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入武漢: 他在重癥病房當上“掃地僧”

邱慧

誤入武漢

很長的一段時間里，蔣文強一直避不開武漢這個話題。他偶然闖入疫情中的武漢，進退兩難，只能找了份醫(yī)院保潔員工作解決吃住問題，由此無意間成為了武漢抗疫最前線的一名志愿者。

蔣文強家在大連，這位28歲的小伙圓臉小眼睛，跟藝人肖央形似;再配上標準的東北口音，好像一開口就能說到別人的笑點上。因為這么一段武漢的“奇遇”，他被媒體冠之以“平民抗疫力量”，人們把這段“奇人奇事”作為談資口口相傳。他成了網(wǎng)紅。

蔣文強為此上了好多大大小小的節(jié)目，把自己在武漢的經(jīng)歷一遍遍地重復。他也說，確實講煩了。

“當時我連遺書都寫好了”

蔣文強原來在大連經(jīng)營著一家手游工作室。2020年2月15日，一次出行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那一天上午，他坐上開往長沙的高鐵，打算到長沙跟人洽談工作室的一個合作項目。

但沒想到，在高鐵上發(fā)生了一個意外。中午時分，蔣文強從餐車買好盒飯出來后，誤入了“外地人員返回武漢的專門車廂”。到了武漢站，車廂里的所有人都被要求下車，盡管他再三跟列車員解釋，自己是走錯了車廂，但按照要求，他最后還是下了車。

這下蔣文強傻眼了。“我當時想，下車就再買張票上來，能下去肯定就再能上來。”然而，武漢高鐵站空無一人，售票處也關閉了;全市的出租車、酒店也都因疫情停止了。蔣文強站在高鐵站彷徨四顧，不知何去何從。

怎么辦？他上網(wǎng)瀏覽信息，看到了當?shù)氐囊粋€招聘啟事，“包吃包住”的條件讓他心動了——總得有個地方住有口飯吃吧;況且，那里管吃管住之外還有日均500元的工資。

蔣文強打過幾輪電話后，武漢市第一人民醫(yī)院派車從高鐵站把他接走了。從此，他成為了這所醫(yī)院的一名臨時工。

防護培訓結(jié)束后，蔣文強被安排在醫(yī)院9樓的重癥病區(qū)。在這里接受治療的絕大部分是新冠病毒重度感染者，傳染性極高。

蔣文強在這個病區(qū)負責清掃工作，每天清理病房的生活垃圾，拖地消毒——這些都是他過去28年里極少干的活兒。而在武漢的25天里，他每天都要重復這一操作，一天下來得工作上12個小時。

“太害怕了，整個人都麻木了?！笔Y文強說，因為擔心被感染，他戴了好幾層手套，再用膠帶封上口。但即便小心再小心，還是無法克服對病毒的恐懼，第一天完事后他就想撤了。他想盡各種辦法試圖逃離武漢，包括報警、聯(lián)系志愿者……但統(tǒng)統(tǒng)都沒有結(jié)果。

沒辦法，到了第二天，他只能返崗，硬著頭皮進了病房。他強打著精神，但堅持不跟患者交流。有一次收拾病人吃完的飯盒，他不小心碰到了灑在盒子底部的湯汁，“當時就在想，完了，感染了”。

2月，新冠疫情在武漢全面暴發(fā)，確診人數(shù)暴增。蔣文強所在的9樓也住滿了病人。那些日子，蔣文強親眼目睹病人不幸因新冠肺炎離世，家人都來不及看最后一眼。由此他聯(lián)想到自己，一旦被感染出現(xiàn)意外，家人也可能見不到他了——想到這些，他忍不住躲在被窩里偷偷哭了。

