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血的句號

馮驥才

今天我們終于可以提起筆來，為中國婦女的纏足史畫一個終結(jié)的句號。因為那蹣跚地行走在中國大地上的小腳即刻就要消失了。但是別以為這個句號會畫得輕松，一揮而就;就像看過一本大書那樣，隨手一合便是。這個句號劃起來分外的凝重沉緩、艱難吃力。低頭一看，原來它不是通常的墨色，而是黏稠而殷紅的血！

然而，天下人對一件事情的感受可謂千差萬別。前幾年我在科羅拉多見到一位讀過我那英譯本小說《三寸金蓮》的美國女子，她對我說這書寫得詭譎狡黠、荒唐有趣，還對我擠擠一只眼睛，表示很欣賞這種奇趣。一個作家碰到了一位誤解了你、卻偏偏因此對你表示好感的讀者，只能笑笑而已。何況我無論如何也難以對一個美國人講清楚小腳里邊深邃的文化內(nèi)容。美國人的文化太明白、甚至太直白了，而中國人的文化有時像迷宮。我寫這本書純粹是給中國人看的。可是誰又能擔(dān)保將來的中國人不把三寸金蓮當做“天方夜譚”？現(xiàn)在的年輕一代不是已經(jīng)認為“文革”都是不可思議的嗎？為此，我才說：不能叫有罪的歷史輕易地走掉！

于是，我利用知識出版社提供給我的圖文并茂的方式，放大我在小說《三寸金蓮》中的一種意圖，即用大量充分的歷史細節(jié)——實物照片，復(fù)原那曾經(jīng)活著的奇異的歷史，再現(xiàn)三寸金蓮那一方匪夷所思的天地，給這中國文化中最隱秘、最閉鎖、最黑暗的死角以雪亮的曝光。歷史的幽靈總是躲在某種遮蔽之下不肯離去，暗暗作祟;所以，當歷史的一幕過去，我們應(yīng)該做的是把那沉重的大幕拉開。

這一次，我幸運地遇到兩位朋友，幫助我完成了這一想法。

一位是身居臺灣的柯基生先生。數(shù)年前他曾自臺北打電話到我家中，自報家門，聲稱在金蓮文物方面的收藏，天下雖大，無出其右。他的聲調(diào)朗朗，頗含自負，我卻半信半疑。因為我識得幾位研究金蓮文物的藏家，他們個個跑遍大江南北，藏品卻很有限。金蓮曾是女人的一個私密，她們大多做得秘不示人。這對于身在臺灣的藏家就更加困難。轉(zhuǎn)年我赴臺灣做文化交流，柯基生先生聞訊與夫人一并到我下榻的大酒店看我。此時方知他是一位年輕干練而成就卓著的外科醫(yī)師，掌管臺北縣的廣川醫(yī)院。他帶來一些收藏品的照片給我看，一看便被驚呆。且不說中國各地各式的金蓮無所不包，還有大量相關(guān)的飾品、器物、用具、文獻等，包括洗腳用的蓮花盆、纏足幼女的便器、纏足凳和熨鞋的熨斗……洋洋大觀地展開了金蓮文化的浩瀚與森嚴。而民國初年大興放足的時代，山西省介休縣“不娶纏足婦女會”的一枚徽章，則把他收藏的用心之良苦令人欽服地表現(xiàn)出來。尤使我驚呆的，是他居然珍藏著天津名士姚靈犀先生的大量手稿。姚靈犀先生是第一位把纏足視為歷史文化的學(xué)者。民國初年由于編撰纏足史料《采菲錄》等書被視為大逆不道而鋃鐺下獄。但有關(guān)他的身世及學(xué)術(shù)，史書從無載入，以至資料空乏?？墒窃诳禄牟仄烽g，居然還有姚靈犀先生的自傳手稿，以及出獄后感想式的墨書真跡。然而，柯基生先生對于金蓮不止于收藏興趣，他更重于研究。他從醫(yī)學(xué)包括解剖學(xué)與生理學(xué)的角度，研究纏足者特有的生理與心理，繼而進入人類學(xué)、社會學(xué)的范疇，這是旁人不曾涉入的。我在另一本文化批評類的書《血寫的句號》中，還要重點地對他這些可貴的研究進行介紹。

