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涯舞
第一次見到老王是二月中旬,那天下著小雨,淅淅瀝瀝,雨水中已經(jīng)有了春天的味道。我開了一個小時的車,路過一條柏油路,兩邊是香樟,樹干下刷了一段白色涂料。濕漉漉的路面,路中間的白色虛線更加顯眼,路邊的水洼中是連綿的樹木倒影,車輪碾過,森林破裂。
還沒到景區(qū)大門,便有人在路邊問要不要坐船。我減速靠邊,幾個中年婦女跑過來。我問多少錢,最先到的那位喘著氣說游湖八十。我說不游湖,只去一個島。她問是桃花島還是櫻花島。我說都不是,反正差不多遠(yuǎn),就那個有許多別墅的島。她說五十。我沒說話,搖起車窗準(zhǔn)備走。這時旁邊的另一個婦女說,三十我?guī)銈內(nèi)?。李二嬢,你哪樣意思?第一個婦女往前一步,二十,可以帶你們逃門票。
她坐到副駕駛,錦瑟下車坐到后排。她指揮我往前開,又摸出手機(jī)打電話:“老劉,有兩個去別墅島?!比缓笥掷^續(xù)勸我們?nèi)ヌ一◢u或櫻花島,要不就坐船游湖,只要三十元。路過景區(qū)大門時,她下車,走到崗?fù)つ?,對值班的說了幾句,門便開了。又開了幾百米,便是停車場。
穿過一片冬青林,終于看到了湖。碼頭邊停了十幾艘船,幾個漢子站在那抽煙。見我們到了,一個外披黑色皮衣,里面雞心領(lǐng)藍(lán)色毛衣,領(lǐng)口露出一截紅色圓領(lǐng)內(nèi)衣的矮胖男人走過來。
男人遞給我一支煙,我擺擺手。
船大約二十米長,船艙里有兩排座位,大概可以坐十幾個人。發(fā)動機(jī)“突突突”地喘著氣,深綠色的湖水往兩邊分開去。我們走到船后夾板,一溜彩色三角旗剌剌地飄動。我接過錦瑟的相機(jī),調(diào)成黑白。天空低沉,錦瑟望著船后,那是一道長長的水痕,風(fēng)吹亂了她的頭發(fā)。
這次行程大概是半個月前定下的。我在店里拿著手機(jī)看電影,錦瑟跳進(jìn)來,背著手看了一圈架子上的瓶瓶罐罐,又趴在柜子上看玻璃下的銅錢紙幣明清花片。我倒了杯茶遞給她:“今天有空?”
她喝了一口:“事情嘛,永遠(yuǎn)都是做不完的?!?/p>
錦瑟在省考古研究所,忙起來總是幾個月見不了面。我就守著這破店,三年不開張,開張也不夠吃三年。
這里,有興趣嗎?她把手機(jī)遞給我。
風(fēng)景名勝區(qū)百花湖,其中一座島上建了十幾棟別墅,說是準(zhǔn)備開發(fā)度假村。后來百花湖被劃為貴陽市飲用水保護(hù)區(qū),網(wǎng)箱養(yǎng)魚、農(nóng)家樂、湖邊燒烤,統(tǒng)統(tǒng)被清理,別墅便爛了尾。錦瑟這兩年迷上城市廢墟探險,到處找破房子拍照,一個人又害怕,便拉上我。她拍照,彩色、黑白、逆光特寫一通噼里啪啦,我閑著看看有什么東西,比如老的搪瓷盤、像章、舊書這類,拿回去清理一下,擺柜子上,偶爾也賣出去幾樣。錦瑟說廢墟探險的原則就是只拍照,不能拿東西。又不是古墓,我不拿,別人也會來拿,搞不好哪天推土機(jī)開來就全都埋在土里,放我店里好歹也算一種保護(hù)。吵過幾次,她便聽之任之了。
“怎么樣?”她趴在柜臺上。
我盯著她說:“不怎么樣?!?/p>
她站起來揮了揮拳:“就這樣說定了,我提前打電話給你?!?/p>
下船后,留了船家的電話,說大概兩個小時過來接人。別墅有十幾棟,還沒裝門窗,墻上已經(jīng)被爬山虎覆蓋,四周雜草叢生。連著幾棟都是空空蕩蕩,偶爾墻角有生火的殘跡,空酒瓶,還有干的糞便。錦瑟換著角度拍照,接連幾棟,都是如此,錦瑟有點興致索然。這不是我們想探索的,我們想看見的廢墟是那種有過人居住的痕跡,殘破的家具,散亂的書籍雜志,躺在塵埃里的毛絨玩具熊……錦瑟有一組照片我很喜歡,斷壁殘垣里,斜掛在墻上的相框,或散落在地上,黑白,或褪色的彩色負(fù)片,都是合影。相片里的這兩個人望著鏡頭,笑容發(fā)自內(nèi)心。她給這一組照片取了個名字:當(dāng)愛已成往事。
看最后兩棟時,我在樓外邊劃手機(jī)邊等她。
突然聽見錦瑟喊我。
你看這里。
按設(shè)計這應(yīng)該是別墅的主臥,窗戶被木條和塑料布釘起來了,塑料布是一個女明星的頭像,正咧著嘴看著屋里。一根繩子橫在房間里,上面掛著一件夾克,一條牛仔褲,還有一件長袖內(nèi)衣。墻角有一個舊床墊,一床疊好的被子。墻角有磚頭搭的灶,幾根燒了一半的木頭。床單和被子顏色晦暗,搪瓷碗有不少破損,露出黑色的疤痕,但還算干凈。窗戶是飄窗,上面墊有一層紙殼,然后便是一摞書。
等錦瑟一通拍照,我走向飄窗。有幾本雜志,《巴馬修道院》《種豬配種技術(shù)》《奧林匹克中華情》《當(dāng)代西方工人階級研究》,以及幾本旅游類書籍。有本書白色封面,簡單線條勾勒的馬頭,背景是大片木紋,黑色豎排的大字《西藏,系在皮繩結(jié)上的魂》。我抽出來,作者扎西達(dá)娃,百花文藝出版社,1986年9月。
你別亂動。
我就隨便翻翻。
這里應(yīng)該是住有人的。
我手里還拿著這本書,保存得不錯,封面有點污跡,沒有破損,內(nèi)頁沒有脫落,至少有五成新。
你們找誰?是普通話。
錦瑟啊了一聲,躲到我身后。我轉(zhuǎn)身,看見一個男人,右手一個紅色塑料袋,露出一把白菜葉,左手一個黑色塑料袋。因為他站在門口,逆光勾勒他的輪廓,我無法看清他的表情。我伸手把屁股后腰包拉鏈拉開,里面有一根甩棍。
錦瑟也用普通話說,對不起啊,我們是來拍照的,不知道這是你住的地方。
拍照,有什么好拍的?他走了進(jìn)來,把紅塑料袋放地上,擺好一個玻璃瓶,打開蓋子。拎高黑塑料袋,用牙在角上咬一個破口,然后小心地把塑料袋里的液體倒進(jìn)瓶子。一股酒味彌漫開。
你一個人住這兒?。垮\瑟又說。
他還是沒說話,繼續(xù)倒酒,酒倒入玻璃瓶,發(fā)出喑啞的聲音,幾滴液體落在地上,暈開在灰塵中。
走吧,錦瑟拉著我的胳膊。我把書放回去,對不起啊,打擾了。錦瑟拉著我走出去。
下到門口,光線竟有點刺眼。錦瑟還拉著我。今天對于她這個廢墟探險者來說,又越界了。如果廢墟里有流浪漢之類的住戶,不能和他們接觸。
你等我一下。我轉(zhuǎn)身上樓,他正在拿碗從桶里舀水倒進(jìn)鋁鍋里。
“還有事嗎?”
