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張愛玲小說中所塑造的世界是一個“鬼氣森森”的世界,充斥著大量輕于鴻毛的、無意義的死亡。這背離了儒家“未知生,焉知死”這一樂生惡死的觀念以及“舍生取義,殺身成仁”的死亡意義訴求觀。本文將從這兩面入手分析張愛玲對傳統(tǒng)儒家生死觀的逆反性,探討逆反背后張愛玲對人生與人性的思考及感悟。
【關鍵詞】 張愛玲;小說;儒家生死觀;逆反性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21-0017-02
王德威曾說“張愛玲的作品,基本映照了一個陰陽不分、鬼影幢幢的境界,她的人物不論是遺老遺少,或是浪子佳人,個個飄蕩在漆暗荒涼的宿命軌道上”。[1]50張愛玲的作品中彌漫著“死亡”的氣息,而她筆下的人物也都宿命般地走向死亡,并且也被消解了死亡的神圣價值。張氏小說中的人物既不是譚嗣同“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的喚醒國人的死;也不是文天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愛國從容的死;更不是岳飛“還我河山”的精忠報國的死……他們只是一些委頓的生命,他們的死“輕如鴻毛”。
一、對“未知生,焉知死”的逆反
正如張愛玲在散文《中國人的宗教》里所總結的那樣“中國人對生命的來龍去脈不感興趣,也不大敢朝這上面想”。[2]163古老中國對死亡采取一種擱置的態(tài)度。儒家作為中國文化的正統(tǒng)提出“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孔子把焦點放置于生,而不去思考死的問題。但相比較秦始皇、漢武帝、唐太宗、嘉慶帝等帝王對長生不老的狂熱追求,儒家雖不重視死后,但對死亡卻有著理性的認知。認為“眾生必死,死必歸土”(《禮記·祭義》),孔子站在川邊早已悟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子罕》)人的生命如同奔騰的河流一刻不息,青春一去不復返。正是因為人的生命是人展開一切社會活動的前提條件,沒有生命便沒有人生,而人的生命又有限。所以儒家又特別珍視生命,認為人應該努力達到“壽終正寢”這一人生最理想的狀態(tài)。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保ā墩撜Z·述而》)不運用智謀,而以死相搏的人,孔子認為是不值得,也是不贊成的,應該避免這種不必要的犧牲。儒家的另一位代表人物孟子也說過“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巖墻之下。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梏桎死者,非正命也?!保ā睹献印けM心上》)孟子認為“莫非命也”,但人仍可以盡自己的努力去選擇干預,使自己死得其所,而不是死于非命。
與此相反,張愛玲的小說處處都是死亡。張愛玲中學時期就已經有了一定的死亡意識,那時候的習作《?!穼懥艘粋€受壓迫的農民祿興的死,《霸王別姬》寫了一個為留住戰(zhàn)亂中獨一無二的愛的女人虞姬的死。而在經過1937年末到1938年被父囚禁,因患痢疾而奄奄一息,瀕臨死亡的經歷以及1941年港戰(zhàn)中的死里逃生,張愛玲顯然對于死亡有了更深入的體驗。在香港戰(zhàn)亂的那段時期,她對于死亡已經見怪不怪,她可以看著街上青紫的尸體淡定地吃著蘿卜餅,也在臨時醫(yī)院里見證過大家對于一個尻骨生蝕爛癥的人的死去是如何的歡欣鼓舞。最終她得出一個經驗:“想做什么,立刻去做,都許來不及了?!恕亲钅貌粶实臇|西”[3]59??梢姀垚哿釋τ谏木o迫感,死的如影隨形感。對死亡的深入體驗,使她寫起死亡來也更加得心應手?!冻料阈肌さ诙t香》中的羅杰新婚沒幾天就自殺而死,《花凋》中的川嫦得肺病而死,《金鎖記》中七巧的兩個兒媳婦芝壽、娟姑娘被逼死,最后七巧自己也病死了,《色戒》中的王佳芝和同伴被槍斃,還有《半生緣》中的顧曼璐病死、《秧歌》中的金根投水自殺、月香死于火?!瓘垚哿岬男≌f當中不僅充斥著人物的死亡,就死亡的類型來說,張愛玲站在了“壽終正寢”的對立面,小說中人物的死亡是“橫死”,即非自然死亡。
二、對“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逆反
雖然儒家講究惜生,但比起追求生命的長度,儒家更加重視生命的質量。因為“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論語·顏淵》)生老病死是人類不可抗拒的自然規(guī)律。既然無法改變生命的長度,那么如何使人生更有意義,使死亡更有價值就顯得尤為重要??鬃釉唬骸爸臼咳嗜?,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孟子曰:“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兩者不可兼得,舍身而取義者也?!保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寮蚁闰尶鬃雍兔献拥纳鲜稣撌霰缓笕颂釤挒椤皻⑸沓扇?,舍生取義”。仁指的是仁德,義指的是正義。在儒家看來仁德與正義是比生命還要珍貴的東西,孔子甚至說“朝聞道,夕死可矣”?!皻⑸沓扇?,舍生取義”既是儒學的基本道德準則,也是儒家死亡觀的核心,更是古往今來無數能人志士的終生信仰。荊軻重義輕生,為保衛(wèi)燕國刺秦王,司馬遷忍辱負重寫下《史記》,留下“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的名言,聞一多為建立新中國付出血的代價……他們通過立德、立言、立功得以流芳百世,肉體雖死,精神永存,從而實現儒家所說的對死亡的超越,實現了人存在的價值。