此次承蒙柯基生先生的友情與支持，將其所藏纏足文物三千余件選精擇要，攝得照片百余幀，合并我個人的一些“金蓮文化”的藏品照片，一并放在書中，相信這些歷史的真實寫照會給讀者深刻的印象，亦使本書內(nèi)涵得以深度地開拓。

另一位朋友則是《大眾日報》的攝影記者李楠先生。他近十年的攝影生涯中，始終沒忘了把鏡頭對準“最后一代小腳女人”。特別是他對山東濱州纏足婦女李吉英一生最后八年的追蹤拍攝，則是把婦女纏足史凄涼的尾聲定格了。他給我們看到的不是歷史遺留的怪異的文化軀殼，而是一種延綿千年的可怕的生活真實。這位年輕而出色的攝影家不事聲張的按照自己的思考工作多年，我卻從中看到他的歷史洞察力、文化敏感與人道精神，并為此深深感動。他的作品正是我的小說一種歷史內(nèi)涵的延伸。所以，我請他提供數(shù)幀珍貴的照片，連同我為他寫的一篇文章《為大地上的一段歷史送終》一并放在書尾，以使讀者的思維視野一直貫通到今日。

我這兩位朋友的所作所為，其實都是在為金蓮畫一個句號。然而，往往一個事件能夠用句號來終結(jié)，一種文化卻很難用句號去中止。因而本書對圖片的選取都鮮明地來自一種歷史觀：歷史永遠參照現(xiàn)實。

在我發(fā)表的小說中，大概以《三寸金蓮》爭議最為激烈。記得小說在《收獲》問世后，即刻之間，或褒或貶，蜂擁而至。當時，上海一家刊物要我提供有關(guān)讀者反映的信件。我便摘選了十四封寄去，清一色全都是痛斥和責(zé)罵我的?？墒遣痪眠@家刊物又把這些讀者的信件退還給我，沒有發(fā)表，說是為了保護我的形象。這番好意令我啼笑皆非。其實作家的形象無須保護。作家向來存在于褒貶之間。因為作家總是在新舊事物的交替中發(fā)現(xiàn)與選擇。姚靈犀先生不是為此還蒙受了牢獄之災(zāi)嗎？存在于現(xiàn)實的是一種生活，消匿于歷史的便是一種文化。作為生活，可以贊成或拒絕;作為文化研究對象，則不能有任何禁區(qū)。姚靈犀先生正是在這兩者之間，在那新舊世界的生死搏斗中，搶先地把金蓮視作文化，自然也就逃不出歷史的誤會和悲劇性的遭遇了。正是這樣，時過境遷，如今人們對我的《三寸金蓮》，比起十年前則寬容得多了，并漸漸亦能悟出我埋藏其中的某些深意。

三寸金蓮，是封建文化這棵千年大樹結(jié)下的一種光怪陸離的果實。盡管這果實已經(jīng)枯萎和凋落，但大樹未絕，就一定會頑強地生出新的果實來。歷史的幽靈總在更換新裝，好重新露面?！拔母铩辈皇沁@棵大樹繼而生出的一個更猙獰的果實嗎？

自然，《三寸金蓮》所寫的絕不止于三寸金蓮了?？上е艺吡攘?，此書出版后，被評論家列為“歷史小說”，或列為“傳奇小說”，或列為“津味小說”，其實全是胡扯。由此可見評論界詮釋作品能力之有限。我的一位文友楚莊先生曾送我一首小詩，日：

裨海鉤沉君亦難，

正經(jīng)一本說金蓮，

百年史事驚回首，

纏放放纏纏放纏。

讀了這詩，我一時差點落下淚水。我曾謂：知我者楚莊也。然而我深信隨著社會進步，將來必定會有更多的知我者。寫到這里，忽然不著邊際地想到那兩句無人不曉的古詩：

莫愁前路無知己，

天下誰人不識君。

在這里，識者，非作認識解，此乃認知是也。

至此，我在小說方面關(guān)乎金蓮的事，就算全做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