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政變，誰哭到最后

陶短房

7月3日，埃及爆發(fā)政變，國防部長西西（Abdel Fattah al-Sissi）代表軍方宣布，廢除總統(tǒng)穆爾西的權力，以剛上任兩天的最高憲法法院院長阿德利·曼蘇爾出任代總統(tǒng)，并宣布中止憲法，準備組建“有廣泛代表性”的平民臨時政府，在9～12個月內(nèi)完成修憲、修改選舉法、舉行新選舉等過渡期“路線圖”安排，恢復民主制度。

這是2011年“2·11革命”導致執(zhí)政30年之久的穆巴拉克政權被推翻以來，埃及政壇又一次翻天覆地的變化?！耙蝗艘黄薄逼者x政權在2012年6月30日取代了軍方對國家的管制，不過1年零3天之后，卻又被當初拱手讓權的軍方掀了下來。

這究竟是為什么？又將產(chǎn)生怎樣的后果？

前因：大餅與話筒

這次政變的起因，無非“大餅與話筒”兩項。

所謂“大餅”，即經(jīng)濟和民生問題。前穆巴拉克政權之所以被推翻，很大程度上和當時經(jīng)濟、就業(yè)情況不佳有關：40%埃及人口生活在貧困線下，青年失業(yè)率高達20.4%。兄弟會打著“改善經(jīng)濟”的口號，在“尼羅河革命”17個月后獲得執(zhí)政權，并在執(zhí)政之初提出“百日計劃”、“能源補貼改革”、“旅游業(yè)振興計劃”等目標。

然而事與愿違，一年后埃及的經(jīng)濟、民生數(shù)據(jù)竟比革命前還不如：本幣較去年貶值10%；剛剛結束的財年頭11個月，財政赤字占到GDP總量的11.8%，比前一財年同期飆升50%；今明兩年GDP增速預計只有2%和2.3%，不到2011年革命前（年均6%）的一半。

今年2～4月，埃及CPI同比上升8%，5月更達9%；隨著夏季到來，電價飆升16.2%，停水停電成了家常便飯。埃及不得不和IMF達成48億美元救助協(xié)議，但后者的要求是埃及必須提高稅收、削減補貼，這意味著因補貼而廉價的大餅、汽油和煤氣面臨漲價或短缺危險。

所謂“話筒”，則是指政治發(fā)言權問題。

后穆巴拉克時代，穆斯林兄弟會為獲得夢寐以求的執(zhí)政機會，曾刻意表現(xiàn)出溫和、世俗的一面，一度引發(fā)國內(nèi)外贊譽潮。去年穆爾西就職總統(tǒng)當天，美國駐埃及大使安妮·帕特森曾在演講中動情歡呼“埃及是阿拉伯世界唯一通過選舉實現(xiàn)民主的國家”。

正如法國《新觀察家報》所言，歷史曾慷慨給予兄弟會和穆爾西一個機會，來證明伊斯蘭主義者同樣可以適應民主體制，并能治理好國家。

一開始似乎不錯，穆爾西稱自己是“所有埃及人的總統(tǒng)”，承諾發(fā)展經(jīng)濟，確保社會安定和人身安全，但很快這一切都變成泡影。兄弟會政府在經(jīng)濟上一敗涂地，治安和安全始終未恢復，各項改革要么淺嘗輒止，要么變成兄弟會打擊異己、加強集權的把戲。去年11月成功調(diào)解加沙沖突是穆爾西政治生涯的頂點，也是轉(zhuǎn)折點，幾天后的11月22日，他就發(fā)布集權法令試圖讓總統(tǒng)的權力凌駕于司法之上，8天后又強行通過憲法草案公投。

人們很快發(fā)現(xiàn)，穆爾西不過是兄弟會的秘密權力中樞—“執(zhí)行辦公室”的傀儡，80%～90%的“穆爾西指令”其實來自該機構的“輔導員”（Guide）們。擁有“輔導員”稱號者據(jù)說多達15人，但為人所熟知的僅寥寥幾名，總統(tǒng)穆爾西甚至都不在“輔導員”名單上。在這些保守派主導下，穆爾西政府對政治、經(jīng)濟癥結視若無睹，卻執(zhí)著地試圖將埃及社會重新伊斯蘭化。在開羅執(zhí)業(yè)的律師娜塔莉·莫里隆稱，這種做法讓兄弟會中的溫和派伊斯蘭主義者離去，只剩下最激進、最保守的一群。

而對于這一切，穆爾西和兄弟會卻顯得遲鈍和麻木。他們繼續(xù)依仗著大選高達51.73%的得票率，和一度高企的民意支持率（去年10月，兄弟會支持率曾高達80%，穆爾西個人則高達60%），不斷強化自身權力。就在此次政變危機爆發(fā)前夕，他們還不斷插手司法、立法系統(tǒng)和檢察院的人事安排，試圖“摻沙子”、“挖墻腳”。

