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深處的玫瑰海

江杳

宇宙或是杳杳山水間，請把我認(rèn)出來。陳嶼，我還會看見你，堅定地走向你，不可避免地愛上你。

001號信件

陳嶼先生：

昨天翻看信件時，看到你的工作室發(fā)來的新年賀卡，很特別的設(shè)計，簡單又好看，末尾印刷的是你的字體：“新的一年，想我的話，便寄信給我。”

我便在這人來人往的片場，從劇本里扯了頁紙，在反面給你寫信。

我這次出演的是個民國時期的小丫鬟，瑪麗蘇劇，劇情酸爽，經(jīng)紀(jì)人循循善誘：“好本子難等，但也不能沒本子，得刷存在感。”

你知道的，我向來耳根子軟，看女主人設(shè)還算可愛，男主又是我挺喜歡的演員，便答應(yīng)了下來。劇本上情節(jié)跌宕起伏，我這封信卻略顯平淡，像我這個人一樣，無趣得很。

我曾在你面前這樣自嘲過自己。彼時我們還是初見，你在我出演的某場古裝戲中當(dāng)替身舞者，并指導(dǎo)我跳舞。我沒有基本功，動作各種不協(xié)調(diào)，你教得耐心，一招一式，副導(dǎo)演不耐煩地敲了敲門，說：“陳老師，差不多得了，不用太認(rèn)真?！?/p>

你側(cè)過臉問我：“還有二十分鐘，要繼續(xù)嗎？”

我不假思索：“繼續(xù)。”

你點了點頭，數(shù)著拍子從頭開始，又跟著音樂來了一遍。快結(jié)束時，你隨口問：“現(xiàn)在的小演員都這么敬業(yè)??？”

我受之有愧，很實誠地說：“聽說您很貴?！?/p>

你：“？”

我的記憶力還不錯，張口就是你的履歷：“陳嶼，中戲現(xiàn)代舞第一，以《杳杳山水》一舞拿下13屆舞蹈類個人一等獎，畢業(yè)后開創(chuàng)工作室，出來接單一小時要三千?！?/p>

聽到這話，你略帶詫異地看向我。你的妝是特意化的，公子如畫般出塵，本該是清冷的，你卻笑了笑，有了溫度：“最近工作室在搞打折促銷?！?/p>

我歪了歪頭：“?。俊?/p>

你說：“你就是被送的那個?！?/p>

據(jù)你所言，你是來教女主角跳舞的，副導(dǎo)演隨口提起我也有那么幾秒的舞蹈鏡頭，你便答應(yīng)教我個基礎(chǔ)。卻沒想到我一板一眼，學(xué)得認(rèn)真。本以為是敬業(yè)的小演員，現(xiàn)在才知道我是心疼錢。

你擰開礦泉水瓶，喝了一口，說：“花的也不是你的錢，別心疼?！?/p>

我嘀咕：“萬一呢？”

那邊正在拍戲，這邊的小片場幾乎沒人，初春的艷陽天里，冬雪正在融化，我的聲音太小，你沒聽到，疑惑地“嗯”了一聲看向我。

我說：“沒什么?！?/p>

你笑了笑，沒有要走的意思。我自然是不好意思走，又苦于不擅于聊天，只能僵在那里等副導(dǎo)演來叫人。許是也覺得尷尬，你找我聊天：“演的什么角色？”

“女主伴舞?！?/p>

“第一次演戲嗎？”

“……嗯。”

“起點挺高的。”你若有所思。

我怔了怔，那倒也是。我憑著長得還算好看，沒被選去演個死人，還能露個臉、有兩句臺詞，起點確實不低。你眨眨眼：“想再出彩一點嗎？

“你天賦還行，練練是可以的。出彩一點，鏡頭說不定也會給多點。”