有一天，干完一天的清潔工作后，回到醫(yī)院安排的宿舍，蔣文強發(fā)覺胸口特別悶，“我覺得我可能出不去了，可能要徹底留在這了”，情緒就此崩潰。

他一直不敢告訴家人自己的現(xiàn)狀，但又覺得需要有人知道自己的下落。這時候，他想到了自己在家開車時常收聽的大連交通廣播。

他到大連交通廣播的微信公眾號上留了言，寫下自己的姓名、身份證號、手機密碼、現(xiàn)在所在的位置、所做的事情、父母家的位置。他想著一旦自己出現(xiàn)了意外，或許這個渠道能幫助他通知到父母?！捌鋵嵁敃r我還寫好了遺書，手寫的那種。”他告訴《中國慈善家》。

“這事咱就不聊了，現(xiàn)在想想那天晚上真的太難受了?！比齻€月后，面對《中國慈善家》記者的采訪，蔣文強拒絕再提這段經(jīng)歷的細節(jié)，不堪回想起當時絕望的心境。

“反正不能活著離開武漢了”

到武漢時，蔣文強只有身上的一套衣服，這身衣服每天都在穿，被汗液浸透。他特別希望有人能幫忙解決自己在物資上的困難。

為了吸引關注，他在防護服上寫了“大連”兩個大字，希望能遇到來自家鄉(xiāng)的醫(yī)療隊，解決自己的困難。

“然而，是我想太多了?！蔽錆h市第一醫(yī)院里并沒有來自大連的醫(yī)療人員，最后還是志愿者給他送來了一套替換的衣服。

絕望過后，蔣文強開始“自我放棄式”激勵，“反正也覺得不能活著離開武漢了，看到這里那么難，就想著出一份力吧?！?/p>

他在病房過道里給自己找了一個工位，寫上“大連小伙等候處”。因為勤快，也有幽默感，醫(yī)生、護士都挺喜歡他，愿意跟他聊天，并親切地稱呼他為“大連”。

但對于病人，蔣文強開始一直是排斥的，他總是擔心吊膽，也拒絕跟患者交流，“每天的工作都在刷新我的心理防疫的底線”。

在醫(yī)院工作的第二天上午，蔣文強所在病區(qū)的一位大爺鼻子一直流血，紙巾都沒法止住?！爱敃r他拿著滲著血的紙巾想扔垃圾桶，沒扔準，就扔到我腿上了。”蔣文強一下子就僵住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最后，是一個路過的護士幫他收拾好?！澳亲o士可是個真漢子！”

在病房的那段日子里，蔣文強從未如此貼近死亡。也是在醫(yī)院工作的第二天晚上，他在樓道里看到工作人員把死者抬下樓，家屬在殯儀館車輛旁邊痛哭——蔣文強才驀然意識到，“這個病真的能死人啊”。

還有一天下午，蔣文強進入一個病房打掃衛(wèi)生，那個病床上的大爺他已經(jīng)很熟悉了。他看到房間里的垃圾桶是干凈的，“大爺，您中午沒吃飯嗎？”蔣文強一邊打著招呼，扭頭一看，卻發(fā)現(xiàn)床上，大爺已經(jīng)被包在裹尸袋里了。他慌張地跑出了病房，在工位上坐了一個小時，既驚嚇又難過，半天緩不過神來。

但他也目睹了患者病愈的喜悅，以及他們與家人劫后重逢的撫慰。有一天，一位患者喜滋滋地告訴他自己已經(jīng)好了，要出院了。他們聊了很久，對方把他當醫(yī)生一樣向他傾訴病情的細節(jié)。蔣文強才意識到，“這個病是真的能好的?！?/p>

再之后，病愈出院的患者越來越多，醫(yī)護人員們也給了蔣文強很多的鼓勵和幫助;大連交通廣播幫他聯(lián)系了大連醫(yī)療隊和志愿者，還給他找了心理醫(yī)生。這樣，蔣文強慢慢地放下了心理負擔，不再惶恐度日。

這時，媒體也注意到了蔣文強的奇遇，紛紛來到他所在的醫(yī)院，拍下他工作的照片和視頻，報道他的抗疫事跡。因為擔心父母看到會擔心，蔣文強接受媒體采訪時用了“大連”作為化名。