在政變前夕，埃及總共27個省中，兄弟會背景的省長已達11人（其中7人是6月份突擊任命的），其中一些人選極富爭議，如盧克索省長被提名人，就是對1997年導致近60名游客死亡的恐怖事件負責的Jamaa Islamiya組織頭目。正如埃及研究專家查伊瑪·哈薩博所言，兄弟會核心只顧自身攬權，卻忽略了一個常識，即伊斯蘭教條不能取代務實的政治、經(jīng)濟計劃。經(jīng)濟的萎靡不振，讓穆爾西政府承受和穆巴拉克政府后期同樣的社會問題和經(jīng)濟壓力，IMF苛刻的救助條件讓他不得不轉(zhuǎn)向卡塔爾，結果是更多的宗教保守政綱出臺，并引發(fā)更多矛盾。

原本兄弟會擁有最強大的群眾勢力，信徒號稱占埃及總人口1/4，而反對派則四分五裂，觀點紛紜，形同散沙。但隨著兄弟會不斷排斥異己，樹立權威，自由派、世俗派、什葉派穆斯林、科普特基督徒、知識分子和女權主義者們紛紛聚集到“反兄弟會”的旗幟下，一如當初他們和兄弟會以“反穆巴拉克”的理由聯(lián)合。

軍方插手與國際反應

6月26日，由自由派、世俗派和左翼反對派組成的“救亡陣線”開始大規(guī)?！暗鼓隆?，在短短幾天內(nèi)便號稱征集了2200萬人簽名。兄弟會則發(fā)起反示威，持續(xù)的暴力沖突導致包括1名美國人在內(nèi)的17人死亡，數(shù)百人受傷，其中首都開羅死亡8人。4天后，穆爾西舉辦執(zhí)政一周年慶典，比兄弟會更原教旨的派系“薩拉菲光明黨（Al Nour Party）”拒絕出席，且脫離與兄弟會的聯(lián)盟陣營。同日，抗議活動達到高潮，當天的示威和對抗導致16人喪生。

7月1日，“救亡陣線”向穆爾西發(fā)出“24小時內(nèi)辭職”最后通牒。同日埃及國防部長西西向穆爾西發(fā)出“48小時內(nèi)向示威者作出滿意交代，否則軍方干預”的最后通牒。

軍方立場改變是關鍵一著。在穆巴拉克下臺后17個月的過渡期中，軍方和兄弟會的一搭一檔，讓原本渴望上位的自由派、世俗派白忙一場?？梢哉f，是軍方的傾斜姿態(tài)，成就了兄弟會的一年執(zhí)政。然而去年8月，穆爾西發(fā)布政令，解除任職20年之久的坦塔維元帥和總參謀長薩米·安南將軍的職務，極大削弱了軍官團的影響力。對此軍官團雖表面順從，卻一直在等待時機出手干預，避免埃及政局向更加不利于自己的方向發(fā)展。

經(jīng)過兩年多的政治斗爭，自由派終于明白，靠游行和靜坐贏不了政權，靠選票也推不倒兄弟會，軍方是他們“翻盤”的唯一希望，因此他們從一年前高呼“軍隊還政于民，一天都不能等”，一變?yōu)槎卮佘姺皆缛崭烧踔梁俺觥败姽賵F做什么都是對的”口號。軍方等待的，正是這個大好時機。

對此兄弟會和穆爾西采取了毫不妥協(xié)的姿態(tài)。7月2日，穆爾西發(fā)表電視講話，稱“人們選了我，選舉是自由和公平的，為維護國家秩序愿獻出生命”，從而拒絕了軍方的48小時最后通牒。他稱清除穆巴拉克政權殘余和解決腐敗“需要一段時間”，還在推特上呼吁軍方收回最后通牒。

政變發(fā)生后，美國官方保持低調(diào)，既默認政變當局的權威，又對民選政府的被推翻表示不滿。英國等歐洲國家的態(tài)度也大同小異，即承認“穆爾西和兄弟會有取咎之道”，但批評軍事政變是“不良先例”。

海灣國家沙特，對埃及不僅許以每年37.5億美元援助，且承諾一旦美國中斷援助，沙特將予以彌補。政變后，它是第一個祝賀政變成功的國家（第二個是沙特的盟國阿聯(lián)酋）。沙特國王阿卜杜拉稱，埃及軍方將埃及帶出了一條“深不可測的隧道”。作為遜尼派瓦哈比派的盟主，沙特一直通過扶植薩拉菲光明黨影響埃及政局，政變后兄弟會元氣大傷，光明黨則此消彼長，成為未來大選勝出熱門。沙特在埃及的影響力，恐將與日俱增。