“我想問一下,那本書賣給我行嗎?”
他的目光隨著我的手指:“這本啊,看過了,你拿去吧?!?/p>
“我可以買?!?/p>
“不用了,你拿走就行了?!?/p>
再去百花湖,已是三月。
那本《西藏,系在皮繩結(jié)上的魂》被我放在孔夫子舊書網(wǎng),450元賣出去了。出門時我從家里找出兩瓶習(xí)酒,在街頭鹵味店稱了兩斤豬頭肉、豬耳朵之類的。我花十塊錢打了個摩的。摩托車壓著路中間的白色虛線行駛,兩旁的樹木長出了嫩綠色的新葉子。
我沒有叫錦瑟,她不一定有興趣去了解一個陌生人。路上看到拉客的中年婦女,我直接報了價格跟著她走到碼頭。島上還是沒什么人,春天的郁郁蔥蔥里那一排別墅似乎更衰敗了。我直接往他的住處走。我不確認(rèn)他在不在,要不要等很久,還是他已經(jīng)走了,或者根本就沒這個人。
我回頭看了看,春光明媚。他的房子前有一小片菜地,有白菜和豌豆苗,還有幾株西紅柿。他就穿了件圓領(lǐng)內(nèi)衣,卷起袖子,拿個小鏟子蹲在地里。聽到腳步,他抬起頭,看到我,皺了皺眉辨認(rèn)了一會說,你怎么來了。
我晃了晃手里的酒,找你喝酒。
我等他把兩棵菜種好,跟著他上樓。他把繩子上衣服擼到一邊,從飄窗上拿了本雜志,墊在兩塊磚頭上,坐。
我把酒和食物放到磚頭和木板搭的桌子上。他拿了兩個碗,放桶里涮了涮,把水甩干凈放到桌上。我打開一瓶酒倒了兩碗。他說,你等一下。就下樓去,幾分鐘后他上來,手里多了兩根竹子,他拿刀削了幾下,遞給我。
他拿起碗喝了一口,咧著嘴對我笑笑,這酒不錯。
我也端起碗喝一口。
怎么想到來找我喝酒?他夾了塊豬頭肉。
是這樣,上次那本書嘛……
啊,就為這個你還買了酒和肉跑一趟,他又夾了一大塊沒切開的豬頭肉,不瞞你說,我有十多天沒吃肉了。
那本書你喜歡嗎?
喜歡,故事不錯。
喜歡就好,書就應(yīng)該放在喜歡的人那里,放在我這里,說不定哪天就拿來生火了,來,喝酒。
他抓了一個饅頭,左手饅頭,右手筷子夾肉,一邊一口,快速地吃起來。他看我碗里還有酒,說,你抓緊,說罷給自己碗里倒?jié)M,端起喝一口,長長地出一口氣,好酒。
你小女朋友沒一起來?
她不是我女朋友。
愿意陪你來這爛地方,肯定喜歡你。
我是陪她來。然后我就給他解釋城市廢墟探險事宜。
還有這種愛好。他夾起一顆花生米,扔進(jìn)嘴里。
我喝了一口,碗仍端著,看著他。
你怎么到這兒來了?我的意思是想問他為什么一個人在這島上,住在這空房子里。
貴陽嘛,是個好地方,冬天不算太冷,晚上燒堆火,喝口酒,被子一蓋就行了。其實我想去云南的,可是錢不夠買火車票,就只好待在這了。上個星期,我把下面那塊地鏟了一下,種了些菜,下次你來就可以吃了。
那平時你吃什么?
他站起來,來看這邊。我站起來,在另一間屋,堆放著紙殼,礦泉水瓶子,還有幾根拇指粗的鋼筋。旁邊還有一個藍(lán)紅相間的大編織袋。
平時我就去撿點紙殼瓶子,破銅爛鐵,到時候拿去賣。再買點米、面條和油,時不時割斤把肉。
這些呢?我踢了踢床墊。
旁邊有個度假村拆了,我就去搬了回來,也不重。
我重新坐下,把自己的碗倒?jié)M。
我舉起碗,貴姓?
姓王。
我和他碰了碰碗:第一次喝酒。
以后有空就來。
我也拿了個饅頭啃,不時喝酒,一下子找不到話講。我喝了三碗,他喝了四碗多,我拿起瓶子搖了搖,就到這吧,再晚坐不到車了。
我送你。
他跟我走到屋前,我轉(zhuǎn)身揮了揮手,他也抬起手,很緩慢地動了下。
坐在船上,風(fēng)呼呼地吹,西邊的天空是淡淡的紅色,我大聲問船家,島上住的人你們知道嗎?
