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曉文
一場席卷全球的流行病奪去了34萬人的生命,215個國家和地區(qū)累計558萬人被病毒襲擊。與此同時,新冠疫情導致的經濟衰退使無數家庭失去了工作和收入來源,工廠、學校、商場、寫字樓、電影院人跡罕至,昔日繁華的都市陷入死寂。全球大流行病沒有使大國之間展開應有的合作,反而使殘存的信任降到歷史低點,爭奪技術和經濟霸權的競爭變得更加有恃無恐。
戴蒙德是當代少數幾位探究人類社會與文明的思想家之一,他經常從人類歷史的視野審視不平等、文明演進等宏觀議題。1998年,戴蒙德憑借《槍炮、病菌與鋼鐵》獲得普利策獎及英國科普圖書獎。這部著作講述了現(xiàn)代世界及其諸多不平等所形成的原因,指出了環(huán)境對人類歷史的重大影響,否定了人種決定論。
2019年,82歲高齡的戴蒙德出版新作《劇變:人類社會與國家危機的轉折點》(Upheaval: Turning Points for Nations in Crisis)針對7個現(xiàn)代國家在數十年間所經歷的危機和選擇性變革,運用個人危機的視角和框架,進行比較性、敘述性、探索性的研究。
從個人危機到國家危機
在本書開頭,作者首先通過兩則故事來解釋個人和國家危機。
其中,個人危機發(fā)生在他五歲生日不久后,是波士頓椰林俱樂部的一場大火。戴蒙德沒有親歷這場火災,但他的父親(一名外科醫(yī)生)讓他間接經歷了這一事件?!斑@場大火動搖了幸存者以及其余波士頓人(包括當時五歲的我)對公正世界的信念。那些受到懲罰的并非頑劣之輩,也不是惡人:他們就是再普通不過的平凡人,無故喪生的平凡人。有的幸存者和受害人親屬終其一生被傷痛所折磨。有少部分人選擇結束生命?!?/p>
關于國家危機的例子,則源于20世紀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期戴蒙德旅居英國時期?!爱敃r,我和我的英國朋友們都未全然意識到,這個國家正處在一場緩慢而不覺的危機之中。科技領先世界、文化歷史源遠流長,英國的獨領風騷曾令其國人為之自豪。彼時,英國人仍沉湎于往日的榮光——全世界最大的艦隊,用之不絕的財富,還有遼闊的帝國版圖。不幸的是,到20世紀50年代,英國經濟開始走下坡路,帝國范圍逐漸縮減,國家實力式微,英國對自己在歐洲的角色感到迷茫,并且不知如何解決長期的階級差異和驟然襲來的移民浪潮?!?/p>
那么,到底怎么來定義“危機”?
英文中的“crisis”(危機)一詞來自希臘語中的名詞“krisis”和動詞“krino”,它們有以下幾種解釋:“使分開”“做決定”“加以區(qū)分”“轉折點”。因此,我們可以把危機看成一個緊要關頭、一個轉折點。
漢語中的“危機”一詞恰如其分地反映了這一結果?!拔C”一詞中,“?!钡囊馑际恰拔kU”,“機”的意思是“至關重要的時刻”“關鍵點”“機會”。德國哲學家尼采的名言當中有類似的表達:“凡殺不死我的必會使我更強大?!睙o獨有偶,丘吉爾也說過:“永遠不要浪費一次好的危機!”
