐漸從‘天職’而應為‘自愿’了” [10]。部分追求自由與獨立的女性不再“自愿”生育,她們從心理和行為上拒絕生育。
蔣子丹的《等待黃昏》中,“我”懷孕了,可是“我沒有做母親的愿望”,“沒有想過要制造出一個陌生的新生命”,“沒想過要對另一個生命享有權利同時承擔義務”[11]457。我“嘔吐越劇烈越覺到一種莫名的快意”,“迅速消瘦下去”,認為“那塊盤踞在我腹內的胚胎,時時惡狠狠地吸吮我的血液,吞食我的筋肉” [11]457,胎兒于“我”是“吞食”、“掠奪”、“猖狂地膨脹”,是貪心的怪獸,而“我”對他油然生出一種恐懼,“并不真正愛他”,“我希冀我的腹肌堅韌些,捆綁住睡眠中的胚胎,讓它窒息”,甚至在兒子出生后將其“惡夢般的未遂謀殺” [12]。心理上的抗拒讓我痛苦不已,進而懷疑人生。
王安憶的《弟兄們》中,老二不斷想起三人曾在鳳凰山對長江立下誓言,“這一輩子決不要孩子”,“她們都已是結了婚的人,只剩下半個自由身了”,再有個孩子,“這半個自由身也保不住了。自由是多么寶貴啊!人在世上,責任已經(jīng)夠多夠重了。要扮演多種角色,不能再增添一點半點了”[13],堅持獨樹一幟,始終以不生育保持身體及靈魂的獨立和自我。
庸人的《中國丁克》中,方路和老婆決心做一對雙收入,無子女的丁克夫妻。在他們看來,“孩子就是男人和女人的瘟疫”,生他耗盡了精力,養(yǎng)他熬白了頭發(fā),思念他把自己想進了骨灰盒??墒堑玫绞裁茨??無非是動物繁衍后代的本能??梢姡⒆硬皇遣?,是瘟疫![14]45二人對孩子避之不及,認為“不要孩子是高素質階層的共識”,深覺“活著就是受罪,不要孩子就是不想讓他受罪”[14]4,代表了部分拒絕生育人群的看法。
一個家庭若有孩子,父母的經(jīng)濟負擔增加,精力和時間被占用,自身競爭力也相應降低,“升”還是“生”成為職業(yè)女性的兩難抉擇,不少女性為自身事業(yè)的發(fā)展放棄生育孩子;與傳統(tǒng)農耕社會不同,工業(yè)社會注重勞動力的自由流動,人們的思想藩籬逐漸被打破,自由意識復蘇,自覺捍衛(wèi)自身權利,不少人為了享受自由的二人世界,選擇放棄生育孩子,自愿做丁克家庭。城市青年為生還是不生而苦惱,毅然選擇不生的人不多,但影響卻不小。社會調查顯示,中國的丁克家庭已超過60萬。其中又以高學歷高智商的城市家庭居多,在他們看來,如果連自己都指望不上,想指望下一代就更難了,為了省卻拖兒帶女的麻煩和辛苦,干脆不要孩子,對責任的懼怕取代了對天倫之樂的追求,不由引人深思。
當下的中國計會,物質水平、經(jīng)濟條件、精神視野都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但作為一種“小傳統(tǒng)”的生育文化觀念,至今還執(zhí)拗地保留著一些傳統(tǒng)色彩[4]。重男輕女為核心的傳統(tǒng)生育觀念有著一定的歷史土壤,也有一定的現(xiàn)實規(guī)模,這一點在農村和偏遠地區(qū)表現(xiàn)更甚。與此同時,個人本位思想的發(fā)展,自由、利己思想的衍生,選擇拒絕生育,自愿丁克的人群有所增長。但是,隨著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受教育程度的提高,計劃生育新政的實施,優(yōu)生優(yōu)育、男女平等的現(xiàn)代生育觀念已深入人心,毋庸置疑占居主導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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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湖南省教育廳科學研究項目“新時期小說生育敘事研究”(16C0869)
作者簡介:
蔣華(1979—),女,湖南臨澧人,碩士,編輯,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