與之相反，卡塔爾一直是兄弟會的“金主”。“尼羅河革命”期間，卡塔爾半島電視臺起到關鍵作用；兄弟會上臺后，卡塔爾多次提供巨額援助，去年8月和今年1月各挹注25億美元（20億貸款和5億直接援助），今年4月追加增持30億美元埃及國債。作為回報，穆爾西不惜犧牲埃及在阿盟中傳統(tǒng)的盟主地位，在中東舞臺上亦步亦趨地追捧卡塔爾。然而埃及政變前，卡塔爾埃米爾阿勒薩尼·本·哈馬德退位，卡塔爾主權基金管理層大改組；政變進行時，卡塔爾半島電視臺及其在埃及的子臺“半島-Mubasher”被埃及軍警關閉。權衡利弊，卡塔爾政府姍姍來遲地對政變表示“祝賀”，但援助恐不會如以往般熱心。

難產(chǎn)的過渡政府

應該說，政變的社會基礎是較為廣泛的：“廣場派”、世俗自由派和民主派、光明黨都不同程度對政變表示支持或默許；埃及遜尼派穆斯林最高圣地—愛資哈爾清真寺大阿訇艾哈邁德·塔伊布，科普特基督教會“教皇”塔瓦德羅斯二世（Theodore II）這兩個在埃及社會享有崇高聲望的宗教領袖，在政變前后均對軍方的行為表示理解。

與之相反，兄弟會遭到重創(chuàng)。政變爆發(fā)后，軍方迅速逮捕了一大批兄弟會政要，除穆爾西外，還有最高權力機構“執(zhí)行辦公室”的負責人、據(jù)說是“首席輔導員”的穆罕默德·巴迪，被公認為穆爾西后臺的兄弟會“導師”、兄弟會最有影響力的政治家卡伊拉特·查特，正義與發(fā)展黨負責人卡塔尼，兄弟會著名活動家巴尤米等，總數(shù)據(jù)稱多達300余人。此外，軍方還迅速封閉了為兄弟會鼓吹的“半島-Mubasher”和“Misr 25”等5家電視頻道。

不過，兄弟會迅速緩過神來，發(fā)動了強有力的挑戰(zhàn)。政變爆發(fā)一剎那，尚未被拘捕的穆爾西就通過網(wǎng)絡譴責軍方，號召“和平抗爭”；在得知軍方解除穆爾西總統(tǒng)職務后，兄弟會要員穆罕默德·貝爾塔基迅速接受半島電視臺電話連線，指責西西犯下“叛國大罪”，并揚言埃及“即將爆發(fā)內(nèi)戰(zhàn)”；7月4日，兄弟會分支“伊斯蘭聯(lián)盟”發(fā)起“星期五抗議”倡議，首個周五在全國范圍內(nèi)爆發(fā)的沖突導致至少37人死亡，超過1400人受傷；4天后，支持兄弟會的示威者在開羅共和國衛(wèi)隊營房門前和軍警發(fā)生激烈沖突，導致至少51人死亡，435人受傷。兄弟會和軍方相互指責對方應對事件后果負責。

種種跡象顯示，軍方無意在政治前臺久留。他們并未如以往那樣，在政變后成立軍人執(zhí)政機構“武裝部隊最高委員會”或“國防委員會”，而是讓中立色彩明顯、口碑較好且名氣不大的代總統(tǒng)當天上任，并請回了兩天前宣布辭職的穆爾西政府外長阿魯姆。

正如一些國際分析家所指出的，埃及政變后的經(jīng)濟狀況雪上加霜，埃及人不得不忍受能源、燃料和水的短缺，生活成本不斷上升。7月5日，世行總裁金墉對埃及經(jīng)濟狀況表示擔憂，標準普爾已將埃及主權債務評級降至高風險的3C，而IMF有爭議的48億美元紓困款，也因政變的爆發(fā)和政局的不穩(wěn)被推遲撥付。在此情形下，軍方越早轉(zhuǎn)入后臺，由文人組成的過渡政府越快成立，對各方越有利。

正因如此，政變僅3天，7月6日，代總統(tǒng)曼蘇爾就宣布任命前國際原子能機構總干事、前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巴拉迪為過渡政府總理，但幾小時后便矢口否認；次日，他又試圖任命埃爾丁為總理，巴拉迪為副總統(tǒng)，但同樣無疾而終。