在作者看來,“危機”的含義可以隨著不同的發(fā)生頻率、不同的持續(xù)時間以及不同的影響范圍而變化。大部分個人危機和國家危機都是多年里漸進式變化累積的結果,這樣的“危機”是對長期累積的壓力的一種突然的覺察或反應。
這里我們不禁要提出疑問:現(xiàn)實中個人危機與國家危機能夠等量齊觀嗎?畢竟,國家不可以簡單地視作個人的集合。國家危機會引發(fā)無數的難題——關于領導者、集體決策、國家制度以及其他的問題,這些都是個人危機中不會出現(xiàn)的。但是,另一方面,作者也指出,個人應對危機機制的形成離不開所處的國家和民族的文化,也離不開個人生長和生活所處的更小群體的文化?!皞€人特質和國家特質之間確實存在某種關聯(lián),因為一國的文化為該國民眾所共享,而且一國的決策最終取決于該國民眾的觀點,尤其取決于其領導者的觀點,而其領導者也深受該國文化影響。”
戴蒙德講述的兩個故事呈現(xiàn)了本書的主題?!皞€人、群體、團隊、企業(yè)、國家,乃至世界都有面臨危機和壓力的時候。不管是應對來自外部還是內部的壓力都需要選擇性變革(selective change),對國家和個人來說都是如此。”
什么是“選擇性”(selective)變革?戴蒙德解釋說,個人或國家不可能完全改變和拋棄代表自己過往身份的一切,這不是他們所希望的。真正的挑戰(zhàn)恰恰在于,在危機中的個人和國家如何取舍,想清楚哪些部分運作良好、不需要改變,哪些部分不再可行、需要變更。
在壓力之下,個人或國家必須做到直面自身的能力和價值。他們必須判斷,自己身上的哪些零件可以留下并適應全新的情況;另一方面也需要鼓足勇氣去辨認那些必須變革的方面。這就要求這些個人和國家找到符合自身能力和自身條件的應對危機的新方法。與此同時,要劃分界線,明確那些對其身份認同至關重要、絕不可以改變的元素。
七國危機及其變革
戴蒙德一生曾在許多國家和地區(qū)生活,對芬蘭、日本、智利、印度尼西亞、德國、澳大利亞和美國的歷史與現(xiàn)實境況有切身的見解。他選擇這7個現(xiàn)代國家作為分析對象,比較它們在數十年間所經歷的危機和選擇性變革。這些案例之中,有5個富裕的工業(yè)化國家,1個中等富裕國家,還有1個是貧窮的發(fā)展中國家。
芬蘭,這個弱小的國家在1939-1940年的蘇芬戰(zhàn)爭中孤立無援,雖然讓蘇聯(lián)遭受重大挫折,但是幾百萬人口的芬蘭也損失慘重。戰(zhàn)后的芬蘭痛定思痛,及時調整了對蘇外交政策,在蘇聯(lián)和西方國家之間斡旋,為自己爭取了寶貴的獨立發(fā)展的空間以及經濟大發(fā)展。
“黑船事件”標志著近代西方帶給日本巨大沖擊的開始,日本在明治維新前后經歷了社會沖擊,之后發(fā)起在各領域的改革并向各西方國家學習,博采眾長。目前,日本面臨的社會老齡化、少子化、拒絕移民等現(xiàn)象對社會影響深遠。
此外,戴蒙德還分析了一系列“國家危機”。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智利總統(tǒng)阿連德自殺以及皮諾切特十幾年的軍事統(tǒng)治給智利人民造成傷害;20世紀60年代的政變以及蘇哈托上臺后發(fā)起的印尼大屠殺惡行;德國在“一戰(zhàn)”和“二戰(zhàn)”中的失敗和戰(zhàn)后重建過程,以及與歐洲鄰國緩和關系,重塑歐洲核心國家的過程;
澳大利亞的英國子民身份認同感及破滅;美國目前面臨嚴重的社會兩極分化問題。
戴蒙德提出了12個應對國家危機的步驟,在對上述國家的分析評論中,他結合各國的歷史特點,用12個危機應對步驟進行檢討。比如,特定情況下國家的靈活性。作者指出,這一方面的典型案例是明治時代的日本,它向我們展示了國家在變革與維持原狀之間的明確界限,尤其具有指導意義。
在闡述了7個現(xiàn)代國家在面對危機所做的選擇性變革后,作者的關注點轉向全球性問題。誠然,全球面臨的問題可以列一張無限長的清單,但戴蒙德在這里主要強調4個可能對人類文明造成破壞的問題:核武器的爆發(fā)式增長、全球氣候變化、全球資源枯竭,以及全球各地居民生活水平的差異。
它們已經存在了一段時間,如果繼續(xù)存在,將會在接下來的幾十年內對全球人民的生活水平產生消極影響。也許有人會加入其他的一些因素,譬如伊斯蘭教激進主義、傳染性疾病的出現(xiàn)、行星之間的碰撞,還有大量生物滅絕的現(xiàn)象。作者預見性地提到了傳染性疾病的出現(xiàn),但遺憾的是點到為止,沒有對此展開論述。
從危機中看到希望
毫無疑問,2020年的新冠病毒全球大流行,暴露了各國政府在疾控領域的嚴重危機,不同國家表現(xiàn)出不同的應對疫情的方式與風格,但能否轉化為公共衛(wèi)生治理的重要契機變革,則仍是一個不確定和有待觀察的問題。作者在本書結語部分探討的關于危機的兩個綜合性問題:一、是否只有由危機引發(fā)的劇烈變動才能激發(fā)國家進行重要的變革?二、領導者能在多大程度上決定歷史的進程?