我覺得你說得很有道理。

002號信件

陳嶼先生：

上封信結(jié)尾太匆忙，所以有了這第二封信。

絕不是因為我又想你。

這部戲雖然是肥皂劇，但導(dǎo)演倒是拍得認(rèn)真，哪怕我已經(jīng)有了點名氣，也別想耍大牌?，F(xiàn)場收音，每條都要過關(guān)。上次就是被導(dǎo)演突然叫去補(bǔ)了個鏡頭，他走到我面前，稱我為“今老師”。

我匆忙地把信紙折起來放進(jìn)口袋里。補(bǔ)的是場替人擋箭的戲碼，我倒下時才想起血漿會濺到信紙。拿出來時信紙果然被血漿浸透了，我上了就近的天臺，將它掛在繩子上曬太陽，遙遙地看見粉絲應(yīng)援，喊著我的名字。

我招手回應(yīng)，讓助理買了奶茶送給他們。

這是跟你學(xué)的。

當(dāng)時你提議要讓我更出彩點，并說要給我開小課不收錢時，我是有點惶恐的。等演完了那出戲，我才鼓起勇氣問你為什么。

剛剛那條反復(fù)拍了十幾遍，你也就跳了十幾遍，有汗珠自發(fā)梢滴落下來，沒暈開妝，反而讓妝容愈發(fā)驚艷。你接過助理遞來的毛巾，擦了擦汗，漫不經(jīng)心：“閑的吧?！?/p>

閑是原因之一。后來我跟你學(xué)跳舞的時候，你又說了原因之二：“我看別人說，教有天賦的能有什么成就感，那是人家聰明，換個人教也一樣?？墒墙瘫康木筒弧痹捳f到一半，你才察覺說錯話了，沖我笑笑，很是人畜無害。

但我還是兇巴巴地瞪了你好幾眼，弱弱地反擊：“我才不笨！”

你敷衍：“嗯，嗯?！?/p>

你是真的有天賦，過目不忘，每一個動作都能達(dá)到最完美的程度，是我無論怎么練習(xí)都做不到的。音樂停止，我氣喘吁吁地靠在墻上，你也走過來，坐在離我不遠(yuǎn)的地方，屈膝，將下巴放在膝蓋上，問：“你下場戲是什么時候？”

戲不多，我記得清楚：“后天晚上。”

你說：“那還來得及。”

“……來得及什么？”

“跳得更好?！?/p>

你比我要忙得多，細(xì)節(jié)教了三四遍后，你就把我丟在了影視城的舞蹈練習(xí)室?！熬毷椴粫?，就練五十遍”。我把你這句話記在心底，所以等你回來的時候，我?guī)缀趵鄣锰撁摿?。你冒雨而來，防寒的羽絨服上水珠滑過，略帶詫異地看著我：“我走之后，你沒休息過？”

我抿了抿唇，說：“喝了水?！?/p>

你失笑：“吃飯了嗎？”

我搖頭。我這人就是這樣，認(rèn)死理，軸得不討人喜歡。你帶我去吃了飯，面館里擠滿了人，似乎都認(rèn)得你，你便叫了外賣請他們喝奶茶。他們歡呼：“陳老師萬歲?！?/p>

我低著頭吃面條，你推來一罐運(yùn)動飲料，說：“你的?！?/p>

熱騰騰的霧氣升起來，你的面容也變得模糊。我抬起頭，小聲道了謝，又恍然想起什么來：“這些都是你的粉絲嗎？我們這樣出來會不會被誤會？”

我雖然是初入圈，但深諳貴圈之道，“同臺相視即有鬼，私下見面有一腿”。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兩個人都能被寫成一出虐心之戀，更何況現(xiàn)在。你毫不在意地說：“是些演員的粉絲，我教過他們，所以粉絲認(rèn)識我?！?/p>

頓了頓，你說：“傳緋聞的話好像有話題度。”

我警惕：“你要跟我傳緋聞嗎？”

你答非所問：“今雨小姑娘，我猜你一定很難帶?！蹦銥榱吮３煮w重，吃了沒兩口就把筷子放下來，托著下巴看著我，說，“雖然耳根子軟，但是有太多不合時宜的原則，執(zhí)拗，做不到的妥協(xié)。你的經(jīng)紀(jì)人一定很頭疼吧？”