這已經(jīng)是巴拉迪第若干次和高級領導人職位擦肩而過：“尼羅河革命”期間他曾被外界認為是穆巴拉克之后的埃及新領袖；武裝部隊最高委員會（AFSC）奪權后他出任臨時政府首腦的呼聲一度最高；2011年底“二次革命”期間他被傳與軍方達成妥協(xié)，將出任總理收拾殘局；兄弟會贏得一系列選舉、公投后，他要求軍方將權力先移交給以他為首的過渡政府，然后再組織修憲和選舉；此次政變成功后，他作為“救亡陣線”旗手，再次成為臨時政府首腦的熱門人選，迄今尚未能如愿。

之所以如此，正如一些評論家所指出的，巴拉迪雖然在海外擁有很高人氣和知名度，但在埃及卻曲高和寡。自由民主派在埃及本就是小眾，還分成“自由派”和“民主派”兩部分。巴拉迪自稱“民主派”實則是自由派，由于支持者勢力單薄，他們普遍害怕普選，在長達17個月的后穆巴拉克過渡期里，他們多次抵制立法選舉和總統(tǒng)選舉，甚至要求當時執(zhí)政的軍方直接將權力交給由他們組成的“過渡政府”，鬧出“民主派害怕民主”的笑話。由于實力單薄又熱衷掌權，巴拉迪在過去兩年半中曾多次和不同政治派系聯(lián)手，兄弟會、廣場派、軍方，都曾在某一時刻受到他的歡呼，也都曾在另一時刻受到他的指責。這樣一個人選，為眾多政治勢力所不放心、不信任，也在情理中。

埃爾丁是穆巴拉克時代一名著名投資經(jīng)理，是中左翼溫和派領導人，同樣是“救亡陣線”成員，其代表性甚至還不如巴拉迪，巴拉迪提名行不通，埃爾丁就更不行。

在去年的總統(tǒng)選舉中，巴拉迪、埃爾丁得票率都在前五名之外，可謂名落孫山。這樣的人選，固然可以滿足國際社會“文人政府”、“還政于民”的需要，也容易獲得同情和認可，卻缺乏國內(nèi)的高認知率。

明天會怎樣

如今的開羅可謂陣壘分明：政變支持者以市中心的解放廣場為大本營，而兄弟會支持者則占據(jù)開羅市郊NASR清真寺外的一座巨大廣場，雙方都組織大型游行活動，沖突不斷發(fā)生。

對待兄弟會，軍方目前采取軟硬兩手，即一方面加強鎮(zhèn)壓，另一方面表示“允許兄弟會未來參加新的選舉”，而兄弟會的反應則十分強硬—要求恢復民選政府和總統(tǒng)的合法性。連日來，一些兄弟會幸存的重要人物，如發(fā)言人格哈德·哈達德在推特上號召“所有埃及勇敢的愛國者”發(fā)動“起義”，或到共和國衛(wèi)隊軍營門口進行靜坐祈禱。但總的來說，一如某些觀察家所言，眾多兄弟會首腦被捕，讓這個龐大組織近日的行動顯得有些雜亂無序，許多兄弟會骨干和信徒，連日來處于憤怒和失落交織的亢奮情緒中。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支持政變的一方也在分化。

7月8日清晨開羅血案發(fā)生后，在政變前最后一刻才與兄弟會翻臉的光明黨再起波瀾。該黨發(fā)言人納德爾·巴卡拉在Facebook上宣布，退出臨時政府組建談判，理由是“大屠殺發(fā)生后政治對話已變得沒有意義”。此前，巴拉迪和埃爾丁的臨時政府總理提名“見光死”，很大程度上正是光明黨在阻撓。在杯葛巴拉迪提名時，該黨副總裁努爾·艾哈邁德·哈利勒就曾表示，任命巴拉迪違反了政變前軍方公布的“政治過渡路線圖”，如果巴拉迪上任，光明黨將撤回對臨時政府的支持。該黨是議會第二大黨，勢力和影響僅次于兄弟會，如今政變發(fā)生不過寥寥數(shù)日，便一再給政變當局出難題，說穿了，無非想在過渡期和之后選舉中搶個先手，占個上風，不達目的，必不肯罷休。

然而，光明黨的宗教傾向比兄弟會更原教旨，對異端排斥更力，讓他們滿意，則勢必讓其他派系不滿意，若以光明黨為核心組建過渡時期“文人政府”，又能否滿足國際社會的要求？

無論如何，埃及所發(fā)生的一幕，會嚴重影響西方期待的示范效應。而自由派、世俗派在選舉中屢戰(zhàn)屢敗，不得不重新求助于軍方的卷土重來，亦將損害各國推動民主改革的意愿。同樣，“民選選贏仍會被推翻”，會令原本就勉強接受“數(shù)人頭代替砍人頭”理念的各中東國家原教旨黨派，產(chǎn)生對民主邏輯的不信任感，從而重新迷信起街頭運動、暴力政治，乃至武力和恐怖主義。如此說來，誰又將哭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