本書談到的國家危機案例中,有4個國家的政府需要在危機的刺激下才會采取行動,有兩個國家因缺乏危機的刺激而尚未采取關鍵行動。明治時代的日本、芬蘭、智利和印度尼西亞皆在危機降臨后開始實施為期數十年的改革項目,而且之后就不需要進一步的刺激了。但是,本書談到的國家中也有先發(fā)制人、預防危機具體化或者防止危機加重的例子,德國和印度尼西亞屬于前一種情況,智利屬于后者。當然,各個國家的政府都在不斷地采取預防性措施,以應對目前還不那么迫切的問題或者是未來可能會發(fā)生的問題。
因此,對于“是否只有危機才能激發(fā)一個國家做出重要的選擇性變革”這個問題,作者認為在個人和國家層面上的答案是相似的。作為個人,我們需要不停地處理當下存在的和預期會發(fā)生的問題。當我們預料到嚴峻的新問題即將出現(xiàn),就會努力在問題出現(xiàn)之前將其解決。然而,無論是國家還是個人都要克服許多的慣性與阻力。比起逐漸積累起來的問題和預期將來會出現(xiàn)的問題,突發(fā)性重大問題更易激發(fā)人們的能動性。
領導者能否產生決定性影響?這是一個由來已久的歷史辯題。這場辯論的一方以英國歷史學家托馬斯·卡萊爾(1795—1881年)為代表,他主張的是“偉人史觀”,在他看來,歷史發(fā)展的進程由諸如克倫威爾和腓特烈大帝這樣的偉人主導。辯論的另外一方以作家列夫·托爾斯泰為代表,他堅持認為領導者和軍事將領對歷史發(fā)展進程的影響微乎其微。為了表明這一觀點,托爾斯泰在他的小說《戰(zhàn)爭與和平》中描繪了一些戰(zhàn)爭的場景,將領下達的命令與戰(zhàn)場上實際發(fā)生的情況并不相關。如今,歷史學家大都贊同托爾斯泰的這個觀點。他們通常辯稱:偉人之所以看上去很有影響力,不過是因為他(或她)所追求的政策正好與民眾的觀點形成共鳴。
作者還引用美國兩位歷史學家——西北大學的本杰明·瓊斯和麻省理工學院的本杰明·奧爾肯做的大樣本量歷史事件的研究表明,專制政體領導者的死亡比民主政體領導者的死亡帶來的影響更大,而且越是專制政體,領導者的權力就越不受立法機構或政治黨派的約束,其死亡帶來的影響就越大。這個發(fā)現(xiàn)符合人們的預期:與權力受約束的領導者相比,權力不受約束的強人領袖擁有更大的影響力(無論好壞)。因此,我們可以從以上研究中得出一個總體性結論:領導者有時候能夠產生決定性影響。但是,這取決于領導者的類型以及具體產生影響的領域。
中國史學的一個優(yōu)良傳統(tǒng)是強調以史為鑒。西方的歷史學家也不例外,戴蒙德坦言,從本書探討的7個應對國家危機的案例中,我們能學到什么?虛無主義式的回答是:什么都學不到!因為歷史很難被預測。
但作者在研究了7個現(xiàn)代國家危機的案例之后,拒絕對未來的悲觀主義言論,可以說本書提出的12個應對國家危機的步驟,正是作者苦心孤詣的學術創(chuàng)見、喻世明言。作者寫道:“盡管各個國家在過去經常面臨危機,而且時至今日依然如此,但現(xiàn)代國家和現(xiàn)代世界在面臨危機時,無須再像過去那樣在一片漆黑中摸索前進。了解以往國家應對危機的成功或失敗的經驗,便可為當下的我們點亮一盞指路明燈?!?/p>
嚴格來說,關于未來的任何言說,已經脫離一個歷史學家的本分,更多的只是表達一個史學家的信念。這也是哲學家和宗教家孜孜不倦在做的事情。但是,筆者認為戴蒙德寫作本書仍然是值得贊許的,因為研究歷史可以延展人類有限的生命經驗,不局限于目之所見、耳之所聞,更加豐富我們對于現(xiàn)實問題的理解。
作者: [美]賈雷德·戴蒙德
譯者: 曾楚媛?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出版: 中信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20年4月