而遠在大連的父母一直以為兒子滯留在長沙。“我媽給我打電話時候，我就打馬虎眼，跟她說，我在起床，問我什么時候回來，我就說，沒忙完。一般要視頻的時候，我就拒絕，說在忙。”

“只想當個廚師”

3月10日一早，蔣文強收到大連醫(yī)療隊給他發(fā)來的做核酸檢測的通知。這也是他在武漢第一人民醫(yī)院工作的最后一天。他拿起手機拍了短視頻，記錄下自己護理過的病房、操作間、洗拖把的地方。鏡頭里，護士們紛紛向他揮手告別。

回憶起在武漢的奇遇，蔣文強覺得自己相當幸運，“我遇到了許多好心人，也不用再擔心吃喝和日常裝備物資，在大連的家人也被安撫得很好?！?/p>

3月30日，蔣文強跟隨大連支援武漢醫(yī)療隊的最后一批隊員乘坐包機返回大連。在外漂泊了64天，他終于回到大連瓦房店的老家。

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籌劃開了自己的餐館。蔣文強學過6年廚師，開餐館是他曾經(jīng)的夢想。

在武漢醫(yī)院當志愿者時，蔣文強每天能領到500元工資，25天里共拿到了12500元。他覺得不算多，“我給你算筆賬?！彼迅綦x的天數(shù)也算上，算下來64天拿了一萬多。“是不是不算多？”

他把這筆錢作為小飯館的啟動資金，又借了點錢在大連市區(qū)內(nèi)盤下一個300平方米的店鋪，開始做起了海鮮燒烤生意，名字就叫“大連小伙海鮮燒烤”。

偶爾再翻看手機相冊里關于武漢的視頻，他還是會心里酸酸的。他把視頻發(fā)在了短視頻平臺上，配上傷感的文字：“我僅有的一些記錄，自己看完，流淚了。”這條視頻點贊人數(shù)超過了16萬，近6000多條評論。

疫情里的意外走紅，讓他“大連小伙”的短視頻賬號粉絲從最初的15個暴漲至15萬個?！安欢喟??！彪m然這么說，但他的語氣里有掩飾不住的得意。

他不斷地回述這段故事，“都講膩了！”他說，還有電影導演看中了這段奇遇，想找他拍戲?！拔腋鷮Ψ秸f，暫時沒有合作的打算。眼下，我只想當個廚師?！?/p>

到底自己是什么時候開始火的，蔣文強也沒概念，只記得有家自媒體發(fā)表了一篇關于他的報道，第二天他再去上班時，醫(yī)護人員都說：“小伙子，你火了！”那篇文章有二三十萬的閱讀量，關于他的話題登上了微博熱搜。

“我一直是個小市民，剛開始覺得這么多人知道我，挺開心的。我還想以后應該吃喝不愁了，能跟人要點吃的了。”蔣文強有點興奮。

起初，他對上電視毫無概念。在央視的節(jié)目里，演員張國立跟他連線，他緊張得結(jié)結(jié)巴巴，“什么也沒說出來，最后只是隔著屏幕要了張簽名照”。

而在5月接受《中國慈善家》的采訪時，蔣文強對于媒體儼然已經(jīng)駕輕就熟了?！巴恕薄坝洸磺辶恕?，是他回憶武漢故事時的高頻用詞。

如今，他心心念念的就是做好自己的餐館。雖然疫情之下餐飲業(yè)前景堪憂，朋友也都勸他再想想，但他執(zhí)意要實現(xiàn)這個想法。他說，這得歸功于武漢那段經(jīng)歷給予的能量。“大家都覺得餐飲業(yè)不太好的時候，我想做出點樣子，讓那些想放棄還沒放棄的人繼續(xù)堅持?！?/p>

28歲的大連小伙蔣文強偶然闖入疫情中的武漢，進退兩難，只能找了份醫(yī)院保潔員工作解決吃住問題，由此無意間成為了武漢抗疫最前線的一名志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