船家叫他王老師,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住在島上。聯(lián)防的去看過,說是不像壞人。
我和錦瑟認(rèn)識不到三年,十幾次廢墟探險,吃過幾次飯,看過兩場電影,連手都沒拉過。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她時的場景,當(dāng)天我在店里拿著一本《陜西出土戰(zhàn)國玉器》,半睡半醒地看著,看見一個穿白裙子扎馬尾的小姑娘進(jìn)來。
她在店里晃了一會兒,突然說,唉,老板你怎么不理人呢?
哦,你自己看,有什么需要的哼一聲。
這個,拿來看看。她指著柜臺里的一條玉魚。
這個嗎?我拉開柜臺門。
她把玉魚拿到手里,摸出手機(jī),打開電筒,放到玉器后面,又拿起桌上的放大鏡看。
老板,你這個東西是哪個年代的?
明代。
明代? 你這個也太假了吧。這機(jī)器的崩口也太明顯了,明代的玉器,陀工明顯,有粗大明的說法,但不是這種高速機(jī)器弄出來的崩口,還有這浸色,一看就是化學(xué)染料染的。
我們就是這樣認(rèn)識的,后來我知道她是正在讀考古學(xué)的研究生,暑假出來實踐一下,看看自己的眼力,并不是存心來砸場子。認(rèn)識后她就時不時來我的小店實踐,再后來碩士畢業(yè),工作找在貴州省考古研究所,一進(jìn)去就趕上海龍屯發(fā)掘,最后還得了個當(dāng)年的考古十大發(fā)現(xiàn)。
我們的話題也以考古、古玩為主,然后就是盜墓。我們一起聊盜墓小說,我一直懷疑她念考古學(xué)的目的。我們之間談話的風(fēng)格,正常人都不會聯(lián)系到談戀愛上去。
我想起王老師,我編排了好幾個版本的故事。他有沒有一個深愛的妻子,有沒有一個乖巧的孩子,他遭遇了什么不幸。
一夜昏昏沉沉,第二天我還是給錦瑟打了個電話,匯報了去見王老師的事情,錦瑟居然有興趣,說下個星期和我一起上島。但我還是沒能等到錦瑟,成貴高鐵施工途中,挖掘機(jī)“呱唧”一聲,挖到一個古墓,考古隊搶救性挖掘,錦瑟得連夜出發(fā)。
第三次去島上,我拎了兩瓶金沙回沙酒,買了只劉老四烤雞,仍然坐船上島去。老王并不在家,屋子里又添了些東西,有兩把小凳子,一個搪瓷缸,插了幾根筷子,好幾個瓶瓶罐罐,墻上還貼了張中國地圖。我把東西放桌上,下到樓下,走到春光里,看著小菜園里郁郁蔥蔥的蔬菜。十幾分鐘他還沒回來,我便在島上閑逛。
南方有一片樹林,我在那看見了他,正靠一棵柳樹坐著,身前斜搭著一根魚竿。
王老師,釣魚吶,我喊了一聲。
他回身,見是我。
唉,你怎么也喊我王老師?
其他人都這么喊么。
叫我老王就好,他們見我看書,以為我是個有文化的。
老王釣了十幾條魚,有鯽魚、鯉魚、小花魚,大的有一尺長,小的就兩寸。他從兜里摸出把小刀,就在水邊順便刮去魚鱗,開膛破肚,然后收拾家什,和我回住處。
老王現(xiàn)在有了個鐵皮桶做的爐子,火力要集中得多。我淘米煮飯,他弄魚,大的紅燒,小的油炸。老王把烤雞撕了,放在一個長方形的金屬盤子里,又找出兩個玻璃酒杯,把酒滿上。
東西越來越齊全了。
是啊,越來越像個家了,只是不知道能住多久。
你知不知道,這不是一個島,應(yīng)該算個半島,他用筷子蘸了酒,在桌面上畫,你看,這是島,這是碼頭,這后面,山上有一條小路,從這里可以去岸上,然后到馬路上。他畫了個不規(guī)則的圓圈,后面拖了條尾巴,連著更大的一片,從我的角度,就像一個帶著蒂的息肉。
我看了看飄窗上的書,又多了十幾本。
其實,這些書可以按舊書來賣,你干脆讓我?guī)Щ厝ィ犬?dāng)廢紙賣劃算。
好的,一會你能帶都帶走。
下次吧,我開車來,好拿一點。
沒事,待會兒我和你拎到車站去。
我還是有很多疑問,但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喝了五六杯,他先打開了話題。
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疑?
沒有,你不像嫌疑犯。
他嘿嘿一笑,我被當(dāng)成逃犯又不是一次兩次了,只要你露宿街頭,就有嫌疑。
你為什么要過這種生活?
這種生活我已經(jīng)過了快三年了。他從褲兜掏出一個皮夾,四周已經(jīng)磨白了,從里面拿出一張相片。
是一張過了塑的三寸黑白照片,上面是個嫻靜的女人。
我愛人。
現(xiàn)在呢?