我沉默地吃完了最后一口面，擦了擦嘴，說：“我沒有經(jīng)紀(jì)人?！?/p>

你：“……”

003號信件

陳嶼先生：

近日影視城下了好幾場雨，地面濕漉漉的。我跑去隔壁劇組客串了個角色，也就花了三天工夫，我又基本上是一條過，還偷了半日閑躲在房車?yán)锍蕴瘘c。

經(jīng)紀(jì)人婉姐看著我，嘆氣：“能吃是福，挺好的。”

她目光一轉(zhuǎn)，看到了攤在方桌上的我寫給你的信，這氣就嘆得更長了。她問我：“怎么不寄出去？我上次路過工作室時看了眼，信箱都被塞滿了?！?/p>

我咬了口草莓，含含糊糊地應(yīng)付她：“馬上。”

婉姐一愣，旋即忽地笑了出來：“我記得見你第一面，你也說了這樣的話。”她開始憶往昔，“那時候你二十吧？陳嶼把你帶到我面前，讓我?guī)?，你一副被拐賣過來的樣子，跟我說 ‘我想想，馬上’，便扯著他的衣服往外跑。”

她納悶：“我長得有那么嚇人嗎？”

我抬頭看她，十年如一日精致的妝容，干練卻溫柔的短發(fā)，還是初見的樣子。我搖了搖頭，說：“我是覺得太突然了?！?/p>

婉姐“啊”了一聲：“也是，沒過十分鐘你就回來了。那十分鐘陳嶼跟你聊了什么？”

倒也沒聊什么。

你是一時好心，像安利愛豆一樣安利婉姐，并說：“等劇播出后，沒個人替你處理這些雜事，會影響你的工作?！?/p>

我跟你熟了些，也敢對你吹胡子瞪眼：“你就那么肯定我會火嗎？”

你長長地“嗯”了一聲：“你可能不了解我。我還有個職業(yè)是給人看面相。姑娘，我看你面相會紅遍大江南北。”

我憋著笑：“什么啊，好土?！?/p>

你給人看面相的本事不錯。我參演的那部電視劇播出后，我以一舞多了近一分鐘的鏡頭，這五十幾秒的視頻在網(wǎng)上瘋轉(zhuǎn)，讓我飛快地出圈，小火了一把。而之后本子就多了起來，婉姐的眼光向來很好，在冬末入組前，給我挑了個開餐廳的真人秀綜藝。

她叮囑我：“陳嶼是常駐嘉賓，圈了很多粉。我知道你跟他很熟，但要注意避嫌，以免被說成是倒貼蹭熱度，懂嗎？”

我凝重點頭：“懂?！?/p>

我發(fā)誓，我是在盡力避嫌，但是失敗了。因為我剛拉著行李走進(jìn)你們住宿的地方，領(lǐng)了第一個叫早任務(wù)，敲開你房間的門后，你睜開惺忪的睡眼，呆滯地看了我一會兒，又閉上了眼睛：“今雨？”

我沒說話。

你似是有些不滿，小聲嘟囔：“你怎么又瘦了？我不是跟你說了嗎？太瘦不好看，要勻稱，懂嗎？”

我：“……”

攝像老師：“……”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你，疲憊中的懶散，說話時像是撒嬌，軟綿綿地賴在松軟的床上，頭發(fā)也亂糟糟的。在沉默中，遲鈍的腦子才緩慢地醒過來，你又睜開了眼，看見了我，也看見了攝影師。

好一會兒，你坐起來，說：“麻煩這段剪掉?！?/p>

004號信件

陳嶼先生：

每逢年底，總有各種盛典跨年等等活動，我都毫不例外地會首選10臺。哪怕它越辦越爛，場地也一年不如一年，但紅毯我年年都會走。

小輩的新人過來打招呼，小心翼翼地要簽名，我一一簽完后，跟他們要了張紙。

我在萬眾矚目、隨處都有鏡頭的地方給你寫信。燈光閃爍，臺上的少年們熱血沸騰地唱跳，蓬勃得如同夏日的陽光，歡呼聲震耳欲聾，在大冬天里上演熱火朝天。我沉下心來，在紙上一筆一畫。