孟子說:“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保ā睹献印る墓稀罚┱J為人之所以高貴,在于與動物相比,人除了追求溫飽還講道德,講道義,重氣節(jié)。而張愛玲卻背道而馳,她小說里的人物畢生追求的就是飽食暖衣與逸居,他們在金錢與情欲中苦苦掙扎,為此賣掉靈魂甚至是喪命。
《沉香屑·第二爐香》中羅杰·安白登的妻子愫細不懂男女之事,以為愛情真的是“發(fā)乎情,止于理”,在新婚夜落荒而逃,甚至在母親的帶領下四處宣揚,將羅杰的“獸性”行為鬧得人盡皆知,眾人都認為羅杰是個變態(tài)的色情狂,明里暗里諷刺。羅杰也因此丟了工作,從一個眾人尊敬的老師成了眾矢之的,心灰意冷下選擇開煤氣自殺。然而,“她們的死,不過像在無邊的人海里添了幾粒鹽,雖然使扯淡的嘴巴們覺得有些味道,但不久還是淡、淡、淡。”[4]343羅杰的死是無意義的,不久人們就會淡忘,死也無法洗刷他的冤屈,只是增加了一點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從儒家的生死觀來看,他的自殺是無價值的犧牲,是一個極不明智的選擇。
而張愛玲后期的短篇小說《色戒》簡直是對“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嘲弄。嶺南大學劇團的當家花旦王佳芝和幾個同學謀劃了一場美人局來刺殺漢奸易先生,為此王佳芝不惜將自己的貞操給了嫖客同學——梁閏生,以提升自己的兩性經驗,可就在這場拖延兩年之久的美人局即將成功收網的緊要關頭,她卻在易先生的鉆戒攻勢下迷了心竅,認為這個男人是真的愛他,轉而放跑了易先生。在王佳芝的內心深處保家衛(wèi)國終究是不如一個愛她的男人來得實際和重要,為此自己和參與刺殺的同學也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而王佳芝的同學們也禁不起訊問,吃了點苦頭就全招供了,愛國救亡的神圣性瞬間被消解,他們精心策劃的革命行動成了一場兒戲。而王佳芝所守護的易先生在脫離險境之后,就立馬下定決心將王佳芝一干人一網打盡,他對王佳芝的死沒有愧疚與憐惜,反而洋洋得意自己曾有過這么一個對自己死心塌地的紅粉知己。王佳芝不僅失了“信”與“義”,也沒有得到“情”。她的死如果按儒家“舍生取義”或“殺身成仁”的標準來說,那么不僅是無意義的,而且簡直就是大逆不道、豬狗不如、死無葬身之地。
還有《花凋》,在川嫦年輕的生命和私房錢的較量中,母親鄭太太最終還是選擇了私房錢。《金鎖記》中的曹七巧更是因金錢而瘋狂,害了好幾個人的性命。儒家是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指導人們如何死得更有價值,呈現人生最理想的狀態(tài),卻忽略了個人的欲望訴求,從而脫離現實。而張愛玲卻不是圣人,在《童言無忌》中她坦言自己喜歡錢,“每一次看到‘小市民’的字樣我就局促地想到自己,仿佛胸前佩著這樣的紅綢紙條?!盵5]96她喜歡在平庸的日常生活、柴米油鹽中尋找真實的人生,從而對現實做出冷漠的揭示:人世間大多的死亡都是輕如鴻毛的,人生是虛無的,人性本自私。
三、結語
中國現代文學作家作品大致可分為三類:其一是憂國憂民為人生的文學,如魯迅、茅盾、巴金的作品;其二是精益求精為藝術的文學,如林語堂、徐志摩的作品;其三是粗制濫造為娛樂的文學,如張資平的作品,只追求暢銷。而張愛玲的作品卻不能簡單地歸為這三類,她鄭重其事地描寫飲食男女,以嚴肅的態(tài)度去寫庸俗的人生。在《自己的文章》中,她明確表態(tài)不喜人生飛揚的文學作品,偏愛人生的素樸。她的筆下是現實主義氣息濃厚的俗世生活,是柴米油鹽醬醋茶,是金錢欲望的膨脹乃至金錢崇拜,是斤斤計較等等,不管是“歲月靜好,現世安穩(wěn)”還是“時局不穩(wěn),動蕩不安”人們一樣要經歷穿衣吃飯、結婚生子、生老病死,戰(zhàn)爭或是家庭的變故對于普羅大眾來說只是生活的一些小風波,衣食住行才是人生的大事。因此,她筆下的死亡也都是最普通的飲食男女的死亡,既沒有中國傳統(tǒng)儒家賦予死亡的高大上意義,也不同于現代文學賦予死亡啟蒙意義,張愛玲開拓了死亡書寫中飲食男女這一死亡書寫的新領域。張氏認為“許多強有力的作品只予人以興奮,不能予人以啟示。”[6]113所以她的作品中沒有高大的英雄人物以滿足讀者不切實際的浪漫想象,她對于死亡境遇的揭露直白而又殘酷,在對飲食男女日常生活的描摹中將上海都市的罪惡、人類的劣根性展現得淋漓盡致。正如唐文標所說“也許我們該把張愛玲世界看成我們的天花病,作者利用它替我們出了一次疹,我們再生,以后永遠不再生病了。她一再替我們點出這條不能再走下去的死亡之路,使我們踏上正途。”[7]64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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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魯迅.《魯迅全集》第六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7]唐文標.張愛玲研究[M].臺北:聯經出版事業(yè)公司,1983.
作者簡介:
周艷,女,漢族,浙江寧波人,閩南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