應(yīng)該還在那。他指著墻上地圖東邊的一座城市。以前,我們就在那里,我在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她在一家傳媒公司,我們貸款買了一套120平方的房子,還買了車。因為工作都忙,暫時還沒要小孩。現(xiàn)在看起來,這也算是最好的選擇。
我們曾經(jīng)感情很好,但我知道,我們看世界的方式大概不同。她在傳媒公司工作,經(jīng)常接觸一些明星。光鮮的世界看多了,怎么說呢,她沒有時間關(guān)心比如我現(xiàn)在這樣的人。
我們當(dāng)時的收入還算可以,覺得以后會更好。食品不安全,可以買進(jìn)口的。社區(qū)壞境差,可以買更好的小區(qū)。以后有了小孩,從幼兒園到小學(xué),都要進(jìn)那種高檔的。好像什么東西都可以用錢搞定,就像那種說法,叫什么來著,對,階層隔離,用錢把自己和別人分開。
城里人大部分都是這種想法。我也許是小時候受過窮,雖然也不算太窮,總覺得沒必要這樣。我們的生活,看上去光鮮,實際上也沒存下什么錢。
我那時的公司,很大的一家企業(yè),不停地擴(kuò)張,房地產(chǎn)、餐飲、手游、金融。前幾年白酒火爆,還專門到貴州茅臺鎮(zhèn)收購了幾家小酒廠,什么火就搞什么,成立了多家分公司。很多企業(yè)都這樣。但是真正搞好的沒幾家,我們公司也踩到了雷,那么大的公司,說完蛋就完蛋。
這樣有小半年,我都處于失業(yè)狀態(tài),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工作。我的想法就是回到我家鄉(xiāng),我們都是從小城市出來的,回去生活成本要低得多。她堅決不同意,說人往高處走,回去后這一輩子也就那樣了。我也明白她的想法。我以前的同學(xué),大都白天上班摸魚,晚上有孩子的收拾孩子,沒孩子的喝酒、打麻將、跳廣場舞。
慢慢地,夫妻間感情也淡了。我發(fā)現(xiàn)她臉色越來越難看,心里憋著一團(tuán)火,想發(fā)泄又要顧及我。我說話也陰陽怪氣,哪壺不開提哪壺。最后離婚時倒是很平靜,對于大家都是解脫。財產(chǎn)分割也挺平靜,我想她一個人在大城市挺不容易,也就象征性地拿了點錢,車子房子都過戶給她。
他拿起杯子一口喝完,拿回照片看了一會,小心放回皮夾,揣進(jìn)兜里。
我拿起酒瓶給我們兩個滿上。他夾起一條小魚,咔嚓咔嚓嚼了,吐出魚頭。
離開上海后,我一路向西,看著海拔慢慢上升,繁華漸漸消退。一開始住小旅館,吃路邊攤。
我一開始也沒想明白自己想干啥。就像那個電影,《阿甘正傳》。阿甘開始跑步時也沒想什么,也就邁開了腳。我也沒想什么,我想走著走著也許就明白了。就這樣我一直到了貴州。后來錢也花完了,只能住橋洞,或找個自動取款機(jī)屋之類的湊合一晚上。也被當(dāng)壞人盤查過,要是還有收容制度,估計早就抓去挖礦了。有時打點零工,零工也不好找的時候,撿點紙殼、礦泉水瓶賣錢。比起過去,現(xiàn)在的日子算是好日子了。這湖水又干凈,這屋子還算暖和,下面種了菜,要是能一直住下去該多好。
他似乎有點醉了,靠著墻,閉上眼睛。
再次上島,是四月,錦瑟還在考古現(xiàn)場。她發(fā)了張照片,工裝靴,牛仔褲,白襯衣,脖子扎一條絲巾,頭戴牛仔帽,英姿颯爽。
從老王那選了十五本書,給了隔壁賣舊書的老孫,他給了我一百元,這個價錢還算合理,不能一本一本地按舊書網(wǎng)上的價格加,人家收你的書,也要成本,時間成本、存放成本。很多書擺上幾年也沒人買。
我買了點鹵牛肉,又買了幾個午餐肉、紅燒肘子罐頭,心想給老王留幾頓,天氣熱了,其它東西也容易壞。當(dāng)然,少不了兩瓶酒。
坐車到朱昌,上次他送我出來,我記住了上島的小路。
我到屋前時他正在弄兩株月季。從那邊挖來的,你看,都打花骨朵了,你要的話一會兒去挖幾株。
算了吧,我哪有這種閑情逸致,昨天房東來說要漲價,我正準(zhǔn)備搬家呢。
我把那一百元給他,他收下,理平,小心放皮夾里。挺好,比當(dāng)廢紙賣好多了,關(guān)鍵是總有人還會去看。
走吧,今天請你吃野菜。
他回屋拿了個背簍,斜挎在肩上,右手提著一把小鋤頭。
這個開小白花的是碎米薺,摘嫩的葉子。這個是紫花地丁。這個開藍(lán)花的是鴨跖草。還有這個,馬齒莧,用水焯了涼拌。
酒過三巡,我又忍不住問:“以后打算怎么著?”
要是能一直住下去當(dāng)然好,但不可能,這么好的別墅就讓我?。看謇锏娜苏f早晚要拆。我就先住著,能住多久住多久。最好能過了夏天,冬天我還是想去云南。我想找一個那種廢棄的小村子,找間屋,周圍種點菜。
就像這本書。他起身到飄窗那兒拿回一本書,梭羅的《瓦爾登湖》。
你看過嗎?
看過一部分。我有一段時間拿來當(dāng)睡前讀物,看上幾分鐘就夢周公。
我以前看過,現(xiàn)在是第三遍了。這么也快三年了,我還活得好好的。有時候我在想啊,人哪需要那么多東西。為什么非要自己的房子呢?你也就那幾十年,有必要背一輩子債去買房子嗎?
你說租房子?也差不多,大城市的租金也不便宜,每天一醒來,就差別人多少錢,辛辛苦苦掙錢,還不是給別人掙的。世界本來就是不公平,我算是想通了,既然世界不是我的,我也不需要參與進(jìn)去了。
我拿過《瓦爾登湖》,隨便翻了幾頁。
“我的住所是我親手建造的,周圍一英里內(nèi)沒有任何鄰居,我只依靠自己的雙手來生活。我在湖邊住了兩年零兩個月?!?/p>
“大多數(shù)人好像從來沒有思考過:一座房子意味著什么?盡管他們可能不貧困,但是事實上一生貧困,因為他們總想有一座和鄰居一樣的房子?!?/p>
“人生的意義是什么?生活真正需要什么?真正的生存手段應(yīng)該是什么?”
你想清楚了么?我問。
清楚什么?
我揚了揚書中的書,關(guān)于生活本質(zhì)是什么?