這也是跟你學(xué)的。

還是那次10臺的真人秀。我到的時候，你們的餐廳剛開業(yè)第五天，業(yè)績不錯，被允許可以松懈一天，僅接待五桌客人。我自愿請纓去后廚幫忙，到了才發(fā)現(xiàn)你是大廚。我愣了愣，問：“你會做飯？”

“小瞧誰呢？”你扎上圍裙，示意我給你系上帶子，“如果不是我選擇了舞蹈，現(xiàn)在一定是頂級大廚?！?/p>

我下意識地看了眼鏡頭，你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說：“沒事，讓后期不剪出來就行了?！?/p>

我這才走過去，邊給你系帶子邊問：“你怎么想到來參加這個節(jié)目的？”

你的理由很簡單。節(jié)目組導(dǎo)演明年要籌備一檔舞蹈類綜藝，你自然在邀請之中。但舞蹈類綜藝畢竟不出圈，要有檔娛樂的綜藝去圈圈粉。你卷起袖子，開火熱鍋，毫不避諱地為舞蹈綜藝打廣告：“我是圈粉來了?！?/p>

這我倒是信的。

你生得好看，扎著粉藍(lán)格子圍裙也顯得可愛，做飯的樣子認(rèn)真又迷人。除了有一點——你在做飯的時候不能說話。

導(dǎo)演組提醒：“你們兩個互動一下，別搞得真像是在開餐廳，綜藝效果啊！”

你充耳不聞，一心堅決不二用，對于我拋來的梗一律用“嗯”敷衍過去，我沒辦法，走上前準(zhǔn)備碰瓷。恰好一鍋可樂雞翅出爐，你看我：“嘗嘗？”

我被香味吸引住了，瞬間忘記自己初衷，咽了咽口水裝矜持：“可以吃嗎？”

你笑瞇瞇：“本來就多做了一個，專門給你吃的。”

我吃人嘴軟，不管導(dǎo)演組怎么催促都不敢打擾你了。在前面忙活的歌手透過取餐的小窗口笑我們：“你們倆怎么跟仇人似的，連話都不說？”

我正準(zhǔn)備編個合適的理由，便聽到你頭也不抬說道：“誰說的？我跟今雨關(guān)系很好。”

“好啊?！备枋謸P(yáng)聲，“一會兒玩游戲看你們的默契了?！?/p>

我蒙了一下：“什么游戲？”

你又開了火，沒空搭理我了，還是小歌手好心跟我解釋——你們每天關(guān)門后會玩?zhèn)€游戲，輸?shù)娜讼赐?。小歌手聲線清亮，小聲地跟我說你：“陳老師每次都贏，你跟他一組，我就不信你們還能贏！”

我笑了笑，很自信地說：“我運(yùn)氣一直挺好的?！?/p>

小歌手眼睛一瞪：“你最好是！”

游戲是簡單的猜詞，兩人一隊，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哪一隊猜對的多就獲勝。你氣定神閑地坐好，對我抬了抬下巴，線條干凈的側(cè)臉帶著些許傲然，看起來很像個反派——必輸?shù)哪欠N。果然，我們雖有默契，但是都默契地猜不出對方比畫了什么，所以輸?shù)靡凰俊?/p>

你我半斤八兩，平分秋色的菜，誰也別想獨(dú)自背鍋，只好對視一眼，嘆口氣準(zhǔn)備去刷碗。哪想導(dǎo)演組起了哄：“陳嶼老師跳支舞，碗我們導(dǎo)演組刷！”

你生氣：“你們把我當(dāng)什么人？我是為五斗米折腰的人嗎？”你把圍裙往桌上一扔，轉(zhuǎn)了轉(zhuǎn)脖子，對著鏡頭露齒一笑，“我是。”