我還不知道,只是這一段時間想了許多,也許以后想法會變,但現(xiàn)在就只想這樣。你不知道這湖多美,早晨,湖面會有一層薄霧,草地上一層露珠,小船經(jīng)過,后面長長的水痕,白色的大鳥慢慢飛過。
老王你有時候就像個詩人,我舉起酒杯。
是嗎,可能我們每個人都有詩意的時候,只是太忙碌了,無暇顧及而已。
后來的日子突然就忙碌起來,我的小店所在的花鳥市場那一塊,聽說被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看上了,和有關(guān)部門一合計,準(zhǔn)備拆遷。自己搬遷,限期一個月。房東們拉橫幅請愿,發(fā)生了沖突。我們這些小米渣忙著找新的地方,自顧不暇。
有關(guān)部門推薦了一個地方,規(guī)劃的花鳥市場,位于機(jī)場附近,看上去高大上,我特意去看過一次,高速路上開了半個小時,花了十塊錢過路費。古香古色的售樓部,售樓小姐穿著漢服,現(xiàn)場還有古琴表演。我吃完免費點心,喝完飲料,拿了一疊宣傳資料回家。
錦瑟也幫著我找新的鋪面,跑了好幾天,天氣熱了,臉上紅撲撲的,拿手當(dāng)扇子扇風(fēng)。
明天休息一下吧,去我家吃飯,我過生日。
還有哪些人?
沒其他人,就我一個。
你家里人呢?
我爸媽出去旅游了。
回到屋子,剛坐下,有人敲門,是房東,問他什么事,說合同要到了,要不要續(xù)約,行情都在漲,房租得漲。我說不是還有一個月嗎?他說好心提醒一下,免得到時候臨時搬家。我關(guān)上門,倒了杯茶,又沖了澡,才把心頭火氣壓下,心想還要準(zhǔn)備件禮物,認(rèn)識三年,第一次知道她生日。
我在鋪子里找了個仿西周的白玉璜,鳳鳥紋,配綠松石珠子,串成項鏈,再找個絲綢盒子裝好,按錦瑟發(fā)的地址打車過去。
小區(qū)門口保安要登記,我報了錦瑟家房號。出租車經(jīng)過一條林蔭道,右邊窗外遠(yuǎn)處綠草如茵,有人在揮桿打高爾夫。以前都是良田啊,司機(jī)突然感慨。
出租車在一棟別墅前停下,我給錦瑟打電話,她說你等一下,我馬上下來。
門開了,錦瑟穿了件玫紅色的連衣裙,一字領(lǐng),露出鎖骨,脖子上掛了根鑲嵌著孔雀綠的珍珠項鏈。
屋里還有不少人,錦瑟一一介紹:我爸、我媽、二姨、三舅、四姨、大姑……
屋里開著空調(diào),我還是用了好幾張紙巾。一頓飯如坐針氈,只記得一輪輪敬酒。問我做什么的,我回答做小生意?!笆裁瓷??”“古玩?!薄昂捅砻脤I(yè)倒是挺搭的?!贝蠹叶夹呛堑?,矜持的客氣。餐廳背景墻上鑲嵌了一幅巨大的海百合,遠(yuǎn)古生物漂浮的腕足被時光定格,多年以后成為精致生活的裝飾,就像夏日里搖擺的荷葉。
回到屋,昏昏沉沉,錦瑟發(fā)來微信,她戴著玉璜項鏈,肌膚如脂,面若桃花。我看了眼,放下手機(jī),倒在床上。
第二天,我去超市買了兩瓶酒,一些熟食,坐車去朱昌,然后去百花湖。當(dāng)我從山間小路轉(zhuǎn)出來時,看見一片殘垣斷壁,十幾棟別墅都拆了,幾個工人站在二樓揮舞著大錘。我看見一個正坐在樹蔭下喝水的工人,他說已經(jīng)拆了十幾天了。我問他那個住別墅里的人去哪了,他說不知道。
島的另一邊,老王曾經(jīng)釣魚的地方,柳樹的枝條拂過水面,我坐下,擰開酒瓶,仰頭喝了一大口,又撕了條雞腿。老王說自己已經(jīng)有兩年沒用手機(jī)了。我盯著遠(yuǎn)處明晃晃的水面,太陽破碎在中間,來回跳躍。
微信提示音,是錦瑟。她問我在干嘛?我說在島上。她說怎么不叫上她,她今天沒事。我說島上的別墅拆了,老王走了。
我關(guān)掉手機(jī)。225路公交車行駛在暮色中,兩邊的行道樹的枝丫就像伸出的手,黑暗水一般漫上來。
我找了輛小貨車,把店里的東西裝了大大小小十八個箱子,家里的東西不多。我背了個包,里面有件換洗衣服,一個小睡袋,兜里揣了身份證,一張銀行卡,幾百塊錢現(xiàn)金,手機(jī),還有一個腰包,里面有一架單反,以前買來拍古玩,發(fā)到網(wǎng)上銷售用的。曾經(jīng)看過一個菲傭的攝影作品,休息的時候,她就上街拍照。那些黑白照片,風(fēng)格強(qiáng)烈。我也想去拍一些,拍拍這個空無一物的城市。
走到街上,卻不知道要去哪里,我想離開了。
昨天家里來了電話,老媽又勸我回去。小縣城里生活簡單,老爸雖然不明說,但內(nèi)心還是希望我回去。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不想回家,推了老爸在縣城喝了好幾場大酒才幫我搞定的工作。一個人在貴陽,前六年換了十幾次工作,干過銷售、文案、婚禮策劃,最近四年開古玩店,賣真假古董,算是比較安定的生活。
我還是不想回去,那是一眼可以看到頭的生活,父母過了一輩子,我不想復(fù)制他們而已。
錦瑟發(fā)了幾十條微信,我都沒回。
怎么不回話?打電話也不接。
你去哪了?
我去你的店里找你,隔壁的說你把東西拉走了,不知要去哪里。我又去你住的地方找你,房東說你搬走了。
你生我的氣了嗎?
我知道那天我不該騙你,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
真的,很對不起。
回個話吧。
我坐地鐵到高鐵站,晃了一圈,又坐地鐵回到市區(qū),中午吃了碗牛肉粉,花了11元,買了瓶礦泉水,花了2元。下午去中山西路的書店,正好有個空位,我把包放桌下,找了本《瓦爾登湖》。也許因為是工作日,書店里沒幾個人,氣氛令人昏昏欲睡。七點我吃了份15元的蓋飯后背著包在街上游蕩,這個城市從大學(xué)到現(xiàn)在,我待了十四年,可還是感到陌生。大十字一帶正在改建,高樓巨大的標(biāo)志在半空中被暗紅色的燈光照亮。小十字有兩家影院,兩條小吃街。一堆夜店,是這個城市夜生活的一個重要區(qū)域。一路上都有小攤子,賣各種小吃,魷魚遇到熱油,腕足一陣抽搐后放棄抵抗,徹底躺在鍋底,蛋白質(zhì)變性,變得蒼白,變得可口。
亨特國際,路邊停滿了車輛,一輛紅色法拉利車門打開,一個穿墨綠色裙子的女孩下車,一個穿西服的男子從另一邊下車,兩人走進(jìn)旋轉(zhuǎn)門。打扮時尚的男男女女從櫥窗前經(jīng)過,櫥窗里一個歐美模特唇色猩紅,目光冷漠。一個背篼坐在她的腳下,靠著自己的竹簍,手里捏著一個癟的礦泉水瓶子,垂下眼簾。
前面是萬東橋,橋下是這個城市的另一處花鳥市場,規(guī)模不大,永遠(yuǎn)有一股貓狗糞便的氣味。我從旁邊的樓梯上橋,拐角處一個男人對著墻根,嘩嘩的聲音,樓梯上還有一灘嘔吐物。高架橋上沒多少行人,馬路上車輛穿梭,燈光流動。這條河的另一端是機(jī)場,人們帶著夢想或懷著傷心奔赴遠(yuǎn)方。橋兩邊高大的樓房和低矮的老舊房屋夾雜,一個明亮,一個黑暗,還有拆遷后的空地暫時沒開發(fā)而變成了停車場。
我也許更喜歡城市的夜晚,沒有那么多光線的充斥,黑暗或曖昧不明掩蓋了太多赤裸裸的丑陋,連喧囂也黯淡下來。
我從另一個樓梯下到高架橋下,然后漫無目地繼續(xù)游蕩。一家賣場前有巨大的柱子,拐角處幾個背篼圍著火光。背篼類似于重慶的棒棒,以幫人運送雜物為生,身背一個上寬下窄的竹簍,背篼因此成為他們的名字。我看了看手機(jī),已經(jīng)十一點,便走了過去,他們戒備而疑惑地看著我。背篼們圍著一個馬口鐵罐,插著幾根從包裝箱上拆下的松木條,火焰的舌頭忽長忽短。初夏的夜,涼氣從地下升起。我蹲下來,掏出一包煙散了一圈,平時不抽煙,但有時需要挑起話題時煙是個好方法。一個年齡約五十歲的往旁邊挪了挪。
老哥哪里的?
黔西的。
黔西哪里?
暗流。
哦,那里我去過,半山腰有個瀑布,是地下暗河流出來的。
羊皮洞哦,你去旅游啊。
加上我,一共五個人,我又去旁邊小攤買了五瓶啤酒。我問他們出來多久了。老的那個有三年,另外稍年輕的兩個兩年,最小的那個才十八九歲,他說才半年。我問他們?yōu)槭裁床蝗ゴ蚬ぃ麄冋f沒文化,火車票都不會買。
我本來在東莞打工,不到一年,廠子倒閉了,其它廠也不招人,又不想回家,就跟我叔先在這里干。小背篼解釋道。
我又問當(dāng)背篼一天能掙多少錢。
好的時候百把塊錢,也有幾天不開張的。
我說這不如回家種地。老的那個說地有婆娘和老大種的,家里老二在縣里讀高中,需要花錢。
兩個年輕的嘿嘿笑著,沒有回答我。
你是記者么?小的那個問我。
我搖搖頭,舉著瓶子把最后的啤酒喝掉,下崗了,暫時沒找到工作。
還要喝嗎?
不了,明天還要早起。然后便各自準(zhǔn)備。老的那個拿出幾張包裝紙箱板,往地上一墊,還拿出一床灰乎乎的毯子。另兩個就直接躺紙盒上,腦袋往背篼里一鉆。小背篼找了塊紙板給我,自己也蜷縮著身體睡到一邊。我枕著背包,身上蓋著睡袋,盯著上方的天空。城市的夜空是一團(tuán)黯淡的紅。
夜里做了一堆夢,被驅(qū)趕,被追逐,敵人身軀高大,方方正正,身上有很多正方形的黑洞,面目看不清,仿佛只是一雙暗紅色的眼睛。
被吵醒時不到五點,老的背篼在收拾東西,他把紙盒箱板折起來放到旁邊一個變電箱后面,毯子疊好放背篼里。他說那邊有蔬菜批發(fā)早市,有些餐館老板可能會需要背東西。他們走后,我也坐起來,收好睡袋。過兩條街有一個公共衛(wèi)生間,我在里面刷牙洗臉,在路邊攤買了個包子。
三天,我花了一百塊錢,想想就這樣混上個把月不成問題。晚上還好,也就找個地方睡一覺,期間遇到過一次協(xié)警的巡查,問為什么不回家。我說下崗了,找不到工作,被房東趕出來。他拿起我的身份證看了看,做了登記也沒說什么。
最難打發(fā)的是白天,我把貴陽幾家不要錢的公園逛了個遍,又沿著南明河步道走了幾個小時。有一處河段,河中有長長的水草,恍惚間會覺得那是一條條青色大魚逆流而上。相機(jī)就沒拿出來幾次。我開始佩服老王,兩三年就這么過著,我也許還沒那么大的勇氣。
我去老楊家,拿了一把刀,一口小鍋,一個飯盒,兩塊防水布,一小卷繩子。去超市買了一包鹽,一瓶植物油,午餐肉和紅燒肉罐頭,一大包方便面,又在萬東橋下買了副最便宜的魚竿。我坐車到朱昌,去百花湖路上談好一個船家,說要找一個沒人的小島。他看了我背著的魚竿,發(fā)動了摩托,準(zhǔn)備釣幾天啊。我說還沒定,可能就一個星期吧。他問你帶的吃的夠嗎?我說有吃的。他建議我去菜市場買點洋芋,燒堆火埋灰里,餓的時候刨出來拍拍灰就可以吃。我心里盤算了一下,讓他先帶我去市場。