跳得是那支《杳杳山水》。

你沒換衣服，看似隨意，舞姿卻是認(rèn)真而優(yōu)雅，琴音悠悠，細(xì)雨潺潺，是令人驚艷的一支舞。最后，你雙足點地，向前走去，又忽地回首。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

陳嶼，好像我的心臟從那刻才開始真正的跳動。

005號信件

陳嶼先生：

昨天新劇殺青，雖然婉姐迅速給我安排好了下面的行程，但我還是偷偷溜了半天，去給你送信。你的工作室里大家忙碌依舊，門口的大屏上正循環(huán)播放的是你少年時期的舞臺。

我停下腳步，仰起頭看。

風(fēng)姿綽約，天下無二，十八歲意氣風(fēng)發(fā)的你。

二樓的窗戶被人從里面打開，你曾經(jīng)的助手探出頭，語氣訝異且不確定：“今雨？是你嗎？”

我把棒球帽往上抬了抬，挑眉：“這也認(rèn)得出來？”

他慌忙把我?guī)нM(jìn)了工作室，確保沒人拍到后，才指了指我頭上的帽子，說：“我們家老板的帽子，我去買的，過時很久了。”他問我，“怎么想到要來這里？被人拍到的話，肯定很多人要罵你了?！?/p>

“罵我什么？”

“呃……”難聽的話他說不出口，為難地看著我，“總之還是小心點。畢竟當(dāng)初你和老板的緋聞是轟轟烈烈?！?/p>

哦，是的，我跟你傳過緋聞。

那檔我去做飛行嘉賓的綜藝導(dǎo)演組有心拉我跟你的CP，所以我們倆的鏡頭不但一刀沒剪，反而特意把互動剪出來，畫面充滿了粉紅泡泡多。那期節(jié)目播出時，我們捆綁上了兩次熱搜，你本來就圈了不少粉，我作為個剛冒出頭的小新人，罵聲多，但也有不少想當(dāng)月老的。

總結(jié)一句話：“人家郎才女貌，輪得到你來反對？”

我自覺給你添麻煩了，趁著跟你同城，約你吃飯給你賠禮道歉。你在電話那頭笑：“你就不怕我們再被拍個私下見面，捶死戀情？”

我倒是有這個心，卻沒這個膽，立刻就改了主意：“那我就口頭道歉?！?/p>

你說：“當(dāng)面吧?！?/p>

你當(dāng)真是磊落，把我邀請去了你家。我到的時候你剛好把最后一道菜端到餐桌上，我聞到了香味，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說好的我賠禮道歉的。”

你倒了杯水推給我，問：“道什么歉？”

頓了頓，你恍然大悟：“熱搜嗎？蹭熱度嗎？”你笑了出來，你穿著白色短袖，從柴米油鹽中來，卻顯得清澈。你坐下來，上下打量著我，我被你打量得耳尖泛紅了，你才慢吞吞地收回目光，說，“蹭就蹭唄。又沒壞處，還白得了個漂亮女朋友。你呢？”

我臉一紅，嘴硬：“我也是，得了那么帥的男朋友?！?/p>

“開心嗎？”

“開心。”

“干一杯？”

你倒沒有真的跟我一醉方休，也只是品了品紅酒，就干起了可樂。陽臺的門開著，對面是隱在黑夜中的青山，連綿不絕。你喝了酒，臉色微紅，被風(fēng)一吹，顏色淡了幾分后，瞳孔卻燒得發(fā)亮。

你盯著手上的可樂罐，舔了舔唇，說：“今雨。”

我看向你。

你卻沒有望過來，唇動了動，語氣平淡：“別去管他們怎么想，你內(nèi)心足夠堅守就好。你看我，按理說，我該在舞蹈界安心跳舞，做個純粹的舞者?！蹦阕猿暗匦α诵?，“我接指導(dǎo)演員的工作時，有人反對，說是旁門左道。接綜藝的時候，有人反對，說我想出道想紅，忘了初心。

“可是，我只是想有更多人能看到我跳舞而已。

“我也是普通人家的小孩，沒有含著金湯匙出生，但好在家人又不普通，他們會支持我的夢想。

“所以才有了《杳杳山水》，才有了現(xiàn)在的陳嶼。

“想變得再厲害點，再厲害一點點。水中月想去撈，鏡中花想去摘，我太不知足了，一生啊，想要太多太多的虛妄?！?/p>

“可我是真實的?！蔽铱粗悖诨薨禑o光的天色中，星子在一點點地亮起來，我鼓起的勇氣似乎在破曉時飄散，兀自重復(fù)地喃喃，“我是真實的啊?！?/p>

我聽到你低低的笑聲。

似是無奈，又似是欣慰：“是啊，我們今雨小姑娘是真實的。也不錯了?！?/p>

虛妄的世界。

你是真實的，于我也足夠了。

006號信件

陳嶼先生：

新買的日歷趕在新年的前一天到了，我姐簽收的。我在跨年晚會的后臺接到她的電話：“給你擺在書房了，等你回家自己掀開第一頁?！?/p>

我應(yīng)下后，電話便匆忙地掛掉了。

助理敲了敲門：“今老師，準(zhǔn)備一下哦，要上場了。時老師在候場等你了?！?/p>

演員上跨年晚會，無非就是唱首歌，從萬千曲庫中挑一首。時老師跟我拍了部戲在宣傳期，所以是我們兩個表演。他翻著歌單，提議：“你知道嗎？有很多人站我們倆的CP。”

我說：“所以我們要唱首《分手快樂》？”

他搖了搖手指，笑得很好看：“我們可以唱《真相是假》?！?/p>

殺人誅心。這人是拆CP的一把好手，果然唱完后就立刻上了熱搜，我則卸了妝，事不關(guān)己地拍拍手開車回家。

車載音響里歌單循環(huán)。

我心血來潮，想給你寫信。我想起那時候我們的緋聞傳得轟轟烈烈，而我們絲毫不避嫌，越來越多的人認(rèn)為我們在偷偷談戀愛。你跟我聊天時說起，說：“為我們的緋聞點一首《真相是假》?！?/p>

我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說：“那還是《真相是真》吧?！?/p>

你發(fā)了個問號過來。

我則慢吞吞地把歌詞敲上去：“我真的陪他聊到黎明，真的同他最默契，真的記得他所有怪癖，真的最害怕分離。你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嗎？”

你問：“什么？”

我深吸一口氣，打字飛快：“我也想把愛宣之于口?！?/p>

開始于一場意外，過程被太多陌生人插手，不可控地飛速發(fā)展，我這個主角也終于想插一腳。雄心壯志地插完后又慫了，把手機(jī)往被子上一扔，小聲“啊啊啊”地把自己也扔到床上，捂著臉裝鴕鳥，沒過一會兒，手機(jī)震動了幾下。

你回了消息，不止一條。

我小心翼翼地拿過來，認(rèn)命地滑開手機(jī)。你似乎要去忙了，回復(fù) 得匆忙，是個語音。我點開，能想象到你拿著手機(jī)將收音靠近唇邊，吐字清晰：“你說吧?！?/p>

你說：“但我要晚點再聽了，等忙完了巡演?！?/p>

你接連參加了綜藝，仗著一張不輸于愛豆的臉，知名度不斷上升，也帶紅了那檔舞蹈類綜藝。而與此同時，你的世界巡演也在經(jīng)過策劃后，在國內(nèi)開啟了第一站。你讓助手把票寄過來，附贈了一張便箋：“有空便來?！?/p>

我那陣子在國外工作，時裝周、拍攝封面、宣傳片，連軸轉(zhuǎn)地在L.A.待了快半個月，自然沒空去。等真正忙完閑下來看新聞，已經(jīng)是演出結(jié)束三天后了，但你仍然占據(jù)著頭版頭條，緊接著在國外的巡演更讓人期待，你驚艷了全世界。

我給你發(fā)消息：“恭喜啊?！?/p>

你倒也回得很快，簡潔而利落：“開門。”