上了船,我說找一個沒人的島,遠(yuǎn)一點的。
小島不大,不規(guī)則的橢圓形,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像水中冒出一小半的腦袋。三面是怪石,船靠岸的一面是傾斜的草坡,草坡后面是一小片松林,再后面有青岡、山毛櫸。我留了船家的電話,說到時候打電話讓他來接。微信里有未讀的錦瑟發(fā)來的信息,一共103條。我關(guān)了手機(jī),要留著電好通知船。
我找到幾根相對筆直的樹干,砍下來,四短一長。我找了塊平地,兩根短的木棍頂部交叉綁在一起,中間長的作為橫桿。另一頭也是兩根短的支撐,再用細(xì)枝條斜著鋪兩邊,把一張防水布搭上去。扎好幾個角,另一張防水布就鋪地上。我把包放窩棚里,食物都裝在塑料袋里,掛在一棵松樹樹身折斷的枝丫上,啤酒就放在岸邊的淺水里涼著??巢瘢檬^搭了個灶。做完這些,感覺時間還早,在樹蔭下坐下。細(xì)長的岸。墨色的水草把頭伸出水面,搖搖擺擺。湖水在斜陽下折射出海一般迷人的藍(lán)色,遠(yuǎn)處波光浩渺,一只小船越走越遠(yuǎn)。岸上芳草萋萋。許多不知名的紫色野花在陽光和陰影中開放,在風(fēng)中如眼睛一般。
湖水的顏色暗了下來。太陽金色的碎片在水面上跳躍,一只白色的鳥飛過,收網(wǎng)的漁人,遠(yuǎn)處吹來帶腥味的風(fēng)。我思考自己這十年的生活,就像喧囂舞臺上的一個龍?zhí)?,上上下下,來來往往?/p>
燃起篝火,我淘米放進(jìn)鍋里,加水,放在火上,水快干的時候,把午餐肉切成片放進(jìn)去,然后抽出幾根大柴,用炭火的余溫把飯燜熟。開了瓶啤酒,月光透過松枝灑下來。夜里慢慢冷起來,星星們也給凍得縮頭縮腦的。躲進(jìn)窩棚,溫暖了,卻睡不著。
凌晨四點,我被徹底凍醒。爬出帳篷,天上有許多不知名的黯淡的星星,它們也并非真正黯淡,而是因為遙遠(yuǎn)。
我舉起相機(jī)試圖記錄。按下B門,鏡頭里的星光消失了。黑暗使時間延長。幾十秒仿佛是星光從它的故鄉(xiāng)到達(dá)我們眼睛所經(jīng)歷的幾千、幾萬年。松開快門,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道斜貫長空的光束,然后變成幾條,顫動著直插夜空深處。接著我聽到了隆隆的歌聲,越來越強(qiáng),是遠(yuǎn)方的夜行列車。
六點,我鉆出帳篷,活動凍僵的身體??諝鈨龀闪吮”〉谋慌鼍土验_了,似乎能聽到那種脆響?;驖饣虻乃F被風(fēng)撕成一縷縷的,在湖面夢一般飄過。遠(yuǎn)方的島若有若無,東方一抹微紅,然后從淡青過渡到發(fā)白。幾顆疏星。耳邊似乎有音樂滲出,涼沁沁的霧,湖水和森林,層層疊沓。
沒有風(fēng),草地因為露水而顯得白茫茫一片。我蹲在水邊刷牙洗臉,火堆里有兩個洋芋可以作為早餐。上午,我去摘野菜,認(rèn)識的不多,只有堇菜、薺菜、鵝兒腸。松林里有蘑菇,我認(rèn)識的只有紫花菌和奶漿菌,其它的雜菌不敢吃。中午吃方便面。下午釣到兩條三寸長的小鯉魚,用網(wǎng)兜裝了就放在水里養(yǎng)著。晚餐用午餐肉和野菜、蘑菇煮了一鍋湯,味道鮮美。
第三天,一艘小船經(jīng)過,船上父子倆,小孩八九歲。他們一路布下魚鉤。他們使用的是一種自制的“自動魚鉤”。兩頭削尖的竹片,對折,穿餌,魚吃餌時它就彈開,將魚卡住。漁人父子就住在另一座小島,樹枝搭的棚子,勉強(qiáng)遮風(fēng)避雨,每天的收獲也不多。
就這樣,一個星期過去了,我?guī)淼某缘倪€有,時不時能釣點魚,野菜也不少,反正再待個十天半月估計問題不大。我打開手機(jī),給船家打了個電話,說還不想回去,過幾天想回的時候會打他電話。微信上顯示有幾百條未讀信息,我沒打開,還有三格電,我再次關(guān)機(jī)。
這天下午特別悶熱,我去湖里游了一圈,順便把臟衣服洗了。晚餐吃的是紅燒肉罐頭,和野菜、蘑菇煮在一起。我看著天空覺得要下雨,就提前吃了飯。天空黑壓壓的,沒有風(fēng),我坐在窩棚里,一會兒就一身汗,于是又脫了上衣,穿著短褲去湖邊擦洗。
大塊大塊的烏云從頭頂一直鋪到遠(yuǎn)處的湖面,不時有小魚跳出來。我回去把窩棚又看了看,把防水布仔細(xì)扎好。
我還是低估了這場雨,雖然窩棚沒漏水,但地下的水卻無法阻擋,我把防水布卷起來放一旁,十幾分鐘后我就像蹲在小溪里。偏偏這時我覺得肚子絞痛。也許是今天新摘的蘑菇有問題,那是一種棕褐色的細(xì)長的蘑菇,有點像雞樅,但傘要大。
我還是忍不住,包已經(jīng)被我立起來放在一旁,下面墊了一塊石頭,相機(jī)放腰包里,外面包著塑料袋,手機(jī)也用塑料袋裝起來扎緊。我打開包,拿出一包紙,沖進(jìn)雨幕。
我也不知道上了幾次廁所,雨慢慢小了,我也支持不住,回到窩棚,重新鋪好防水布,拉過背包當(dāng)枕頭,一頭倒下去。
天沒亮我就醒了,渾身發(fā)燙,口干舌燥,我強(qiáng)迫自己起來去湖邊打來水,然后想把火燃起來。所有的柴都濕了,一連幾次都沒燃起來。我想把柴劈開,燃中間干的木頭。我把柴插在地上,掄圓了刀,卻劈偏了。掙扎了幾次實在沒力氣,我放棄了喝熱水的想法,又開始困起來。我回到窩棚,想躺一會兒恢復(fù)點體力。