007號信件

陳嶼先生：

今天的慈善晚會后臺采訪，有記者提起了你。無數(shù)的話筒堆在我的面前，推搡著想要更近些，在這個名利場上，聚焦在我的身上。我沒來由地有些厭煩，連應(yīng)付都不想應(yīng)付，隨便回答了幾個問題就要退場。

有個記者喊：“您之前去了陳嶼的工作室，請問已經(jīng)過去八年了，您還沒有走出來嗎？”

我的腳步一頓。

攝像師似乎忘記拍照，空氣也安靜了起來，只有攝影機(jī)還在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一幀幀地記錄著我的神情，供看到的人一寸寸地分析。已經(jīng)過去八年了，我?guī)缀鯊牟辉诠娒媲疤崞鹉?，公眾也很少提起你，所以遇到這樣的情況，我是有些茫然的。

許久，我才定了定心神，在撒謊與坦白間猶豫了不到半秒，我點頭：“嗯?！?/p>

對，我還沒走出來。

你給過我的夢太過溫柔美好，是世上少見的美夢，我走不出來。記者干巴巴地笑了笑，說：“今雨真的很長情?！?/p>

說不出是諷刺還是贊賞。

我稍稍鞠了一躬，這才退了場?；氐叫菹⑹液螅≈聿艢獾溃骸斑@個記者也太過分了，把人的傷口揭開再撒鹽，太過分了！”

我也跟她一起義憤填膺：“就是！太過分了！”

但很快，她又眼淚汪汪地看向我：“今老師，原來您一直都沒忘啊?！彼税蜒蹨I，“您還偷偷去他的工作室，您平時怎么裝得那么好??？”

我哭笑不得：“沒偷偷?！?/p>

她淚眼模糊地歪了歪頭：“啊？”

我嘆了口氣，長長的禮服拖地，羽絨服披在身上，在開著暖氣的休息室里，身體漸漸回溫，我說：“我對陳嶼一直都很光明正大，不用說出來，也光明正大。”

她問：“那你們……真的在一起過嗎？”

我們真的在一起過。就在你突然來L.A.的那天晚上，你說了開門，我愣了好大會兒才想起去開門，跌跌撞撞地到了門口，你站在門外。

你一副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眼圈都是紅的。我張了張口正想說話，你卻猛地向前一步，扯住我的手腕把我往門里一帶，門被關(guān)上，你回身怔怔地看著我，頭緩慢地低下來，抵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頓時失聲。

你的聲音微?。骸稗D(zhuǎn)機(jī)，停留一晚?！?/p>

我訥訥地“嗯”了一聲。你似乎被我膽怯的聲音逗笑了，輕輕地笑了聲，說：“我想到你在這，不想睡機(jī)場的太空艙，所以來找你。

“不是因為想你，不是因為想見你，不是因為牽掛著你?！?/p>

“……不用強(qiáng)調(diào)，我知道的。”

“你不知道?！蹦阃蝗粣阑鸬卣局鄙碜?，“這些都是我改簽的時候、坐車來找你的時候，搪塞給自己的理由。

“可是事實呢？是我想你，想見你，牽掛著你。”

“陳嶼……”

“我演出的時候就在想，巡演五場了，她怎么還沒來？不是每場的票都寄過去了嗎？難道是沒寄到她手上？

“我說著想晚點聽到，因為我不能一心二用，可是這些念頭就在我腦海里晃來晃去，你在我的心里跑來跑去，也不嫌累，好像隨時都能跑出去。

“所以——”

你說：“今雨，我們談戀愛吧。就現(xiàn)在，確認(rèn)你很喜歡很喜歡我，別跑了，就定居在那里吧?！?/p>

008號信件

陳嶼：

臨溪又飄雪了。

我下了場夜戲，避開洶涌的人群，開車去見了你。你靜悄悄地在那里，鮮花盛開，被雪漸漸覆蓋。我走上前，拂去了上面的雪。

明艷艷的花，底下有張卡片被浸濕，依稀能看到斑駁的字跡寫著：“陳老師，我們很想你。”

我們很想你，也只能想你。

我在雪地里坐下來，寒氣侵蝕著厚重的羽絨服。我掏出煙盒，點燃一根煙，煙霧繚繞，我盯著它，開始想，事情是怎么走到今天這一步的。故事的開頭，我記得是個夏日，你的世界巡演反響很好，你又趁熱打鐵申請了加場。

地點在墨爾本。

批文下來的時候，你偷偷跑來劇組找我，把我嚇了一跳，連忙把你藏進(jìn)了化妝間。你興沖沖的，不似平時穩(wěn)重，眼神晶亮：“加場定了，來看我跳舞?！?/p>

我拍戲拍得累了，打著哈欠靠在你的肩膀上，問：“什么時候?。俊?/p>

時間是十一月，我那時候新劇還沒殺青，大概率是去不了。你略有些不滿，哼道：“有些人追人的時候，千里迢迢也跑來看。追到手就不愿意看了?！?/p>

我拍了你一下：“胡說什么呢！”

轉(zhuǎn)而又故作矜持：“你也知道的，我現(xiàn)在那么紅，行程很滿的，你先去找我經(jīng)紀(jì)人預(yù)約一下，我好排期?！?/p>

你順著我的話：“好?！?/p>

婉姐協(xié)調(diào)了很久，到底空出了那天，結(jié)果天不遂人愿，我挑大梁主演的第一部電影發(fā)布會定在了那天。你飛走那天，我偷偷去送你，你捏了捏我的鼻子，說：“演出結(jié)束后，我會帶著工作室在那玩一周，所以你千萬別想我?！?/p>

我笑著躲開：“好，我才不想你?！?/p>

你瞪我：“你最好是！”

頓了頓，又把我抱了個滿懷，下巴在我的肩膀上蹭了蹭，低聲而溫情：“我會盡快回來的，包場去看你的電影?！蹦銈?cè)過臉，吻了吻我的發(fā)，“等我。電影大賣。”

我含笑應(yīng)下來。還是托了你看面相的福，我運(yùn)氣向來不錯，票房在預(yù)售便破了一億，后續(xù)口碑不斷發(fā)酵，話題也穩(wěn)步上升，等發(fā)布會首映時，影院里坐滿了人。影片講述的故事很簡單，成長中的不破不立，編劇功底好，導(dǎo)演又會拍，我只是錦上添花。

影片接近尾聲，我拿起手機(jī)拍了張照片，準(zhǔn)備發(fā)給你，無意中點開了社交平臺。陳嶼，我說過，我總是很幸運(yùn)，可是這一天，上天卻沒有眷顧我。

他帶走了你。

“陳嶼”“巡演”“事故”“升降臺跌落”的字眼像螞蟻般在我眼前蠕動，拼湊著成了那一年于我而言最令人震驚的新聞。

鋪天蓋地的追悼、回憶好像都與我無關(guān)，我們還來不及將關(guān)系公之于眾就戛然而止。我有去送過你，你陌生遙遠(yuǎn)地被框在相冊里，笑得溫柔疏離。很多人說我蹭熱度，吃人血饅頭，假惺惺的，一滴淚都落不下來，還要做樣子。

很奇怪，我哭不出來。

哽咽在喉嚨里，燒得生疼，眼淚卻掉不下來。后來的這些年，我時常來看你，挑沒人的時候，全副武裝地就坐在這里陪你。

陳嶼，過去了那么多年，我真的變得很厲害。

榮譽(yù)和掌聲，鮮花和紅毯，前途坦蕩，一片光明。我遇到過很多人，好的壞的，居心叵測的，真心實意的，我甚至有學(xué)著去喜歡別人。

可始終忘不了你。

前段時間我聽了首歌，歌手的嗓音讓人共情，像講故事般娓娓道來：“你一定不曾離開，換個方式存在，但我的心不會更改……”

總之歲月漫長，我們終會重逢。

宇宙或是杳杳山水間，請把我認(rèn)出來。陳嶼，我還會看見你，堅定地走向你，不可避免地愛上你。

我們，到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