樹林里似乎有什么聲音,我睜開眼睛,天已經(jīng)黑了。我從包里摸出手機(jī)想看一下時間,順便給船家打電話,這個樣子也只能回去了。裝手機(jī)的塑料袋破了,里面還有積水。我試著開機(jī),完全沒動靜。我扔掉手機(jī),樹林里的聲音越來越響,就像鼓聲,狂暴密集,我的心跳和鼓聲呼應(yīng)。我站起來,試著跨出一步,大腿一下似乎都沒什么知覺,這一腳邁出,就像在深水中,需要不停踩踏才能讓自己不至于下沉。聲音的源頭就在森林里,我循著聲音,然后我看到了樹林深處有一群人圍著跳,他們沒有發(fā)出聲音,手腳機(jī)械地運動,關(guān)節(jié)僵硬。我注意觀察時,他們突然睜開眼,血紅的眼睛浮現(xiàn)在半空。我轉(zhuǎn)身就逃,那些樹木變成了臉盆大小的一截截,自空中排著隊,巨大蜿蜒著向我飛來。我跑啊跑,腿完全沒力氣了,邁都邁不動……我不想跑了。
醒醒,醒醒,有聲音在耳邊。我睜開眼,光線刺眼,隱隱約約,我聽到了哭聲。我仿佛走在一個長廊中,兩邊都是黑暗,有一閃而過的燈光,就像在夜行火車上看到的那樣。頭頂群星燦爛,那么近。我又走到隧道中,什么都看不見,什么都聽不到,每一腳下去,仿佛都會墜入深淵。遠(yuǎn)處有光亮,越來越近,光線爆炸般刺眼。
我終于睜開了眼,眼前白茫茫一片,下雪了嗎,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看到雪了。雪沒有飄動,是屋頂?shù)臒艄狻N野l(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側(cè)頭看見旁邊趴了一個人。頭發(fā)有點亂了,透過發(fā)絲,可以看見白色的頭皮,我伸出手。
你醒了。
我怎么到醫(yī)院來了,我不是在島上嗎?
你差點死了你知道嗎?
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閉上眼睛,錦瑟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就像森林在雨中的聲音。
她盯著我,眼里的淚水終于流了下來。
我在醫(yī)院住了六天,前兩天還下不了床,身上插著尿管。袋子滿了,錦瑟便蹲在床邊,擰開尿袋下面的開關(guān),把尿放到便壺里,然后再把開關(guān)關(guān)掉,把便壺拿到廁所倒掉。我看著她的背影,長久地沉默。
晚上我叫她回去,說自己沒問題了。
她手里拿了個蘋果削,一刀到底,蘋果皮旋成老長一串。她把蘋果遞給我,算了吧,你生活都不能自理。
夜里,我醒來,見她就趴在床邊睡,便搖了搖她。
怎么了?
你上來睡吧,床夠?qū)?。我往旁邊挪了挪?/p>
錦瑟想了想,脫了鞋,弓著身體爬上床。
我往左側(cè)身看著她。
她也側(cè)身躺著,她看著我,伸出左手,在我的臉上描畫,先是眉毛,再眼睛,再鼻梁。
第三天拔了尿管,但每次上廁所還要她扶著。我的右臂環(huán)過她的脖子,側(cè)過臉,看見她脖子上細(xì)小的絨毛。
出院那天也是錦瑟來接我。我跟著她下樓,來到停車場,一輛嶄新的紅色寶馬。我坐進(jìn)了副駕駛。
你要帶我去哪?
一會兒就知道了。
車子駛過市區(qū),兩邊高樓林立,天空藍(lán)得令人心碎。車子駛上中環(huán),然后開往郊區(qū)。路兩邊已是蒼翠的綠色,我打開車窗,使勁呼吸帶有洋槐花清香的空氣。
車子開進(jìn)一個拱門,上面寫著:阿栗花卉市場。
怎么到這兒來了?
錦瑟把車停到一間門面前,自作主張幫你租了間屋,后面還可以住,以后這里是市里重點打造的花卉文玩市場,你可以繼續(xù)做你的奸商。
門面不大,大概三十平方,樓上還有一層,可以住人,后面還有一個院子。
錦瑟又從車?yán)锬孟麓蟀“缘乃亩加?。她說,我明天要去安順,修高速又挖出一個古墓。
再見到錦瑟,是二十天后,我開車去接她。
我把車停在門面前的時候,錦瑟整個人都懵了。
從大門到屋里,都是鮮花。門口左邊的架子是多肉、石蘭、姬玉露、吉娃蓮……右邊的架子是姬月季,一簇簇開得熱烈。屋里是蘆薈、吊蘭,其實我并不喜歡這些,但是市場里的老劉說現(xiàn)在人裝修完房子吸收甲醛都喜歡買這一類。我喜歡的是放在高腳凳上的蘭花,正好開出淡黃色的花朵。墻上還有一個櫥窗,里面是玉器掛件和瓷片做的吊墜。錦瑟到院子里走了一圈,也全是花。
怎么突然想到賣花了呢?
其實也不是一時興起,我以前就喜歡,不過沒條件栽,租的房子沒地方,現(xiàn)在這個地方夠大,有個院子,就弄了些花來賣,古玩呢還有存貨,也順便擺出來。
我們第一次去百花湖,那天下著雨,乍暖還寒。你說今天的雨有春天的味道。雨里的味道,果然有青草從泥土中冒出來,新芽從樹梢長出來的氣息。
不當(dāng)奸商也好。
我拿了一束玫瑰遞給錦瑟,今天早晨才摘的。
錦瑟拿起手中的玫瑰,把臉湊過去。光線正好斜射下來,映過玫瑰,照到她臉上,好看極了。
(責(zé)任編輯:廖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